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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三缘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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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5 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神迹”的呢喃,灵幻的写作

    ——三缘诗歌阅读印象

  2010年春天,我从“今天论坛”陆续读到一个网名叫三缘的诗人的作品——这些写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品,由于尘封已久,带着一些神秘色彩,但透过岁月的灰尘扑面而来的清新,依然吸引了一大批读者。这些作品唤醒了记忆——再一次把读者带到一个激情的年代,尤其是诗人的同代人。他们在那个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激情似火,常常在夜里,仰望诗歌的星辰。——但最主要的是,它们仿佛是朦胧诗时代一个隐秘的产儿,长着一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面孔,始终寂寂无闻地躺在抽屉里。如果不是网络的兴起,它们可能还会继续杳杳,不为人知——至多在湖州或湖州以外两百公里的地域流传。
  诗歌批评是对诗歌的一种评判,它需要批评者对作品、作者有足够的了解。一个诗人前后创作的作品也是不一样的——它们诞生在不同的年代,诗人对人生和世界的认知也在不断地变化。——三缘的作品《震旦少年》和《写给朋友的箴言》就是例证。对我来说,他还有一些作品没有纳入阅读的视野,只能得出一些概略的印象。
  2010年夏天,我在湖州见到了三缘。这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天才少年已经不能步行如风了,由于长期的冥想,双脚也远不如翅膀敏捷。他的纯粹、质朴,游离于现代世界之外的行者一般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断地向我夸湖州的好。的确,湖州是一个灵秀之地,历史上人才辈出。据记载,三国时佛画家曹不兴是史书上有传的第一个画家。 “二十四史”中有三部是“吴兴武康人”编著的:梁沈约编撰的《宋书》,六世纪五十年代到七世纪三十年代期间姚察、姚思廉父子相继编撰的《陈书》、《梁书》。南朝时有文学家丘迟和创 “吴均体”的文学家吴均。南朝陈武帝霸光出生在长兴下箬寺,为其洗身的“圣井”至今尚在。唐时有诗人钱起、写《游子吟》的“苦吟诗人”孟郊、诗僧皎然等。宋时有著名词人张先 ,《梦溪笔谈》的作者、杰出的科学家、政治家沈括,著名散文家、词人周密等。元初,有“开一代画风”的书画家赵孟頫和他的妻子书画家管道升,“元四家”之一的名画家王蒙,使中国文人画走向成熟。明代有治理黄河杰出的水利专家潘季驯,明朝小说家凌蒙,即《拍案惊奇》的编著者。国子监博士、著名文人、臧懋循编撰《元曲选一百卷》,明代文学家徐中行、姚一元、丁元荐是长兴人。明中叶著名文人编著经史、科技、文艺六百卷的吴琉,生老在长兴李家巷石泉村,其故居遗迹尚存。清代有被日本誉为“舶来第一画家”的沈铨,章太炎的老师朴学大师俞樾。近代艺术大师、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长吴昌硕是《清史稿》中记载的最后一位画家——我在南浔见到了他的一些遗迹。而现代诗人北岛,祖籍正是湖州,可能少有人知。
  走马观花,我似乎领略了几分湖州的神韵。她的小河,柳树的浓荫,浓荫里的休闲椅和茶座,有一种闲适、清幽,慢的气质。那些不起眼的小街,字体俊秀的招牌和一个挨一个的书画古玩店,透出悠悠的文化气息。而当我们到了南浔——这个有着某种江南经典意味的小镇,我似乎猛然有所悟——这个小镇的小河、乌篷船、画舫一般的宅院、藏书楼以及深藏在院落幽静处的法式玻璃,百年香樟以及厚厚的青苔,假山以及亭台,拱桥以及庙宇,正当季节盛开的荷花,所有这一切,汇聚在这样一个灵秀之地,这样一个历史文化氛围浓郁而又偎傍着波澜壮阔的太湖的小镇,必然形成一种悠远的气息和脉流。我相信人文地理对诗歌的影响,几乎是一种语言的必然性。在这个故乡被不断修改的时代,一个诗人对故乡的夸赞,不仅是内心骄傲的流露,重要的是心灵有所归依。湖州,养育了诗人肉体的父亲,也必然带给他精神的父亲。我试图寻找一些他的诗歌的基因,或血脉,但一次浮光掠影的旅行终只能给我吉光片羽。坐在后院的假山上抽烟,我们不停地谈论南浔——一个诗人的表达,南浔极力从表象中挣脱出来,呈现出它的气韵和脉动——但是我仍觉远远不够,不足以让我在三缘的诗歌里登堂入室,做出真正的评判。因而我只能表达一种态度,一些感受,归结为阅读印象。
  《震旦少年》是三缘的代表作。它是时代忽略的一批珠宝,其命运是一个孤独者的命运——即便通过网络流传开来,出离了抽屉里的黑暗,它仍然在诗歌史的大门外转悠。——我对学院的诗歌研究者或专家在书房撰写诗歌史,持有几分疑虑——他们不能回避北岛的呐喊:“我不相信一切”,但却可能绕过真正的诗歌的声音。北岛作为朦胧诗崛起的领军人物,他的振臂一呼,使一个时代的人民从长期的集体盲从中惊醒,他的诗歌的意义更多在于唤醒沉睡的个性,焕发个性的力量,响应时代的脉动。但是诗歌从来不是要向时代宣告什么,而是要在时代的建筑之外,另起一些建筑——它即不是上层建筑,也不是附属建筑,而是一种予以展示时代的精神之博物馆。三缘身在这个时代,当然不可能不为一粒时代的喉结的颤动而无动于衷,欢呼或许也曾经令他雀跃。比如《无言的举措》,“也许迫于革命的舆论压力和高涨的呼声|我会从容地向讲台走去——|一路上看不见的血滴象花瓣一样飘落|我知道,吃过刀子的鸟儿们仍在飞行”。显然,面对窗外那个时代和身体里的青春,他也坐不住了,内心不断长大的那个“大我”,驱动着他,他仿佛自己对自己扬手:不能再坐在书斋看街景了,哪怕书斋外有“春天的群氓斗殴”,“一日三餐面对垂帘的政客”。他呼唤自由,发出青春的声音,尤其在1991年春天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是这一类不多的诗歌,不能体现三缘诗歌的真正成就。他对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的时代在诗歌上的贡献,不限于过去了的时代,而是打破了时间的界限,对过去、今天甚至未来,都具有价值。
    我的感受主要来自于对几个方面的认识。

