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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4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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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巴车
我已厌倦了奇迹,厌倦了H城各类涡旋的乐趣,伤痕累累,只祈祷还乡,望见葱郁的家园。我的身边并没有站牌,如今,马蜂般涌出的私营中巴车,亦不需站牌——他们只惦着钱,狂乱地招呼。许多人待车驶出好段距离,才发觉上错了车。终于,一辆无法看清车牌的红色中巴车,碾过我的影子停下,一只模糊的手招了一下,我便上了车。
酷热的阳光,蒸发着车厢汗腥,使郊外粗陋的沥青路面疲软。但前方的某个距离,总有一片黑幽幽如同海市的光影,与车子等速前行着,令人有着某种莫名的期待。路上车辆愈来愈少,偶尔出现的,也大多驰向H城方向。无边的土地与死寂的村庄,不时掠过阵阵浑黄的灰尘,仿佛某种设计的舞台背景。中巴车的颠簸愈来愈剧烈,似乎是酒醉的方向盘划着线路。随着一只箱子倾倒,弥漫出难闻的腐败异味。
“车上有危险品,司机同志!”我不由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一个急刹,我狼狈地趔趄,司机斜倚方向盘,眯着眼,喷着一圈圈烟雾,似乎在耐心地熬着某个会议议程。
车厢埋怨蜂起,纷纷为行程忧心。我始料未及,脸涨成了猪肝色。正难堪之际,一只手将我轻轻拉回座位。这是一位老者,鹤发童颜,但很难确定他的年龄,因为他的动作仍显着敏捷。
“小伙子,你少见多怪了!”老者语重心长地拉呱起来,显然,是因为长途的寂寞。 “你没见那扇畸形的门,上个星期,一个鞭炮贩子的皮包爆炸,至少把它冲出四十米远,死了四个人。这样的车上,人的性命从来就不值钱。”
“难道没有相应的法律警示?”
“有,全着呐!交警们在严格地处以数目不祥的罚款后,判决司机继续开车。他们强调,国家蒸蒸日上的交通事业正急需人才。”
“可我还想平安回家哩!”
“祈祷命运吧!”老者咳嗽着,怅然笑到。“一百年前,我就踏上了还乡的路程,买了全程套票。起初,乘的是八抬大轿,但不久,便被频繁换车。从最初抽筋似的单缸汽车,到慈禧老佛爷推进大海的火车,都乘过。某个站台,我们曾牲口般被批发进一辆战时急征的货车,差点儿闷死。.当然,后来也坐过真正的轿车,波音飞机,差一点就航天飞机了。然而这两年,像刚从梦里做醒,又被倒腾上这辆私营公司的中巴车。但说是私营,还不十分准确,公司真正的老板还兼着政府部门的要职哩!”
中巴车颠簸的更厉害了,乘客们此起彼伏,脑袋不时跳碰车顶。车厢烟尘弥漫,开始有了传染病一般的抱怨。售票员一次次地耐心解释:“这是在国家允许的范围。”奇怪的是,一段时间后,乘客们竟渐渐适应,并由车身颠跳的联想,说笑起了不堪的荤段。偶尔经过平坦路段,居然有人叫喊晕车。窗外的景色,亦渐渐幻忽,某个时刻,竟听到了车顶的水流声,不知从哪儿蹦入几条鲜活小鱼。而司机突然抽搐一般,猛踩油门,嘴里不断地骂娘。
“是否车子出现了麻烦?”有个戴眼镜的乘客小心地问到。
“嗳!我的大哥!我的主人!窗外的美景,全是从美国好莱坞引进的最新电子视屏呈现。” 售票员露出甜蜜的微笑,嗔怨。“为了解决我们的上帝——乘客旅途的单调,疲乏,公司已竭尽财力。”
车厢复又安静,我却疑窦丛生。
“你命定这样的车上,最好不要提任何问题。这会影响我们宁静的生存,而生存,对我们永远是第一位的。”老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逻辑混乱地安慰到。“记得开始乘车,司机还定时发给行车时刻表,线路图,由于总不准确,反而引起骚乱。因为前方的道路总在修理,不是发现弹坑,就是出现塌方警告。有时,乘客长期压抑的亢奋口号,也会迫使司机修改行程。遇到陡峭无法通行的山道,高明的司机便发出号召:肩扛车身前进。绝望时,曾有人想把车推下山沟,但又担心造不出更好的,因而犹豫不决。”
我竟对老者有了佩服,递去一支烟。
“各类型号的车子,用着同样的老材料,喷上各色新漆,质量问题成堆,然而,又出奇地耐用。如果车子一段时间加速,就必须有一段时间停下修整;如果车子总是慢速,又会为更多的问题出现提供机会。曾有人提出大修,但总不予采纳。你干过修理工便知,相关的旧部件,必须同时更新,否则,新旧部件的不配合,将使车况更加不堪。危险的是,可能由于一个关键螺丝的更换,得出整个车辆须报废的推断——而这,正为董事会所不乐意。”
老者正说的兴奋,窗外突然传来漫野喧哗,在《星球大战》主题音乐的伴奏下,缓缓驶过一队彩车,花花绿绿的演员,扭着秧歌,舞着红绸,尾随着黑压压的人流。
“这是预先设计好的,为了转移旅客长途的厌倦。”老者露出得窥奥妙的得意神情,“终日的昏睡,总得有些事件刺激;而这些刺激,又能催你更好地昏睡。所以,不是你刚才的提醒,我早已忘了旅程的目的。”
“这么长久的时间,步行也该到家了!”
“唉!我老了,已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荒野。即使回到家园,怕也是废墟一片。何况现在, 还占着这么一个靠窗的好位置。”
可能累了,老者的头一歪,耷拉在胸前入睡了。而车箱却更加热闹,连过道也塞满了人,戴茶色镜的时髦男女,土气未净的乡企推销员,神情木然的外出打工仔,行迹可疑的盗贼,妓女——沿途不断嚷嚷着挤上车,从他们激动的话语得知,这条路已有数十年不通汽车。
天色渐渐昏暝,世界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一轮弯月,树梢微微脉动,月下的道路游移不定,若一条诡秘的蛇。零落的村火亦渐次浮出,一盏盏灯笼般,晃动于田野深处——我似乎嗅到了故园的气息。然而,车子一个急转弯,进入一个路边饭店,大院内已布满各种等级的车辆,灯光昏暗,人影憧憧,到处是随地的小便声。乘客们蜂拥进一片狼藉的餐厅,并有人兴致勃勃地划起拳。
“离H城还有多远?”黑暗中,一个枯瘦的声音问到。
“快了!二十分钟时程。”竟是老者沉静的回答。
我惶然惊起。难道说,这趟中巴车只是领着我兜了一个大圈子。
“我已是第二百五十次经过了!”饱食后的老者眼皮也没抬地哼道。“到哪儿都一样,这饭店的下面,原是一堆坟冢。唉!人生如梦——”
司机久久不见回来,我沮丧地守在座位,饿着肚子。而车窗外的星空,在我久久的注视中,似有了窗帘的飘忽,并不时从里面传出阵阵空洞的笑声,使宇宙格外的空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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