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嘎 仙 洞 随 感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积六十七世,至成皇帝讳毛立。聪明武略,远近所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又传五代,推寅立。南迁大泽,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谋更南迁,未行而崩。”
《魏书•序纪》
我走近嘎仙洞的时候,拓跋鲜卑人走得很远了,骠悍的推寅酋长和他的儿子们,是骑着马走的,是提着刀走的。把高山深谷中那条荒道,踏成了九难八阻,身后,伊勒呼里山的夕阳格外凝重。
在这一股股松烟的味道上,如鲜卑先人般盘膝而坐,呼吸着幽深与神秘,祭祖的碑文和沉积的回忆已斑驳不全,但充满神奇的传说,比洞旁的白桦林还老,斜雨相顾,嘎仙河边那些参天的兴安松,仿佛还在膜拜一方图腾,能想象歃血的桦皮碗,醉了多少萌动的心。我不知道拓跋鲜卑人何时来到这里,与世隔绝了那么多年,或许是为了追逐他们赖以生存的猎物?或许是为了躲避人类相互仇杀的战乱?或许是在遥远的迁徙中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归故里的路?我想大山和草原有着鲜明的对比,大兴安岭山林的宁静无时不在地蚀咬着拓拔鲜卑人那颗躁动的心,嘎仙洞石室已经装不下他们膨胀的欲望与激情,草原对拓跋鲜卑人来说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南迁的旅程又是异常的艰辛,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危险。滞留在草原上的匈奴人岂肯把自己的家园轻易地让给远道而来的拓跋鲜卑人,残酷的战争不可避免,在两个民族之间一触即发。拓跋鲜卑人必须用流血的代价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匈奴人也必须在失去武力抗衡的情况下,才能接受给鲜卑人当奴隶的现实。历史就是这样的无情,人类从愚昧走向文明的每一小步都是在野蛮和痛苦相伴的荆棘中开拓。翻开厚重的历史经典几乎每一页的记录都充满了血腥堆砌成的辉煌。
透过苍穹般的洞口,穿越浓荫蔽日的苍松翠桦,我仿佛也望见了草原,能想象披着风尘、踏着鲜血的拓拔氏到达向往已久的草原时,最大的感受就是想大声的呼喊:拓跋鲜卑来也! 吸吮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甘甜的乳汁,一向最弱小、保守、落后的拓跋鲜卑部日益强大起来,拓拔鲜卑几乎一夜间就跨越了自我,跨越了时代,他的成长速度,令熟悉他的其它部落刮目相看。拓跋鲜卑部首领推寅第一和他的儿子诘汾以及孙子力微终于完成鲜卑民族由纷争走向统一的进程,作为一个完整的民族从呼伦贝尔草原的摇篮里一跃而起,横刀立马,结束了东晋十六国割据的悲凉,拉开了中国历史上南北朝长期对峙的局面。
我也到过许多博物馆,见到过许多封存的出土文物,虽然它能激起我怀古的情结,但隔着厚重玻璃,却感受不到它的远古气息,更不及嘎仙洞的幽深给我的强烈震撼。抚摸着鲜卑祭祖的碑文,吟读着:“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六官、中书侍郎李敞、傅 少 兔 ,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启辟之初,祐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幸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剋翦凶醜,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荐于皇皇帝天 皇皇后土 以皇祖先可寒配 皇妣先可敦配 尚飨! 东作帅使念凿”,鲜卑人自告别大山,南迁征战,屡屡胜利,平定中原(光宅中原),“拓定四边”,感叹上苍显灵,祖宗保佑,于是兴建庙宇(增构崇堂),开凿佛窟,用佛家向善的思想去感化和惩治恶人(剋翦凶醜),北魏第四个皇帝拓跋焘(太平真君)在接受北方部落首领(幽人)朝拜(稽首来王)时“始闻旧墟,爰在彼方”,萌生出祭奠祖先的意愿,派遣中书侍郎李敞,千里迢迢,返回故乡,“用骏足(马),一元大武(牛),柔毛之牲(羊)敢昭告于皇天之神”,李敞不辱使命,跋涉四千余里,在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中找到了嘎仙洞,完成了祭奠天地、祖宗(先可寒、先可敦)神灵之后,命工匠用汉字在石洞的岩壁上刻下了这201个字的祝文。
日升月落,白桦和青松依旧继续生长,时光在人间继续流转,几十年之后,君王老去,几百年之后,皇朝湮灭,而战乱从来不肯停歇,到了最后,所有的痕迹与线索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段短短的文字,存留在满是青苔的斑驳石壁之上。那隐隐的汉隶遗风,如烙印般灼痛着我的视线,让我顿生敬仰之心,鲜卑人敢于放弃传统、学习先进文化的进取精神,这本身就是民族进步的象征。拓拔鲜卑只有走出山林,在广袤草原和长城内外经历风雨和鲜血的洗礼,才能由一个弱小的民族变成了搏击长空的雄鹰。我想拓拔鲜卑放马豪歌、逐鹿中原的心境,以及后来横跨欧亚两大洲的蒙古帝国,她们的疆土、她们对世界文化交流的贡献,那种无可比拟的辽阔,无可比拟的荣耀,无可比拟的功业,岂是那些终生不出森林的部族能够揣想的境界!