一、人性的建筑

  作为一个诗人,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三缘的独特性是突出的——这种看法出现在其作品出世的时代过去了二十多年以后,自然不足为奇,但是问题在于,他的诗歌摆在今天的诗歌研讨会上,依然光芒熠熠。事实上,它远没有进入评论家的视野。
  三缘是一个生命意识、宇宙意识和宗教意识三合一的诗人。大量的篇章之精彩,显示了他天才的早慧,似乎上帝天赋了他观照世界的秘密法门。当然,他不像马雅可夫斯基,声音嘹亮,着装时髦,经常站在时代的讲台上,是时代的一个标志。他一直站在边缘——今天的诗歌被边缘化,回到了边缘,或许使他不再那么显得特立独行、孤立一隅。——很多人说他像兰波,天才,早慧,具有超凡的想象力。我以为他更接近里尔克——不论是构筑的精神空间,还是发出的独特声音。里尔克是孤独的。三缘也一样。里尔克是他那个时代高深中更高深、孤独中更孤独的人。三缘何尝不是。《孤独》一诗,也许可以让我们找到开启他孤独青春的钥匙。

蜡烛向上,询问转移的光明
有人在回声中不愿坚持——
跪在虚无的足下,翻开双手
真的,他是没有愿望乞求
还因为他更没有什么可取的愿望(包括黑暗)可以施舍
在死者们“为你服务”的狂欢节日里 他能看见
什么?……他青春的几乎不穿内衣的梦幻
逃离喧闹的宫廷,飘进(我的儿子)木刻王的帐幔
他合上星子消隐的经书
象过了一辈子的新郎
他一个人
今天单独和自己结婚

他的孤独比太阳还大

  这首诗的题记引用了他自己的诗句:在所有弯腰的地方,我——|总能看到你:Rainer Maria Rilker”。一个喜欢用题记的诗人——在我印象中,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某些诗歌特征。——他深谙中国古诗起兴的奥秘:它有时候是一种唤起,有时候是一种定调,有时候则像确定了一个倾诉的对象——这首就是。在所有弯腰的地方,他能见到这个另一个年代的孤独者,见到诗——有人说,只要你弯腰,总能发现诗——这与其说欲诉其内心,不如说引他为激励。“像蜡烛一样,不断询问转移的光明”,对光明的持续的探询,源于对黑暗里的愿望的深刻体认。尽管那些有别于主体的“他”,似乎不愿意坚持这种无用的使命,也没有什么愿望。“他”是那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之一,“在死者们“为你服务”的节日里|他能看见什么?”是的,“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连死者也成了“他们”的娱乐服务对象,岂能看见灵魂或体察灵魂?诗人的孤独也由此而来。“他的孤独比太阳还大”,多么美妙的表达!我们仿佛可以听见他的异代知己在落叶翻飞的大街上说“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里尔克长于思辨,和上帝的争辩,超验的想象如落花飞鱼。三缘则着力于一个诗人的隐空间的开拓,一座人性建筑的建设。在他看来,这个诗人的隐空间,是一个梦幻的空间,诗人在那里淋雨,走来走去,“是哲人更是一群哑了的孩子”。这个隐空间里,只有诗人能够听见光的声音,花开放的声音。(《诗人的隐空间》)在梦中,对灵的体验,甚至是病态般的体验常常使他发现触目惊心的人生真相:“醉酒的柳絮脚步着地”——大自然的表象,在他的笔下倒空了,延纳一种飘忽的现实,一种失真的灵魂状态,而“天使|突然饮羽 跌倒 在云里信因此流浪了”,信仰丧失,心灵流浪,甚至一个声音的回声在没有碰壁之前就被黑网捉拿归案了。而对牛的努力还原:“与倒影针锋相对”,无论是引爆成犀牛,还是还原为孪生的姐妹——到达灵与肉,表象和意识,内心和外表的统一,仍是一种个别的特例,因为她们醒来,抬头看见观众,“统统像花朵般闭拢,打蔫|坠落”。从现象世界出离的真身,也不过是“香篆中飘远的一缕孤筏”,被剩下,被无视。这不禁使诗人感到一片茫然:“当我醒来 白雪已覆盖了茫茫大海。”(《健忘者对人生的记录》)
  那么,是什么赋予诗人使命,给予诗人信念,决意背上人间地狱,为众生寻找《津渡》,建立一座拯救的人性建筑?2011年,三缘在接受木朵的书面访谈里说,“我的写作一直以来“雄心勃勃”,从未间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大部分诗中都有“拯救”的主题,拯救很难,但拯救无所不在,它同时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回家的道路,提醒我们如何闯过种种难关,这是一条“古仙人之道”,写作尤其是写诗是我体道行道的一种极好方式,也是我的天命,适当的焦虑对我的写作来说是一种动力。写作中形而上的坚冰我早已打破,没有什么特别的焦虑困扰我或让我迷失写作的方向,一切随顺天命的安排,当然自助者天助,强勉努力也是必需,我之疾患是对美学游戏的过度沉溺,对文字理想状态的过分贪求再加上身心懒散又爱想入非非,我承认我的心病还很多,犹如惑之尘埃,我也常常扫一半,留一半……”这是时隔20多年以后诗人针对诗歌的谈话,是回顾,也是总结,但仍然不能给我清晰。从《震旦少年》的写作时间和偶尔一两个脚注看,三缘最好的作品基本上写成于1993年,也就是在1993年,他完成了这一系列诗的写作,甚至诗人到今天还在感叹,写完“震旦”系列,在诗上有“完成了”的感觉。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至少有两处,诗的写作地点出现在病房。——三缘至今仍记得那一段着魔一般的写作时光,几次病倒。——我们也不难从诗歌里发现这样一个孱弱、苦吟、孤独的年轻诗人形象。作为一个同时代人,返观青春,我们似乎可以更准确体味这一种“希望发着善良的高烧”的状态。1992年,我的学弟李杰波完成了他的诗集《恍若隔世的故土》,他俨然以耶稣基督自居,甘愿承担人类的苦难:“放了他,钉死我吧。”那一种少年英雄的豪迈,我是亲眼见识的。相比三缘,李杰波长发飘飘,形神枯瘦,更狂狷,更重抒情——
       
        我有千百次的死但没有一次再生
        星斗在故国千百次闪亮
        那哀伤的士大夫手抚城墙
        看月亮一丈一丈升高
        笼罩三千里愁云惨雾的江山
        在楚辞里最后一个春天长病不起
        我乱世中的故国姓楚
        在西汉马王堆的残简中可以找到
        在乡愁扑面的湖水中依稀可辨
        而我醒来如离骚一页页翻开
        我醒后如楚歌
        缭绕残存的田园和飞檐
        我有千百次的死
        但没有一次如此悲恸
        我有千百次的梦境
        仿佛逆流而上的号子
        在恍若隔世的故土
        一次比一次荒凉 一次比一次强劲
       
