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蛋

贵州周雁翔

春 蛋

贵州周雁翔

      闷在记忆、在春天、在童年甜蜜的阴谋和起早摸黑的欢乐里的鸡蛋，闷得过久就有了孵的意味，就会不经意去试探去触摸，直使它变得越来越薄，里面的蛋黄隐约透出桔红，好似显影出了时光隧道；越来越烫，终究灼唇烧心，像是怀抱初生的小兽，又是疼爱有加又是怯虑不安；也越来越大，膨胀得让人有了临盆时美丽的迫切和恐慌……我相信只要轻轻一磕，它就会层次分明地流出蛋清蛋黄，甚至是走出一窝莫名的生灵。
      我的家乡在瓮安县城边上一个叫银盏的地方，曾经是一个小山村，而今早已人烟袅娜，成了一条风光绮丽的街道。我邻居乡政府周遭的小老乡，对我童年时玩的吃的想的经历过的全是深度地陌生，他们牛是早也不放了的，玩的是手机、电脑、MP这MP那的。对于太阳在山脊，童年在牛背，趣事在闷“春蛋”……的情景更是鲜为知晓，小老乡的童年或许带上被工业化、信息化了的缺憾和忧郁。
      而我揣在心里的童时的趣事，一件件理起来，让人时而发笑时而沉吟，别以为我是傻气直冒，或者说我实在草根。正是这草根的文化内涵，让我的童年从一种乡土的野性透出动人的纯朴，从一种健康的苦涩透出宜人的清新。
      童年的主流，我大都端坐学堂，沉浸朗朗书声，延伸出去的时光由牛背驮到野外，洒落草坡、随流小河、闷吃“春蛋”啦。所谓闷“春蛋”，就是用稀泥巴把鸡蛋包裹起来，然后根据鸡蛋的多少挖坑，一般1个鸡蛋10厘米见方，再以挖出来的松散泥土回填铺垫，厚度5厘米左右，埋在地下，再捡些柴草堆在上面烧，烧时得拨空火心，让火像一个烧红的锅盖，严严实实盖在埋在泥土的鸡蛋上。多长时间，看火力大小，全凭经验和感觉，然后挖出鸡蛋，火候十拿九稳是刚好熟到蛋黄。这事最好选在春天，春泥汁饱水湿，适合闷熟鸡蛋。
      那时放牛，同村的小伙伴相互邀约着上坡，两三个、五六个，多时一二十个，简直就是个快乐的小社会，牛结集像快乐的云层，密密麻麻一片，在我和伙伴们的打闹嬉戏驱赶下，晃悠的牛尾巴，时不时把些粪水泥水甩到脸上，讨嫌的伙伴会揩下往别人的脸上抹，追笑骂咧不断，旁边看的更有一番怂恿，场面好生热闹。等到了坡上，先划“嗤嗤”，又叫划“嗚啪”，把看牛的顺序排起，该哪个就去，剩下的玩耍“捉官兵”、“躲猫猫迷”、打“乌机”、捡“母猪窝”、“捡子”、“跳圈”、“编‘叫鸡笼’”、“斗狗尾草”、“打花猫”……七七八八的玩法中，最有实惠最吊胃口也最有科技含量的数闷“春蛋”。
      闷“春蛋”的主要原料是鸡蛋。我小时候，也就是六七十年代，每个家庭都难见富裕，加之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又割，鸡蛋说有多金贵就有多金贵，一般要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吃。我家的鸡蛋整个流程都是母亲掌控起的，从鸡打鸣下蛋，闻声去鸡圈捡蛋，搁蛋在连父亲也找不到的旮旯，把蛋分配开来，一些保鲜，一些制成皮蛋、盐蛋，到吃蛋，全由母亲来支配。我母亲是那种极端精细的女人，要找个破绽偷到鸡蛋的几率是100—100=0。
      但是我和伙伴们约好了的，在三天后的下午，一起把牛放到梅花堰去闷蛋吃。偷鸡蛋的人是由划“嗤嗤”决定的，我和另外六个伙伴自认背时，如果偷不倒鸡蛋，就要遭打“花猫”，遭替别人放牛，最主要不守信用是件极臊皮的事。想起来小娃儿的社会因为有纯真的铺垫，诚信感强到不怕遭大人打屁股，取冒大人世界之大不违的程度。
