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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没有天堂
阿龙山(鄂温克语“有分岔的水泡子”),是在呼伦贝尔根河市的角落上,处在茫茫林海的大兴安岭西北坡,两山之间的一片谷地,小镇不大,只有一万余人,小镇四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天然次生林,贝尔茨河(激流河)从此蜿蜒流过……
————《我思念的地方》
当我离开这座小镇的时候,那抔被我撩起的贝尔茨河水会记得我,不论它流到哪里,都会记得它曾在我的手掌中,被我温暖过。那棵被我攀爬过的老树会记得我,不论它的身躯如何弯曲,都会记得,我将那些最珍贵的秘密,都藏在它那个隐蔽的臂弯里。那场几十年没变过的大雪记得我,无论是被踩成硬雪壳还是依旧松软地铺在那里,都会记得我曾在它上面打过多少个滚,记得我滚过多少个雪球。那条被我走过千遍万遍的林间小路会记得我,不论它是变得更加窄还是已经湮灭,它都会和母亲一样,知道我的鞋子什么时候一点点变大,什么时候被它的一个枝杈剐破了衣衫。那条通向镇外颠颠簸簸、坑坑洼洼的公路会记得我,无论那些游子走得多远,都会回头张望路那头的缕缕炊烟。
当我回到这座小镇的时候,我会像从未离开过她的孩子一样,记得她褐色深厚的土壤,记得她带有浓重松针气息的空气,记得她天空的每一朵云彩、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记得她的每一个山岗和沟壑,记得哪棵树上有什么野果在生长,树下有什么样的蘑菇在悄悄滋生。记得这天会刮起什么样的风,我太熟悉这里的风了,多少年前它这样吹来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多少年后,我依旧像一个孩子,怀着初次的、莫名的惊奇、惆怅和欢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我会站在这风里和每个经过我身边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打上一个招呼,和他们随便说说张大爷家的狗或是李大嫂家的猫,仿佛我真的从未离开过这个小镇。
而事实上,我却是多年未能走近这座小镇,因为那里埋藏着我太多的往事。那片松树林里,依旧重复着几十年不变的童年游戏,二十年前在这里捉迷藏我藏匿于其中的那个神秘草窠,想来年年都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在里面偷偷窃笑,和我一样在呼吸着带着草香、清新、愉悦的空气,依旧在轮回中重复着我二十年前的梦想,甚至比我的梦更加多彩、更加绚丽。我没有去触动这个美丽的梦,一旦我的脚步或是我的思绪踏上那条林间小路,我一生的回想就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岁月里,再也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了,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连同我的名字和家,遗忘在了异乡。我在城市的街灯下放牧自己的影子,闪亮的霓虹灯模糊了双眼,我被城市的喧嚣震聋了耳朵。我在人流涌动之中找不到我自己,在纷扰的欢笑之中却突然潸然泪下。多少年的梦中,故乡激情纷呈的岁月正向我卷涌而来,将我沧桑的一世覆盖,有如一片无法逾越的苍茫地域,离故乡很近时我会恍然觉出,我们相距百年千里。
年轻时,我不曾相信自己是一片树叶,是一片需要依附于你的树叶,而去幻想着自己是鸟,振翅高飞,幻想着自己是云,飘荡远游,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你,我的故乡。直到现在,我才明了,你才是我最终要依附的大树,才是我心灵最后的归宿。而我们内心都在相互等候,似乎我们都知道,我们这样等候来的,是那个永远不变的黄昏。也只有在那个黄昏,我会放松地靠在你的身边,我呓语般的向你诉说,而你也一定会宽厚地抚摸着我消瘦的脊背,指给我看,那场不变晚霞。和我一起,感受那袭迎面而来、摄人魂魄的晚风。带我轮回、带我归去,到我最想停留的地方……
而在那里,我每夜都会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故乡,推开那扇乌黑的门,喊了声:妈妈,我回来了。然后看见房子后面的那片松树林,依旧是迎风摇动着不变的清香。梦里我只有故土,没有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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