             ——《故国》
       
  

显然,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中国几千年传统延续下来的担当精神和西方文学经典的滋养,让一些天才少年无一例外地把救赎人类的灵魂当做了自己的使命,并舍身以往。当李杰波一遍又一遍呼唤他的“异代知己”屈原时,我也发现了一个似乎是时代通行的约定——三缘,这个更低调,自然也更忧伤的青年诗人,不但去雄才大略的曹操那里寻找力量和勇气——他在《人性的首都》一诗中直接引曹公的《短歌行》作为题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也最终返溯到三闾大夫那里,以期拿到一张“写满星字的护照”。
从这个角度看,《震旦少年》不但没有接受朦胧诗的“流毒”,而是作为那个时代的“抗毒剂”而存在。
  在那条孤独的救赎之路上,天才的少年们几乎同时意识到,首先是要“正本清源”:一方面,他发现了“背负婴孩的石头大笑着跳下悬崖”的荒谬和可怕,一方面他也看见“永恒的信念在红尘的井内已被我打开,那就是我”,自我意识觉醒了,但是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拯救之路的艰难——
       
        没有穿绿孔雀衣衫的王子
        单独和我的影子跳舞,(离我最近的座位,他的面容因模糊而消失)
                   
                     ——《人性的首都》
       
寻求精神力量的支撑,除了那些悠悠的先人外,最近的楼台当然是父亲。我不知道诗人的父亲是什么时候离世,辅助资料的缺失总是让我在理解的大门口不得不张望一番,但从诗歌的声音听来,基本可以认定,《追赶父亲的歌》带有挽歌的成分。但很明显,父亲被抽象化了,成了他的精神依傍——
       
        我的父亲 我们需要超越的方向
        所有方向是两条鲶鱼
        更小更大地转动圆圈
       
他甚至从春天的马蹄得得里,听见了父亲——“你人民的心跳”。当然,他也有来自现实生活的纠缠,从来没有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圣徒——“父亲,你的儿子|三十难立,简直象个混蛋一味地向前滚去……”。这种对理想和现实的矛盾的清醒认识恰恰加强了诗歌的情感力度。
       
        面对菖叶和酒,纸蝶在火中翻飞(我还能说明什么?)
        三闾大夫在身旁独自招魂(仿佛有鸾鸟和华盖的队伍,步云而
        来)
        而我跪了下来,虔诚地接受了写满星字的护照
       
                       ——《清明》
       
从我们伟大的诗歌先贤屈原那里取得宇宙的护照,他终于可以原地直起九千丈,腾云俯瞰,观察人间和宇宙的万象了。借着一股气流,一种声音,他就可以以词语撬开世俗的缝隙,仿佛梅菲斯特从浮士德的书房后面打开一个宇宙世界,一点一滴拨开表象世界的迷雾,还原事物的本质。这一个解构的过程,即是颠覆,又是重建,二者相辅相成,相反相成。同时诗人也似乎洞晓了语言的秘密——他深知,语言的起源像神灵一样古老,语言也被表象世界淹没了,承受着千百年以来积累的意义附属,需要澄清、还原。因此这一个过程,也是一个批判和建构的过程,既有对往世脉流的清淤,也有对现世生活的批判。且看看,《倾听生命的疑问》——
       
        仿佛耳鼓遇到蜜蜂的骚扰
        晚七点,我从饭桌上抬头……
        越过郊野的晚风在联播新闻的内容
       
        呵,多么相似的哀乐——
        这是哪位同胞临盆时带来的礼品?
       
        曾经,裸体的革命裹着兽皮潜行
        曾经,旅途中的长夜面壁倾听:
        黑屋子里火苗朗诵自己的诗篇,外面下着雪片的传单
        而目光穿透无穷空虚的罪恶之墙根,那里沉睡者也在
        期待滋滋响的导火线能传来十年百年千年的回音
       
        也许静默的爆炸自始至终都在发生
        那么,有关广告中一批批向地狱出口的草木鸟兽
        究竟是为了谁的生意?
        谁的荣誉?太阳迟迟未临
        (失散的兄弟们在角落边跺脚,哈手指)
        我是否该硬着头皮走向广场,并向广大群众说明冬天的用意?
       
        当死亡辞别露水隐含的婚礼,而你们
        那些醒来的喇叭花为何还要低首认罪,自惭形秽?
        为何在曙色的面前还是放不下“父辈们”馈赠的礼物
        是不是因为这无意识的天空
        ——它仍象一面旗帜覆盖着我们的心事?
       
  诗人是何等地底气十足,以犀利的目光解剖和质疑现实社会的丑陋、罪恶、懦弱和孤独——他从饭桌上抬起头,不是一个姿态,而是对现实和表象的深深介入和穿越,他相信“裸体的革命裹着兽皮潜行”的理想只是短暂地沉睡了,也许并没有沉睡,而是在“罪恶之墙根”一直期待时机,“期待滋滋响的导火线能传来十年百年千年的回音”,甚至“静默的爆炸自始至终都在发生”;他质问,“广告中一批批向地狱出口的草木鸟兽|究竟是为了谁的生意?”,他也看到了失散的兄弟们的孤立无助,在寒冷的角落“边跺脚,哈手指”的命运,他甚至责问“那些醒来的喇叭花为何还要低首认罪,自惭形秽?”,“为何在曙色的面前还是放不下“父辈们”馈赠的礼物”。自我的反省和批判,显示更加沉雄的力量:“我是否该硬着头皮走向广场,并向广大群众说明冬天的用意?”
  顺便说一下,此诗富有檄文般的力量,有深刻内在的理性结构,有充沛饱满的激情,也有杰出美妙的表达。这首1993年春天诞生的诗,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杰作。
  而对灵魂世界的观照,也就是这一年的前后,涌现了一批闪闪发光的灵幻之作:《观象》,《一个出世者必经的经历》,《不存在的宫殿反应》,《痴人说梦》,《东方奇观》,《月光下可怜的据地》,《砂器》,《灵幻的焦距》等等。这个清单还可以开列,但这些已经足以令我们窥见其“灵幻”之气象。这一批作品里其中以《痴人说梦》和《东方奇观》最具典型性。
       
        痴人说梦
       
        什么时刻  内阁的钟在哪
        跟着影子  象婚姻
        进入深处  取回同一把钥匙
       
        怀抱没奈何  蹲下
        注意周围事物的影响
        他们都已回到各自的形式里面
        而摄动难以阻止  比如方块  任何一个方块
        里面躺着尸体  一个做梦的尸体
        透过宗教一般的表象
        一点点渗出沆瀣之气
        如果紧贴地面  就能听到远方
        正经过一辆具体而微的列车
        货色又一次变换  向四壁
        请问内阁的钟在哪
       