      还真是人的运气来了，从树下路过果果也要掉到荷包头。离拿出鸡蛋差一天的时候，我在遵义当兵的舅舅来我家了，舅舅和我母亲的感情老好，娘家人中舅舅长得最帅，当兵又最有出息，在我家的地位很高，他一来准保母亲要煮鸡蛋面给他吃，要知道那时面条算是一道好菜，轻易不煮给谁吃，更不要说在面条上放两个炸鸡蛋啦。
      到了下午我装肚皮痛赖在家里，坐在母亲去拿鸡蛋必经房间的门槛上，把脑壳抱在怀里，所有心思都放到了偷看母亲去取鸡蛋的事上。母亲果然中计，让我看到了她走到堂屋搭楼梯到屯箩里去取鸡蛋的秘密。趁父母和舅舅在灶房里摆龙门阵的空子，我爬上屯箩拿了3个鸡蛋，猫着腰假装抱起肚子，溜出门，把鸡蛋藏到了牛圈门口的草垛里。心慌刨燥的我想悄悄溜到和兄弟同住的房间去装睡，母亲看见了满脸通红的我，用手在额头摸了摸，背过脸给父亲说，这个娃儿脑壳烫得很好象在发烧呢，他爸爸你去扯把马鞭焼来煨给他吃退退哟，父亲一听马上去扯草药去了。父母哪里知道我体征的异样不是发烧，而是因为偷了家中的鸡蛋呀，当时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也想到过自首，可是童言无欺，童信得讲呀。
      在梅花堰凑起来的鸡蛋有18个，大家心里乐开了花，谁也没提偷蛋的惊险故事，我忙把人分成三堆，一堆和稀泥糊蛋，一堆挖闷蛋坑，一堆捡柴火。正兴师动众，老天爷打起了雨点。在春上，下雨讲究个循序渐进，有些像山里姑娘哭嫁，从阳光里缓缓露出张并不显得阴晦的脸，初轻轻抽泣，打些雨点，接着才是渐渐加密，继而缠绵不绝，湿了衣裳也就徐徐收敛，回到阳光。只是当事时我小得心眼没杂质，不懂天人合一相互平衡的道理，人生在世为什么路不一直、河要走弯、冷暖轮回云云，这打岔、曲折、坎坷之间包含了深刻的文化，生活由此丰富多彩，人文由此进步拓展。
      雨刚停，娃儿家脱下湿衣服晒在刺笼上，姑娘家只得让衣服贴在身上闷湿，兴趣依然地忙活。我拿出忙乱中夹在胯下才没打湿的引火柴引火，因为柴火湿得透，引火烧过就熄了。伙伴们就去岩腔里抓没被雨水涉及的刺刺草草，光背遭刺挂出血，手指遭刺锥了，为了吃闷蛋，我细皮嫩肉的伙伴先吃了通大亏，谁又顾得了。火越燃越旺，伙伴们蹦呀跳的，那种头顶一堆太阳脚下一堆柴火的愉悦，真是文字不可言喻的。这时听到有人喊，“牛吃庄稼啦……”从老远山坡上传来的声音，好似一路把阳光也颤动了，我心里慌是慌没乱，喊着留下几个人招呼火堆，千万不能让闷蛋闪了火候，不然蛋就难保会熟。
      等我和伙伴们飞叉叉地跑到现场，是我家小牛儿吃了水绞生产队一窝早包谷，一个大人把小牛儿拦住不让走，慌了神的我，心里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也不和大人答话，对着小牛儿来了声母牛喊崽：“牤——牤——牤”，我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三声过后，不晓得是听懂了我的牛语，或是认出了我，只见小牛儿底气十足地从那大人右侧挤过跑向我的身后去了，大人见放跑了证据，急躁地朝我吼着说：“我知道你是哪家娃儿，我找你家大人赔。”说完转身气呼呼走了。我的伙伴们回味过来，哄堂大笑，不——不、是哄坡大笑，笑声一直顺着阳光回到火堆边。