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他们征服了的民族之较高的文明所征服。鲜卑人进入了汉族故地自然受到汉民族农耕文化的影响,他们在竭力保持自己传统的同时,又要加强对汉民族的统治,而游牧文化在文化底蕴上显然逊于农耕文化,于是鲜卑人在佛、儒、道之中首先选择了佛教,使佛教在这一时期的传播速度明显加快。也许是拓跋鲜卑人的祖先是来自嘎仙洞石室的原因,鲜卑人特别崇尚佛教的石窟艺术,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北魏人开凿的石窟遍布北方山川:山西大同云岗石窟、洛阳龙门石窟、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永靖县炳灵寺石窟、辽宁义县万佛洞、河南巩县石窟寺、河北响堂山石窟、山西天龙山万佛洞等等,都有北魏时期善男信女们巧夺天工的杰作,这里的佛祖形象无一例外地具有北方游牧民族的特征,北魏文成帝命今昙曜开凿云岗石窟时曾提到了一个唯一的要求,那就是要将北魏开国以来的皇帝刻入佛教遗像之中。如果说云岗石窟是皇帝为谋求国家安泰而发出的祈愿的话,那么微笑安祥的弥勒菩萨则是身处乱世向往和平安定生活的民众的心声。路途遥遥的礼佛之旅,是一种期盼民族大融合的祈祷,北魏统治者深深感到搞好与汉民族的融合才是维护国家政权的关键。迁都洛阳,将鲜卑族拓跋姓氏改为元,与汉族通婚,禁止使用鲜卑语,禁止穿戴鲜卑服饰,并颁诏宣布吸收汉族文化,企图通过限制自身文化,来达到与汉族融合的目的,使鲜卑族逐渐融入到中华民族的大家族中。虽然鲜卑族姓氏烟消云散了,但企盼民族大融合的美好意愿却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廊中镌刻出不可磨灭的丰碑,昭示出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历史性进程。
百年来中华大地上不断进行着战争、和平、融合的周转轮回,仿佛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历史进化模式,文化渗透于无烽无火的潜移默化中,产生了熔化干戈的超自然的力量。一次次民族的大融合,就激起了中华文化的一次次升华,这就是我们的民族,这个有着深刻民族底蕴,又具有超常力量集合体。悠悠久远的华夏文明,像黄河,像长江,吸纳百川的营养壮大自己的身躯,一路浩浩荡荡奔向大海,从汩汩溪流走到波澜壮阔。来有影,去无踪的鲜卑人历经一千五百年的演变,已经融化在汪洋大海之中,也许在我们的身体里就有鲜卑人的遗传基因。
嘎仙洞,有如一个穿透尘封的瞳孔,让我思绪如此清晰,洞穿了这石洞的幽深,也让我迷茫,迷失在这远古的神秘。山峦叠嶂中,我回首伫望,隐隐听见金戈铁马的嘶杀声,松涛中依稀浮动着那个王朝的影子,祭祖的马蹄似乎又将崎岖山路的宁静踏破。半依着一帘薄薄的烟雨,在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中,与拓拔鲜卑啜饮着嘎仙河水酿就的烈酒,吟唱着魏晋遗风,恍然真的与记忆的天光重叠。沉醉之中蓦然顿悟:历史已成为过去,文化却能永恒。
二○○五年夏写于鄂伦春
后记:大兴安岭南北长1400公里、东西宽约300公里、林地面积近16万进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在800至1700米之间,以其独特的气候、地域,丰富的森林、动植物、矿产资源屹立于祖国的北疆。自远古蛮荒以来,这里先后养育了鲜卑、乌恒、室韦、蒙古室韦、兀良哈、索伦诸部,以及至今仍聚居在这里的鄂伦春、鄂温克及其他现从事林业生产建设、保护森林资源及野生动物的诸民族。在中华历史纪元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横扫群雄、问鼎中原、促进各民族大融合,建立封建王朝的3个少数民族先祖,均生息繁衍在大兴安岭及其周边地区。嘎仙洞则是在大兴安岭生息近百代,于公元前一世纪南迁,走出森林,入主中原,崇拜驯鹿图腾,以驯鹿栖息地域命山名(其称现大兴安岭为大鲜卑山),以后又以山命族名,建立我国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封建王朝的北魏拓拔鲜卑人的石室祖庙。多少年来,想要解谜的历史学者大有人在。要找鲜卑的旧墟石室,先要找到“大鲜卑山”,可是,这么大的一座山,到底在哪里呢?有人说是大兴安岭,有人说是外兴安岭,更有人说,应该是在贝加尔湖附近的伊尔库茨克一带。1980年7月,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文物工作者米文平同志在呼盟鄂伦春旗文化部门的配合下,发现了嘎仙洞碑文,经过反复辨认,确为《魏书•礼志》上所记之祝文。于是,这个学术界争论了多年的悬案——嘎仙洞之谜,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解决。笔者于1996年、2004年、2005年四次拜谒位于呼伦贝尔鄂伦春旗境内嘎仙洞这个鲜卑民族的故居和发祥地,面对空旷的石室,抚摸着祭祖碑文,颇多感悟,正如文中所言:“也许在我们的身体里就有鲜卑人的遗传基因”,遂成文以纪之,聊以告慰流失千载的鲜卑故人。
[ 本帖最后由 守望草原 于 2011-12-5 15:18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