        隐匿的水则更严重
        谁染指谁就是预备原告
        而陶冶只能是沉默的语言
        一如农夫手心的粮食  不用翻译
        凭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水
        从上面缓缓返回源头
       
        没有光线  也无人烟
        那么谁还会荒野里求田间舍
        或者后退千年  通过一条掩蔽行径
        去呼吸被遗忘在幽谷的吉野情
        噢  不要激动  尤其在城堡提摸不定的门口
       
        现在是什么时刻  内阁的钟究竟在哪
        自上而下  从无声到无声
        数不清的变音繁杂交错  愈演愈烈
        最后冻结成一个团娈透明之谜  答案无解
        呈现没法滚动的和平状态
       
        然而  更古老的一切依然铺开在无限的夜里
        反复的两个  或宁静的一个
        或别的无法宽容的云雨
        在相通的梦里  仍可见长翅膀的孩童
        轻轻起落或飞过深渊
        联系怀抱中没有回声的活物  就想让这朦胧
        继续下去  直到那个注定的时刻
        不要忘了  黑星星就在其间的水果里
       
        涂鸦的沉箱  在时间的深处
        还用问那把得而复失的钥匙吗
       
  

这首题献给卡夫卡的诗成诗于1987年,在《震旦少年》里却归在《在砂器边观象》这一辑。这个时间的提示和作者的归类,似乎透露了某种信息,至少让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件事实,早在1993年的高峰期之前六、七年,诗歌的技艺已经被年轻的诗人拿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对语言的技艺的掌握不单是修辞的曼妙运用,更重要的是他在语言里打开了时间的通道。尽管“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是我相信诗人受到了西方哲人的启示,不管它是柏格森还是海德格尔——诗人后来告诉我,海德格尔的《林中路》的许多篇章,他至今能诵。这不得不让我称奇——海德格尔那些日常唠叨式的“哲学绕口令”,几令新入其门者困睡。——而年轻的诗人倒象得了“真传”。这首诗,诗人”装疯卖傻”,自命痴人,直接对时间发问,不断地、反复地:“内阁的钟在哪”,随着这石破天惊的发问,所有灵幻的事物聚集起来了。意象纷呈,连绵不断,它们之间的意义关联何在?——我估计到今天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了。但普鲁斯特能拆开他的煌煌织锦吗?这是意识流,不是拼贴——如庞德或巴勃罗·聂鲁达。而且,或许还带有点神秘的玄学色彩,但依然是可以感受的。它因为晦涩而形成模糊的遮蔽,又因内在的精确而无限敞开,一个即遮蔽又敞开,即模糊又清晰的诗意境界,当然不是中国传统的古诗可以比照的了,也打破了现代主义的坚冰,它的内部,得到了强大的、理性的方法论的支撑,仗着天才的灵感喷涌而成就。此诗仍可以阐释,但任何阐释都会无一例外地陷入“过度”,损害纯粹的诗意本身。
       
    东方奇观
         
        汲取你肮脏的活水,我准备上路
        感谢你:现实的圣训——
        领袖倒竖的兽衣如何把我的裸体
        挤成重轭中一个女子的鸟叫,以及超越灌木的雾气
        是如何在扇形的开襟处迷失殖民的种姓:
       
        ——他们到处移栖的进程  使混沌的池沼愈陷愈深
        当密语在给奴隶灌顶时,思想继续在思想
        一夜再夜的私情,亮翅飞临又飞离
        孤立的接骨木流淌着(混血)的泪珠
       
        唯有黎明时几片能看见的叶子,吹过了净土——
       
        那里黑夜仍在深化,没有镜框和肖像柱的走廊
        也听不见点灯的暗语或大鸟扑火的图像
        仿佛低沉的头发在默写生词,那位隐身的演奏者
        不甘愿在天朝田亩的右下方改革他方的乐器
        他拔动着念珠,星子一颗、一颗在指间消隐
       
        谁也没有预备(大家都来了,却彼此看不见
        这就是生命的一大奥秘)有点透明的所在
        好象月亮为此腾空了位置,一场舞蹈的决斗业已开始:
       
        ——计时的仪表,三角架……化学的燃烧器上饭菜快要香了
       
        琴声在最轻地弥漫,凶悍的决斗依然出奇地冷静
        挑战者是何人?象一个影子他在走近——
        那个自己,挣脱镣烤的脚,踩着心跳
        来吧,我的孩子,无穷无尽地来吧
        他的话语回声四起,仿佛天空是他的另一个替身
        他一个人千面仇恨、努目、怜悯又微笑
        愈靠近自己,他感到他舞蹈中的时间愈是缓慢
        那紧握的刀剑,几乎站着就要睡去……
       
        饭菜就要飘香了——“他没有听见” ?
       
        一个定音,花影落到捡拾匕首的腕旁:
        那个拥有夜的色盲人已被打死在地上
        吐出的血,好像口中衔着一支玫瑰
       
        没有喝彩的下场,除了肥遁的晚宴
        没有小草路过这里,那活水之源究竟向哪找?
        哦,雨中的尸体千倍万倍地放大,并继续放大
        向天隆起的腹部,至今仍不时喷射出精液
       
        (至此,逐鹿的援军脱帽致礼,也有道人痛哭而返)
       
        ……从白而黄的礼拜一到红得发黑的礼拜天
        我在一缕烟的幻境里进入Longhuai书房
        绕过那位在文字中心打盹的人,查看有关的前后影事
        起居的图解和注释,当我不经意的手
        在生长若木叶蔟的窗边推倒一排经典——
       
        东方出现了;一条平行的彩虹从夜的地平面升起
  
       
  《东方奇观》显然有更宏阔的结构,在这里面,时空的界限被完全打破了。诗人眼观八方,思接万里,深深沉溺于这东方的奇观,这心灵的幻象。他上路了,像浮士德博士一样,他不排斥现实的庸俗,接受并感谢现实的“圣训”。在他看来,现实的水是脏水也是活水,只能在现实中,在生命中,才能发现“领袖倒竖的兽衣如何把我的裸体 |挤成重轭中一个女子的鸟叫,以及超越灌木的雾气 |是如何在扇形的开襟处迷失殖民的种姓”。现实的挤压使人性扭曲、空虚并丧失自我。诗人也看到了人格的分裂,自我的决斗,灵魂的舞蹈者最终摆脱了镣铐,完全进入自由的境界。诗人是如此地激动:“来吧,我的孩子,无穷无尽地来吧”,仿佛瓦格纳博士在那里欢呼他的“小人儿”的入世。那个在“天朝的右下方”不甘愿改革他方乐器的演奏者,或在“舞蹈的决斗”中倒下、死去的舞者,已经不再理会“计时的仪表,三角架……化学的燃烧器”上的饭菜及香味,因为那是被技术革命和逻辑思维膨胀了的饭菜和抽空了的香味,已经没有精神的美味。而即便那个舞者死去——
       