      “哎蛋怕早闷好喽！”哦，怕是好了的……伙伴们附和着一起把火扒开灭掉，露出筛子大小的火印，泥巴很烫，我边用一截烧剩的红籽刺棒棒刨开泥巴，边叫几个伙伴去撷些水葫芦叶，洗干净铺在我旁边，我一个接一个捡出来，顺手住地下磕破结成模型的稀泥，捧起白花花的鸡蛋，在手心匀速抛滚，吹气散温，等不灼手了才剥壳，18个闷蛋摆到了水葫芦叶上，有两个寡蛋，就是在由母鸡孵过，鸡子有影未成型的蛋。按银盏一带的风俗规矩，是不准动正孵的蛋的，这好比动怀孕的媳妇，是忌讳。伙伴们嚷嚷一阵也找不出是谁拿来的寡蛋，也就找不到苦主罚谁不准吃蛋。好在有一个双黄蛋，又叫鸳鸯蛋，这可是好兆头。我记得母亲只要捡到双黄蛋，总要高兴地对家里人说：“喜事呀鸡生双黄蛋啦，寨子里有人要好事成双啦！”
       “见到双黄蛋我们也来办喜事，办了喜事才吃蛋要得不？”有人吼起头就少不了人起哄，伙伴们就开始选新郎官和新娘，办法是大家挤成团，随便一人住天上抛一块泥巴，泥巴落到谁的头上是谁，姑娘娃儿分开选人，最后我和一个叫小牧的姑娘被选中，指定一块大石头做新房，我是心无杂念，小牧也不晓得害羞，她坐着两个伙伴手编的花轿，脸上笑开了花，坐到大石头前下轿，然后我们就哄笑着吃蛋，我和小牧吃了双黄蛋，剩下的一人一个，谁也没注意把轮到看牛的人忘了，为此他又呕又哭，最后是我答应把我最心爱的钢笔送给他才把他哄住。
      闷蛋吃的事当天就被父母晓得了，我从牛背上溜下来，就遭父亲狠狠抽了一顿，捂着火辣辣的屁股我还在哼，母亲的饭做好了，父亲吼我去吃饭，我没动，母亲看了我一眼，说：“算了，让他吃气胀食不好，等他气散了再吃。”白天玩得太累，加上嘶声力竭的哭泣，侧着倒在床上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捞开我的衣裤看我被打过的屁股，我被弄醒装睡着，等母亲回到房间，断断续续传来母亲责怪父亲的话语：“他爸，我让你做个吓头，你也打得太重了，娃儿屁股上全是红印印，我弄点菜油去擦下……”我心里一热，母亲心疼她的鸡蛋，毕竟更心疼她的娃儿呀。
      第二天放早牛，没听到平时小伙伴你喊我我喊你的声音，但都不约而同的聚齐到了路上，相互一问才晓得，6个偷家里鸡蛋的伙伴没一个幸免遭抽，其它参加吃的也接受了轻重不同的教育，反面教材就是我们6个。但是小娃儿不记仇也不记痛，走出寨子又有说有笑的了，还商量整东西吃，当然是吸取教训不敢再闷鸡蛋，改为带红苕、洋芋普通点的东西上坡去烧来吃了。
      一枚春蛋仿佛一本书，他让我读懂了那个年代的生活，生活里的父母，父母的价值取舍，以及当时价值取舍的无可选择。我相信人与时代、事与时令都是随缘的，我置身于今天的和谐幸福和科学时尚，有许多往事觉得它有意义值得提起，我是庆幸的，因为只要给我春天的背景，我的童心就会萌动，就会做出些不悖天性顺应潮流而又新奇动人的事来。

[ 本帖最后由 贵州周雁翔 于 2011-3-20 10:36 编辑 ]

蜀道人生

枚春蛋仿佛一本书，他让我读懂了那个年代的生活，生活里的父母，父母的价值取舍，以及当时价值取舍的无可选择。我相信人与时代、事与时令都是随缘的，我置身于今天的和谐幸福和科学时尚，有许多往事觉得它有意义值得提起，我是庆幸的，因为只要给我春天的背景，我的童心就会萌动，就会做出些不悖天性顺应潮流而又新奇动人的事来。

贵州周雁翔

谢谢来评！问好班班！

杨望远

童谣中的美丽故事,文字功底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