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书（组诗）

何兮

罗国雄

与母书

已经16年了。你离开过我吗？
你离开过这个寂静的村落吗？
这小小天堂的一角，此刻，正被
月光朗照，而你领养的这条发白的小路
每年有几次，甚至在每个穿着薄纱的夜晚
一颗迷惘的心，会切掉与世界的繁忙联系
赶来与你相会。只有踏上这条路，我才能
把生活踩出泥泞，踩出疼痛，踩出一丝松动
然后幸福地闭上眼睛，等待路边摇曳的青草
在天地间生长裂缝，把心抽打出清凉的水滴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有时很空旷，因为
母亲陪伴左右，生活才显得美满、充实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有时又何其拥挤，因为
母亲为爱开辟了道路，灵魂才能一次次清空
等来爱的敲门声。16年来，我始终不愿相信
你已离开我，即使身体离去，心还向着我们
我时常听见你在我心的某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的脚步，时重时轻，你的呼吸，时急时缓
躲在渴望的背后，为调皮的孙儿掖一掖被子
摸摸我的胡茬，为你仅见过一面的儿媳妇
抚平紧皱的眉头，更重要的是，你多么想啊
牺牲你的身体，去平衡所有夜晚的精神分裂症

母亲，今年我40了，40年前你生下我的时候
正好在这个早过了绝育的年龄，而我多么像你
最后的一颗果实，当我呱呱坠地，便加速了你的枯萎
母亲，你12岁丧父，告别了私塾，13岁历尽千险
逃离童养媳的命运，便做了自己和小舅一生的母亲
40岁前，你痛失4个儿女，留一半宽慰你孤独的灵魂
我惊异于你的完美：孝贤一方、夫妻恩爱、邻里和睦
子女平凡但善良有加，你其实是用一个弱女子的情怀
融化了这一方山水的坚硬，直到你累了、乏了
背上的生活越来越沉，重得连一声叹息也没来得及
就倒在春天的门槛前，闭上美丽无言的眼睛

母亲，16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我在想啊，母亲，你失去的这16年光阴
都流向了哪里？我想你的时候，恍惚能听见
40前的那声啼哭，看见岁月咬紧牙关的泪水
以一种特殊方式，和另一个世界发生着联系
当我面对天真活泼的儿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母亲是把失去的岁月都给了我们啊！
我们兄妹四个，每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母亲
像一本书，只要打开它，就能读到奢侈的爱
和难以穷尽的生活的想象，甚至成为一首诗
像我正在写给你的这封信，不需要邮寄
只要写了，你就能收到，就能列席这世界
短暂的温暖，而不至缺席这还算宽容的尘世

啊，母亲，我想我今生只能给你写这封信了
它可能会耗尽我的一生，因为它需要我
心平气静，从命运中抽掉痛和骨头，蘸着爱
来书写，需要我把生活磨得渐渐亮堂起来
需要我把自己还不了解的生活的美好，以及
更多令尘世宽广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揣好
包好、藏好，保证给你写信时，心是最干净的
让那些文字也变得干净，只有这样，它们才能
回到你的体温里，幸福地种下灵魂和睡眠……
母亲，这些文字的骨头是你给的，它们的血也是你的
它们回来，就是代表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还给你

与父书

村子安静极了。白天那些不大安分的
大地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均匀
他站在其中一块热度尚存的村庄浮萍上
被内心藏着一个家族的秘密，咯得生疼
被浓浓的夜色压弯了腰。一阵风吹来
我看见他脚下的土地有点摇晃，光阴在
一条小河中流淌，一些事物还在盼望
能掉转头，对时间来一次回访，而它们
多么像那些找不到回家之路的月光
需要借助这个八十岁老人的拐杖
把记忆尘封的门，小心地叩开

好长时间没回来看他了，这个生性固执
半生与孤独为伴的老人，不写信，不打电话
沉默得像一块泥土，心已被岁月烧成了瓷
看不出半点忧伤和痛苦。即使一辈子没站过明亮处
佝偻的身躯长满了青苔，也没对生活产生过怀疑
就像这片土地，生长过多少耀眼的花朵和饱满的粮食
而它，却从不炫耀、浮躁，一如既往地安静
安静在自己的幸福里，等待一群蚂蚁，把它
最后也将被收割的身体，搬运进一段平凡的历史

普通得像一块泥土的父亲，平凡得像一块泥土
的父亲，安静得像一块泥土的父亲，已经老了
但只要他健在，世界就还是这个世界，故乡
就还是我的故乡，即使它将被永不知足的生活
榨干水分、营养，掏空了，变成一堆尘埃的高原
我也能在风吹剩下的一两粒坚硬里，找到自己的骨头
找到自己的肉 ，找到皮肤，找到眼泪和呼吸
我把它们粘合起来，存放在心里，用抑制不住的爱
烧制成一只陶罐，去盛那些远离父亲，远离故乡的日子
这样，我就能还原我的父亲，甚至做回到我的父亲
心安理得地，枕着善良、恬静的故乡入眠