        哦,雨中的尸体千倍万倍地放大,并继续放大
        向天隆起的腹部,至今仍不时喷射出精液
       
其磅礴的生命力依然存在,依然可令“逐鹿的援军脱帽致礼”,令寻道者“痛哭而返”。年轻的诗人深谙艺术的三昧——他知道,到了这样极致的体察之后,不经意的手“在生长若木叶蔟的窗边推倒一排经典”,在一种看似轻易的超越里,神迹般的奇观出现了——
       
        东方出现了;一条平行的彩虹从夜的地平面升起       
  这首诗是三缘最好的作品之一。无论它的饱满的气息,精妙的(戏剧)结构,还是精准的象征,深邃的思想,都无不成就着它经典的品质。
       
  到此,一座人性的建筑已经接近竣工。诗人孜孜不倦追寻源流,清理芜杂,一点一点夯实了大厦的根基,竖起了走廊的肖像柱,挂起了镜框。但是事情还没有完,他必须为它的订购者准备一份房屋使用说明书或保修书之类的东西。如此,《东方之路:一份个人意志的说明书》应运而生——
       
        我伸出的手臂能否在地球上够到自由?
        ——如果可能,请你细心地抚摸
            绳索 石膏像 风华的嘴唇 胸乳 坟墓 苹果和杯子
            黑色的烛光 书籍 锁链 政治和道德 床 海绵拖鞋
            衣架 壁挂的绒毛 罗马中钟 反动的面具 情人梦幻的
        灾变
       
            ……过道上(遇到)一面直立的镜子隔开了自己——
        你惊醒:好不容易让你满意的一个对象
        突然奔出了窗子,在马背上死去
       
        然而,随着时光的轮回
        那个勇敢的报信者依然是你,谁也无法代替
        因为你极尽一生的治理:劳作和灌溉(包括牺牲)
        将使“心灵”的周遭井井有条;野人和星的拜访
        使这块方寸之地有了一个不再抽象的早晨:
            树林子 石头 葡萄叶的滕须
            清风 点点露水 分开花丛的溪流 ……
            凡是你看见的每一样事物都在新生,都在发光
            并且在你困倦时能让你听到——
            河岸的沙洲上传来黄亮的鸣叫 甚至空中先人的发音
        ……
        于是,一个并非通向原始却允许裸体走动的语言之林成立了
        对此,迷路的天才狄兰·托马斯要走永恒那么长
        而在东方,只需一瞬间的顿悟:
       
        ”头顶着太阳的礼貌,象神仙一抬手便摘取了白天以上的星辰
        ——呵,如此高贵的信物,只能分给早起的孩童。”
       


1992年诗人完成了这首惊世之作——他几乎一反常态,在诗里表达了惊人的自信:“对此,迷路的天才狄兰·托马斯要走永恒那么长”,而在东方,只需要一个顿悟。这是文化的自信,也是诗歌的自信。
  我注意到这份“意志说明书”的写作时间。我很奇怪它不是出世在1993年,也就是《震旦少年》大量灵幻之作出世的这一年,可见,在这座人性的建筑、这座“语言之林”竣工或种植完毕之前,诗人预先就为它写好了“说明书”,也是按照这个“说明书”的内核和精神,去砥砺自己,去激发自己。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秩序,自由,自然,感性,道德和星辰,太阳和梦幻……所以诗人说,“如果可能,请你细心地抚摸”……
  不但如此,诗人还对灵魂的远景进行了展望——《灵魂的倾向》呈现了灵魂觉醒之后的自由和自在之境:一切事物都还原给本真、本质,一切都是自在的、安宁的——“无论什么,只要进一步就可以发现的少女”赤裸着在月亮中睡眠,她的周围有警察和律师,医生,尤其父亲,免去了她的法律、疾患、孤独之忧。这个少女,说着月亮的梦话——诗人疑问,“枯藤纠缠的水罐有斑斓的裂纹,这是梦话的源泉?”——诗人总是自问自答。——这个“枯藤纠缠的水罐”,正是它透露了某些语言的本质的秘密。——至此,诗人还不止步,而是要更高地体验灵魂或者证明上层建筑的空虚——上层建筑,它永远是空虚的——还要不断拓展人类的精神空间——
       
        我飞升,向一个三角形无尽的顶尖
        (不断有倒着掉下来的头和四肢)
       
        我继续飞升向一个三角形无尽的顶尖……
       
二,俗世的关怀

  三缘是一个具有浓厚宗教情怀的诗人,只不过他不自称居士,没有出家,却极具几分“行者”气质。在强大的俗世面前,他有点游离不定,有些恍惚。快到知天命之年,他仍可能对某些奇怪的俗事发出慨叹:“啊,是这样啊。”我记得我们一起受邀在南浔吃饭,豪华的餐厅外正是小莲庄七月的盛夏,荷花和柳荫,画廊和曲径,像一幅画一样装点着中餐。席上,他对诗歌,侃侃而谈,但是一触碰社会话题,他就慢慢退出去了,甚至像一尾鱼一样悄悄游离了。但他并非只关注终极,没有俗世的关怀。不,有时候我恰恰觉得他那些现世关怀的诗歌比那些灵幻之作,要来的更质朴,更本真。《老人》和《母亲》是两首这方面的代表作。

老人在大樟树的绿荫里坐了一个下午身后是比他还年老的没有门窗的古寺里面那个没有性相的菩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老人站了起来背着手踱回了家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走了出来带着那条狗那条狗摇着尾巴跟随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走过那段被夕阳涂得橙黄的土墙老人走向山脚趔趄地跨过一条小溪微微隆起的悲衰是他老伴的坟地老人蹲了下来掏出旱烟看着坟上的青草那忠实的狗也蹲了下来它在听两个人的声音夕阳沉下去了,老人站了起来向远山望着夕阳沉下去了,狗也站了起来向远山望着狗哪里知道远山里有主人建造过的砖塔狗哪能听到远山里主人曾吹响过迎婚的唢呐夕阳沉没了夕阳一样的老人在屋里点起了油灯  这首诗成于1983年秋天,除了运用了复沓的手法外,几乎是纯粹的叙事,线条安静的白描,但是它的长句造成的节奏准确地传递出了诗人内心的悲悯:对老人、老人的命运,直至老人精神世界里跨越阴阳两界的对话。
  此诗在今天看来也许算不得什么,经过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叙事训练,中国诗歌看起来已经十分长于叙事了。如果把它摆回到诗歌博物馆的“20世纪八十年代厅”,在一派高蹈抒情的地带,它便显得出奇了——它也许不在于作品本身有什么出奇,叙事,这个古老的文学传统,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而是我们把它丢弃得太久了——以致我们忘记了《诗经》里“赋”的存在,以致把叙事贴上新时代先锋的标签,仿佛诗歌有了新的武器装备。在2010年新落成的南浔区政府奢华的办公大楼,金副区长说,此诗最为神奇是那只狗,它听到了阴阳两界的对话。谁都明白,那狗只是诗人的假托而已。倾听这样的声音,语言深处的声音,其透出的悲悯,是至诚的。

