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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
电锯的尖叫声,总是走进我的梦里
我常常被一种恐惧惊醒
睡梦里,大片大片的树木
被电锯的牙齿咬伤,流血
然后,苍白地倒下
像一具具失尽血液的尸体
躺在黑夜里,我不敢闭目
我怕那梦境再次走进我的大脑皮层
我怕那刺耳的尖叫,再次嘶鸣我的耳朵
我大睁着双眼,那锯齿的锋利
仿佛不是锯在树的身上
而是啮啃着我的心脏
恍惚中,不是树在流血
是我的心脏在流血
我也一点一点失尽血液
然后苍白地倒下,死去
我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梦中的
我和倒下的树木并排躺着
我成了一棵树木,一棵树木成了我的尸体
凶狠的事物
我不得不派遣出一些词语
送给一些事物。比如
斧子之类。森林的绿荫
一天比一天在减少。执斧的手
一天比一天在疯狂,甚至
残酷到机械的程度。脸上
麻木着勤劳和憨厚的表情
我们的祖先,曾经在森林之上
攀援,跳跃,采摘果实。在森林之下
纳凉,歇息,倾听鸟儿歌唱。那时
他们在爬行,用石器劳动。用手势
表达语言,爱情,幸福。他们爬成了人
渐渐爬出了人的聪明。手中的工具
从石器到青铜再到钢铁,一步步精粹,升华
身体和头脑里的智慧,站立了起来
胸中的贪婪,欲望也站立了起来,和手中的工具一起
锋利地向着膨胀的意识和欲望的方向,猛烈地砍斫
一棵棵树木倒下,一片片森林倒下
躺在大地上喘息,呻吟,疼痛
而此时,一把无形的利斧
也正悄悄地,斫向他们的身体
然而,他们不知
更不知,疼痛
我梦见
我梦见一棵树,一棵正在成长的树
拼命奔跑,躲藏。一把斧子
在疯狂追赶,从阳光到月光
从星光,到漆黑的夜
斧刃张牙利齿,面目狰狞
木质的斧柄,助纣为虐
忘记自己曾是树木的一根胁骨
一棵树,终于倒下
流血的伤口,唤不醒斧柄
疼痛的神经。一滴滴泪
干枯在麻木的光阴里
树已被砍伐
几次来这里
我都欣赏一棵树
一棵正在成长的树
一棵即将成长栋梁的树
今天,这棵树已被伐去
一个大坑,像一张大开的嘴巴
要呼唤什么。像一洞剜却眼球的眼眶
怀念着阳光。像一颗抽空脑浆的脑壳
空虚了神经,断裂了记忆
究竟为什么,要伐去这棵
它被运往了何方
又将被制造成什么
我不得而知。在这里
我,站立了很久
一张电锯的速度
我乘奔御风,也追赶不上
一张电锯的速度。它有的是力量
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掌控着
一台嚎叫的机器,汽油充足不竭的动力
它有的是速度,一辆三个轮子的钢铁家伙
死心塌地做它的腿和脚,不停地奔跑
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
从路旁,到河岸。从沟坡,到田头
它不停地奔跑。从乡村,到山区
从大树,到半大的树
从孤零的树,到拥抱的森林
它扯破嗓子,拼命嚎叫
不遗余力地屠戮树木
仿佛一头永远饥饿的野兽
狰狞的牙齿,咬住树木的脚髁
啮断它们挺立的足趾。然后
斩首,截腰,断臂,去指
然后,树木们流泪,失血。躺成
一具具姿态不一痛苦各异的尸体
我追撵不上它的影子
我拦截不了它的去路
我捕捉不到它的行踪
被屠戮后的伤口布满我的眼睛
我看见有人在上面,继续栽植
一些幼小的树苗。我不敢想象
三五年后,它们又将被残杀的样子
一张电锯,疼痛地锯着我的心口
鲜血一滴,一滴,洇红大地
我依然追撵不上它的影子
深夜里,我常常被一张电锯的尖叫
惊醒。我满头大汗,心跳如鼓
一张牙齿残缺不全的电锯,躺在
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人的收购破烂里
虎视耽耽着刚刚种植的几十棵幼小的树苗
脸上挂满得意,似乎坚信不久的将来
又以一张崭新的电锯,再次扬威,行凶
并且很蔑视地告诉我:“你是追赶不上我的速度的……”
我不能看见更远的事物
天空很低
比蝙蝠的翅膀还低
黄昏的太阳
压低鸟儿飞行的速度
远处的烟囱,像一根雪茄
被一座工厂噙在口上,吐着黑烟
淹没路上匆忙的脚步
我正走在一条黑臭的河流的岸上
我看不见更远的事物
一只得了肺病的纸鸢
高楼 大道 小车
很城市地站立 躺卧 奔驰
尘土 吆喝 浓烟
很热情地妆扮 亮嗓 扭腰
十字路口,红灯绿灯
交换眼神,打着手势哑语
一只纸鸢,咳嗽着
离开大地
天空里,依然咳嗽不止
天空里,挤满城市
尘土 吆喝 浓烟
的声音 和身影
它不能不咳嗽
而且 会加重
野草的色彩 远了
鲜花的芳香 远了
蝴蝶的舞姿 蜜蜂的歌声
也远了
它 不能不
加重 咳嗽
一棵巨树
一棵巨树,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被淫电的眼睛,盯哨
被狞雷的魔掌,抓住
在一声巨大的疼痛里,訇然倒下
霎时,一具焦黑的尸体
散发出糊味
刺激着夜的鼻孔
清晨。巨树
已面目全非
已不再是巨树的形象
敛缩成一副渺小的痛苦
根系裸露,痉挛着
过往行人的目光
我站在废墟的边缘
初升的朝阳,在我和
行人的瞳仁里,涂上
一层黑色的疼痛
回家的路消失了
走在春天回家的路上
双耳疼痛着机器的轰鸣
高大的烟囱,吐着黑烟
模糊天空的蓝
一只麻雀,困惑在一痕高压线上
细小的双足,仿佛在
测量电流的强度和伏特的硬度
一股浓稠的黑烟
奔跑着暧昧夕阳
我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明
脚下的路,连同这夕光下的
春天,没有了方向
一个城市文明的角落
一个城市文明的角落
阴暗着阳光,月光
一切光明的事物,走不到这里
垃圾拥挤着垃圾
垃圾压迫着垃圾
废弃的煤球,千疮百孔
掏空营养的塑料袋,张嘴蹩肚
青菜的茎叶,面容溃痍
果实的皮壳,表情乌黑
小学生中学生过期的教课书作业本
损页缺码,满脸皱纹,或有脸无心,或有心无脸
卫生巾安全袋昭示着原始生命的欲望,少女的,少男的,或少妇少夫的
尿液臊味十足,人的,狗的,或猫的,高贵或低贱着
新鲜的干燥的粪便,依然是人的,或猫的狗的,低贱或高贵着
所有的这些黑暗里的肮脏,都一齐涌到了这里
涌到了这个光明走不到的地方,拥挤着,压迫着,阴暗着
在这个城市,仿佛其他的一切的地方都彻底干净了
仿佛都被阳光照耀得通明,透亮
[ 本帖最后由 丹鹤顶红 于 2010-9-13 21:4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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