母亲

我总是听到母亲很早就起身了拖着有病的身体,忍住咳嗽轻轻推门进来:看见(我)单身的儿子在睡觉看见旁边小床上淡红色蚊帐内的孙子也在梦中我们都在,她就安心了轻轻地她带上虚掩的门离去如果是冬天,她会摸索着举烛进来,认真地照看然后下楼梯去做一家人的早餐
  《母亲》成诗时间不详,但肯定更晚一些,属于诗人创作转型期的作品。但由于是书写母亲,一切的修辞都成了伪饰或多余。直接,质朴,颇有匠心地截取母亲一个人生场景,母亲的形象便立起来了。朴实的文字里面蕴藏的爱,在零度抒情的深处,波澜顿起,扑面而来。
这一类作品不多。庞杂的现实和新的诗歌语境在某种程度上,也给诗人带来了一定的困惑。《民工速写》显然流于表面化,语言表现出来的试图深入更深地带的努力,非但没有成功,还显得刻意了。语言在表象世界的粗暴拦阻下,陷入了无力突围的疲态。

三、

[ 本帖最后由 草树 于 2011-10-15 15:57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5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诗歌的声音

  诗有比思想更重要的东西:声音。诗歌的声音甚至先于体验,是一首诗最先到来的东西,犹如天启。诗歌好比乐曲,有了曲调,歌词就被自然召唤而来,而且一个曲调下,可以填上不同的歌词。真诚的声音是自发的,犹如疼痛的呻吟或叫喊。而疼痛是个人性的,喊声是非个人的。
  三缘的诗歌里有种虔诚、悲悯的声音,犹如“神迹”的呢喃——它当然不是“神迹”的呢喃——我在标题上首先注明“神迹”的呢喃只是想提前在读者的耳朵里加深这一种声音的印象——谦卑、低沉,甚至自言自语,读者一不小心,也许就失去了真正的倾听,而被一片佛声的“麻辣麻辣”遮蔽了。
  在《不是神迹的呢喃,或私心的爱……》里,诗人在题记里表现了这样的雄心:“当然在这首诗里我想|表达一下《诗经》不能表达的情感。”他并非年少轻狂,事实上他做到了,因为他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智者的声音——在“舍利子念得千真万确”和“海潮封闭了回归的睫毛”,一切归于静寂之时,一个声音清晰起来——它仿佛自言自语,也仿佛告知:“魂”,一会儿就没有了。或者:爱而不见:“星星们都下海去了”。就是在这样细微而清晰的声音里,时间的形象异常清晰起来:

贝叶沉默,针筒一样透明的钟楼
索取云絮中的精液

这真是凭空而降、神迹般的语言礼物。它来自声音的启迪,而不是体验或超验,其实正是上帝赋予人类感知世界的直观形式,天然的结构召唤着它的内容。不如此,如何能看见这样的空间奇观——

远远的,
那(窗棂)飞行的火之红尖正触及舌上的冰屑

  三缘诗的声音少有激越,更不故作呐喊或沉痛,平静里透出淡淡的悲伤:“除非是躺着才能接近你——我的祖先?”(《清明》),或是悲伤之后的通达和坚韧:“父亲,该是抛开人世和你一生的时候了——|你一个人去吧|那个为你发光的宇宙决不会让你孤独!”。有时候是冷静的自问自答:“(如何使自己在和人类同居的处境中解放)出来||当然,没有必要怀疑这个白日的构想——”(《一个出世者必经的遭遇》),括号里的部分好似没有说出、含在舌根的话,只出来一个“出来”,就答复了自己:当然……有时候,声音突然明亮起来,坚定起来,甚至借重“宣叙调”命名,来加重语气里不足的部分——

提琴从窄门进入旷野
化妆的灯光 树林
在身旁接近没有人脸的舞蹈……世纪黄亮的池塘
没有鱼和蛟龙,让思想进一步成为思想者!

                  ——《宣叙调的现代印象》

这种坚定和明亮,实际上是一种开悟之后的喜悦。当然早已从声音里传达出谨慎的诗人,不是就此一路高歌了,而是要拿起那个“浴血的杯子”尝一口,或是来到“暗淡的橱窗”,几乎有些笨拙地向电脑询问心的重量,但他转身就发现“外国语错误的翻译”竟像“模糊的鸟鸣”,“哦,这有多好”,他再一次发出了愉悦的声音。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艰难的困境永在,只有双手合十,默念“修正的祈祷书”,一切又回到那时间永恒的、中性的节奏:滴答,滴答——“主啊……”——而就是在这样几近神圣的时刻,内心也会冒出一个发笑的声音——这是多么清醒的认知(人类对宗教的皈依总是态度摇摆或站在宗教的门外看着别人的虔诚发笑)。这婉转曲折的声音起起伏伏,带来了多少语言的信息。
  三缘说起他的箴言诗,不讳言自己得益于各种宗教思想及其经典的影响,他说,“比如犹太教的“智慧书”、印度教的“奥义书”、“瑜珈经”、“吠陀经”,基督教以“旧约”“新约”、道教的“三大经”、伊斯兰教的“苏菲主义”经典、耆那教的“启示录”,当然影响最大是佛教的经藏,如《华严经》、《金刚经》、《地藏经》、《六祖坛经》、《维摩诘经》,还有许多密教经典,其中“禅”与“密”对我的影响可谓至深至远,不可思议,毫无疑问,上面所有的经典及其启示会潜移默化地反映在我的诗歌创作上,箴言诗尤其如此。”是的,他虽然广泛的涉猎宗教,但最终还是归一在佛教的底座上。这个底座,是灵魂之塔的底座,是三角形的底座,他的一切出发点依托于此,归于此。这个底座里含着他的大爱和诉诸良知的大悲悯,因此他这一类的、最后的巅峰之作,肯定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就是写于《震旦少年》之后、按他自己的说法事实上也是超越了《震旦少年》的《大悲歌》——

大悲歌


                                      回到(量子)家中,不见妻儿住房
                                      走到(宇宙)外面,又不知所住……
                                            ——震旦少年题记

走在前面,一头人形的羔羊(我曾怀疑是自己),
朝着托梦的筵席走向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世界(那顶上有座闪光的祭台)
示众的颈项间留有太阳初生时的血记,仿佛一串红色的念珠
转动着生死之间的种种谜团——直到醒来。
   
之后,――我看到了时间:
模糊的照壁上走动着形形色色的奴仆和替身
无常无断,厕身其中的我有点不象样,
方便时刻忍不住要笑
(然而通常笑声还没发出旋被泪水吞没)

试看我这个“空白”是跟在怎样的放风队列之中和之后的:
虫、人、鸟、兽、侏儒、投机商贩、王、尸、萨满、翎冠祭司、哈里发、克隆首领、伊玛目、面具、刺客、背十字架者、毛拉、x和y、安拉、伊寇昂克、持斧罗摩、罗刹、刽子手、行脚、机器生、噩、囚、死魂灵、盗、暴君、小丑、政治流氓、畜生、间谍、翻译、氤氲大使、仙、神、梵天、宙斯、无想物、非无想物、原子、“?”、被告、预备原告、阶级异己分子、乌有先生、最黑暗的隐身、魔、妖、巫、俘虏、手帕姊妹、毗湿奴、湿婆、弹奏坏音乐的钢琴师、夜叉、修罗、人非人等……
他们各自头顶一颗星,手提一把椅子(谁也不愿放弃)
无始以来,他们走动的杂沓声梦里梦外都能听见
(有的仪态万方,……更多的蓬头赤足;
有的尚未诞生,……更多的已行将就木)
他们从爱克斯光后面——走过错位的旋转阶梯
然后穿越阴冷的地铁,雷声轰鸣的天桥
呵,未来的前程坎坷又遥远,然而目标只有一个——
那就是到假想的宇宙中心去参加一次争夺座位和发言权的园桌会议

    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公开奥秘:白色和黑色的夜晚连绵
阳光如闪电,这是一个千万不能忘记的时刻
无穷的斗争叠合无数活体解剖灵魂皮革的胶片(等待冲印)
……作为在人间的投影,如今十年又是
更长的劫数正腐化成一锅炸开的蜂群,拥向山一样的广场
抢占头条新闻似的去争夺从前某个可以荣耀的位置,立此存照
再高呼一声“万岁”[哦,多么动人的情景
如今在文物一样珍藏的备忘本上,每次翻开都会在镜中重现,
象一缕缕燃烧的青烟(隐现魔鬼的脸),随着叹息声移近又飘远]
那时我被骑着用手走路,流汗的内心充满了奴隶对救世主的感恩和怀疑……

    今天站在世纪的末页,向前看或者向后看(你都会发现):
依旧是这个队列,依旧有我在这个队列中行走
所不同的是前后位置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些死过的众生改头换面或披毛戴角出现在其中)
透过飞扬的尘世我瞥见了地狱的种种光景
我看到我所有的过去,我等待渡口那条船的来临
我看到死去的父亲就走在我的身边,象一位无言的红衣教主
为两个同样不堪设想的世界及其前途默默担扰。

    而我将放弃所有,或让所有将我放弃
因为在孤独的脚步中我开始哀怜时光莫须有的罪名
也哀怜我的父亲,在缤纷的雨花和足下如潮的祈祷声中
——往昔,今日,未来,哀我生民之多艰,
我也哀怜这个由“虫”开始的无穷尽的队列中的每一位,头顶一颗星
    我更哀怜这个火圈中逐渐苍老的自我:
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存在。


                                         太王  九二  初稿
                                               九七十八改
                                               华丰小区

  一片浩荡的佛声。在人类的祈祷声和超度灵魂的经声中,诗人走出来了。他仿佛一个先知,一个神的代言人,从那一片合唱声中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作为一个彻底觉悟了的人的声音,他看清了前世和今生,甚至往生;看明白了世间万象,甚至地狱和天堂;洞悉了人的罪孽和愚执;爱这一切,又哀怜这一切。他看到了世间万象之处的“空白”,看见空又不看空,于空无处,指出有形和无形的存在,他在人类静默的终极,看见沉默之白,超越了“情”和“志”又归于它们的更高级。
  《大悲歌》隐含着庄严的仪式感。诗人的声音退去,归于时间的合唱之悠远的肃穆:滴答,滴答……

四、语言的技艺

  诗歌是语言的最高成果。
  语言,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长期作为一种工具而存在,处在文学书写的从属地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西方的哲学大师的作品陆续进入中国,比如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福柯,萨特,罗兰·巴尔特,德里达等,这些大师的思想极大地开拓了世界观的视野,也提供了方法论的工具箱,尤其从根本上颠覆了我们对语言的认识。现象学,符号学,解构主义,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构成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文艺思潮的大背景。三缘似乎是一个例外。反传统,反崇高,口语,下半身,这些极端的形式主义改造,在他诗里似乎找不到痕迹,但是,这些文艺思潮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影响。我甚至发觉,《震旦少年》的勃勃雄心在于,就是要建立一个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之家”。一座人性的建筑也好,一片语言之林也罢,归根究底要归咎到语言上。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在诗歌语言上,做了许多可贵的探索。
  首先是象征手法的广泛运用。三缘的诗歌里大量的意象地出现,看似想出天外,十分晦涩,实际上只要细加倾听,便不难听出它的弦外之音。“值勤大夫 用笔等待苏醒的时刻|为寻求失窃的吗啡 白衣褂”(《低枕而眠》),显然,这里的大夫不是医学意义上的大夫了,一个“用笔”就置换了身份,使大夫获得了一种象征。有些作品通篇采用象征手法,比如《不仅是为了倾听》,“阳台,一个黑脊背的更夫从云里走过”,给人多少想象和回味。在《梦幻的祈祷中》的结尾,那在祈祷的向往中,“眼含露珠的嫩芽”,是多么精准的语言,既有拟人手法的运用,又是贴切的”客观对应物”。这样精彩的例子,在诗集中随处可见。
  通感的运用在诗歌中是很普遍的。在诗人看来,光,灯光,都是有声音的。而最令人瞩目的,是语言的一些带有游戏意味的运用——这显然受到了胡塞尔和维特根斯坦的启发,——把词语的习惯语义剥离,还原或引发出合乎诗歌语境的意义,令人耳目一新。“父亲,你的儿子|三十难立,简直像个混蛋一味向前滚去”,这里的“混蛋”和“滚”呼应,在混蛋这个词早已没有“蛋”的语义的习惯中,它蕴藏的语言本真被诗人挖掘出来,显得格外鲜活,有趣,读来不禁会心一笑;又如“那意志的模仿鸟,在弦上|不停地离谱”,离谱,在这里,即保有了词语的原意,又获得了“离开乐谱”的形象性,而“如石头永不落地的摇滚”,是完全把“摇滚”还给了“摇滚”。这些词语的还原使语言在特定的语境中,获得了朴素生动、原汁原味的效果,极大地解放了语言的内生能力。
  最令人称奇的是词语的生造和拆解。如果说“如果可能,就让我和女人做爱的云|降下霹雳和带冰雹的雨点”这样的诗句只是在“云雨”之情的云雨里拆出了想象,并不能引以为奇,那么“剩下香篆中飘远一缕孤筏”之炼字之妙,就不能不令人大为称奇了。香,显然指线香或檀香,篆,本是书法的一种,和香烟缭绕极为相象,引发了类比,但诗人在这里省略了类比,直接生造了一个词:香篆,看上去并不生僻,十分得体,而进一步喻之为“一缕孤筏”——不是一只孤筏,而是一缕孤筏,足见用词之妙,后面的“一缕”又呼应了前面的“香篆”,同时还构成换喻,一行短短的诗句立刻造出一个悠远飘渺之境。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追赶父亲的歌》中的语言游戏——这种语言游戏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字游戏,而是语言的一种最高级的形式。“这个红印 不属于少女|属于qan插入i或n的拼写 是它所有拼音的变换”,在真正意义上,这已经不是语言游戏,或者说语言已经不再重要,而是一种情感的声音的直接呈现。如果不是情至深处,言到极致,是不可能获得这样犹如神赐的诗句的。
  诗歌的一切都是要诉诸直觉的。幻觉,当然是直觉的一种形式。我把三缘许多超验的想象命名为“灵幻”。越是深入,越是感觉这种“灵幻”的意境迷人。它和常理相悖,我们却可以感受到它在艺术上的合理性和真实性。
        总之,三缘的语言技艺是纯熟的,在诗歌艺术方面取得了瞩目的成就。通过细读,我们不难找出西方诗歌大师的鸿影。中国古典文学的营养给予他的影响,也是很突出的——在很多诗篇里,都不难找到合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传统标准的范例。但是我觉得三缘抵达的语言的真正最高境界是“直接说出”,三缘是吃透了那句古老的西方名言的——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合乎这个标准的诗歌不多,但极为珍贵。——其实也不需要更多,在我看来,一首《大悲歌》足矣。——《大悲歌》正是因为高度凝聚、简洁的语言,抛弃一了切多余的修辞,服从于一种庄严悲悯的声音,直接说出,从而成就了此诗的简朴性和庄严性,抵达了崇高肃穆的情感和深沉悠远之境。
       
结语

        《震旦少年》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如上所述,我只是概略地梳理,说出一些粗浅印象。诗歌是不能诠释的,更多诉诸感受。主要的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缺少宗教信仰的国家,在唯物主义的教育背景下,宗教的声音在诗歌里出现,是格外可贵的。但也应该看到,三缘诗的宗教情怀,更多是流连于观念层面,它很少落实到日常的宗教生活,因而就缺乏实在的、直接的,和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的烟火味,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诗歌的力量。这些诗在本质上仍是高蹈的抒情,和那个时代的抒情格调,是一致的。
        在艺术表达上,有时候也难免失于节制。由于年轻诗人对语言的沉醉和对想象的迷恋,舌头常常失去管辖。词语的奔流不是蓄积而是宣泄了诗歌的力量。九十年代倡导的零度写作,是一次矫正。到今天,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明白了冷静的力量和寂静的玄妙。当然这是站在今天来看诗歌的局限。它的局限,实际上是时代的局限。
        如今,诗人三缘快到知天命之年,时间的历练应该使他更趋澄明。但是,写作,尤其转型,对一个诗人来说不亚于一次蜕变。脱去惯性的皮,重新生出艺术的五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觉得三缘的写作立足点,不必做过多调整。需要调整的是,必须从“天马行空”转为“落地生根”。也许从新西兰诗人巴克斯特的写作中,可以找到重新出发的站台。
       
此刻天地一片空旷,“自我”像一个哨兵
在灵魂的门口暂时闭上眼睛;

就像今天,一群鸽子
在湍急的河水上拍动翅膀,

我走向那河流准备洗浴,脱光衣服,
把水撩到我的大腿上;

然后我赤脚踏着光滑的圆石走动,
心想:“这个世界,不需要

再有一个天堂”——但天上紫色的云头
很快落下雨来,我躲到

柳树和荆棘之下,像从前
正当躲避圣父。我给弗兰西带回

一小枝湿湿的野薄荷,
明天它将像马铃薯般茁壮成长。


    这是巴克斯特《秋之书》中的一首。将“自我”比喻成一个看守灵魂的哨兵很有意思。个人的欲望正是灵魂的禁锢者。这样,到河水里洗澡成为一次纯粹的灵魂活动,放弃了一切功利欲望。但当水撩到大腿上,那美妙的感受不禁令他想说“这个世界,不需要|再有一个天堂”,但是很快就落雨了,命运总是无常。把躲雨和儿时躲避圣父类比,让人联想这雨,犹如一场洗礼,因而他相信,他带回的野薄荷将向马铃薯一样茁壮成长。由于是给弗兰西的,因而也意味着一种祝福。
   此诗写得十分含蓄,蕴藉,带着日常宗教生活的气息。宗教,哲学,种种观念,只有它们成为我们的生活一部分,为我们切身感受,才可能成为诗歌的出场角色。
   我相信三缘会走的更远:以他对诗歌三昧的深刻洞悉和多年的语言历练。让我以飞利浦·拉金的一段关于诗歌的谈话结束本文,与三缘共勉——
   “我写的诗,都跟我的生活和我这个人绑在一起。但我不觉得这会使它们变得表面化;反而觉得这使它们变得更好。如果我回避抽象,例如见诸于政治和宗教的抽象,那是因为抽象的东西对我的影响未曾强烈得足以成为我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从而变得不再抽象了。”

                                    

                                   2011-8-6初稿
                                   2011-9-24改毕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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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写的认真,读来也受益。大家再看几天就转到理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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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非常好!保存下来多看几遍,好好咀嚼。谢谢草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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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精到的评论,受益匪浅。好好学习。问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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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读,学习了,不过不是大厅的会员的,要转移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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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7 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道与佛的哲思在对社会进行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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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8 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有比思想更重要的东西:声音。
诗歌是语言的最高成果。

--学习了

[ 本帖最后由 地球门卫 于 2011-10-18 16: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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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22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各位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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