与妻书

每个人灵魂中都有个性的部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两个小秘密
在平庸的现实面前，参不透这些
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平庸的失败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灵啊，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即使读懂了世界，也无法读懂自己啊

人到中年，是否真能做到不惑？
如同我们属于这个世界，而这世界的每样东西
都不是我们，我们仅仅在它们中间，它们的陌生
影像出我们的陌生，我们才能自由地出入尘世
彻底忘掉自己，忘掉尘世中的烦恼
只去想美好，想那些快乐的事情
或许只有快乐，才能成为我们的知己
它会原谅错误，变得无比坚强
永远不会被一些琐事伤害

如果把夫妻做成知己和情人，婚姻
才不至于是一张苍白无力的纸
如果时间每天都能拥有柔软的心肠
它的分针和秒针上，滚动的，奔跑的
就会是春天的孩子。现在，我需要用刀子
剔掉我曾怀疑过生活的四十道阴影
像情人一样，弯下腰来亲吻我们的生活
亲吻我不曾珍惜的甜蜜。虽然十七年来
每一天都是俗常的，我们在俗常中渐渐老去
但我相信，我们能把俗常过得有滋有味
上半生如此平静，或许就是为了下半生
把我的身体裁成一张张纸条，让你紧紧握住
仿佛握住一把阳光，一捧流水，一行纯粹的诗
我还要请你把我点燃，用你最能忍受的方式
让我慢慢燃烧，慢慢温暖生活和命运
让暗淡的日子在你手中发出光亮

与子书

他离开妻子的襁褓才十二年
就以风一样的速度赶上了我的海拔
但他的心，还住在妻子柔软的衣襟里
顽皮是他每天的功课，小小的朗读声
是他给这个家制造的和平中的风暴——
那里盛开着大海，童话雪花般沸腾
幸福这个词从他脱口而出，那么自然
像一朵小小的火苗，用调皮的手，一下
就抓出了我身体里躲藏了三十年的童心
要跟他一起去上学，一起奔跑，一起被
干净的湖水擦亮天空，快乐而自由地成长

没有人会抑制童真的张扬，因为那是
昨天的我们啊！即使他有时显得有点多动
让人无法安静，但少年不识愁的天性
恰如一缕阳光，能揭开我们稳沉的面具
照亮心中那个黑屋子，给生活，带来
从未有过的澄明：只要他一动起来
世界才动了起来，让每个人，每件事物
都找到了自身，找到了真正的安静和美

累了一天，这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终于睡了
他睡在黑夜的中央，身体发着浅浅的光芒
均匀的呼吸，让夜晚那么辽阔、宁静、平和
梦中，他轻盈的想象，一定能长出透亮的翅膀
飞离这座城市，飞上天空，抓住梦的衣裳
把爱，书写在一道彩虹上，就像把未来
举向头顶，给它们找到一个适合的位置

这个春风醉人的夜晚，一共有两个孩子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我，而我其实
是这座亲情大厦里最幸福的孩子
爱让我和儿子在这一时刻交换了身份

与亲书

这个极端天气，我把米面、蔬菜搬进屋子
备好生活必需品，然后把自己也搬进屋子
空调开到适宜的温度，轻松、无忧地度日
电话线扯了，手机和网络也关闭，藏身在
一屋子的静里，被类似窃贼的快乐淹没……

但一打到新闻频道，就有事件纠缠神经：
酷暑、洪水、矿难、车祸、飞机失事……
世间噪音如此不遗余力，坚决不放弃
当我一闭上眼睛，那些事件的个中角色
就会自动到来，在我睡眠里放映电影——
用一卷卷涛声，把我的身体紧紧揪住，我
再也逃不出这条河流。尤其是那些个受伤
的民工和洪水中孤独无助的老人，多么像
我的兄长和我的老父亲，他们的身上都有
一股好闻的汗酸味——浓重的故乡的味道

我被这股特殊的味道惊醒，连忙起身
打开窗，关掉冷气，把我同世界的联系
逐一恢复。屋子外面的一切都是美的
尽管正在经历极端，承受灾难，但他们
是我的亲人啊，流着和地球一样的血液
本是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省、一个国家
乃至一个地球村的事情，我如何能做到置身世外？

现在，我需要把自己捡起来，加入他们
在心灵与心灵之间找到桥，在距离与距离之间
找到捷径；我需要看见更多的手，更多的眼睛
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奇迹，在他们中间传递
我需要经历他们的经历，我需要分担痛苦
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小小的依靠，也无法
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我要尽一点绵薄之力
那就是默默地关注他们，而不至于麻木到
遗忘了他们，甚至躲开他们。在这个世上
能够时常做到，默默地惦记一些人
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与友书

首先我要埋怨你们，在我少有的寂寞来临之时
是你们，把我从一个人的孤独里
拉起来，加入到温暖中间

你们心里有夜晚一样宽长的台阶，足够
让我的孤独，在上面忸怩作态，然后奔跑
最后走进一个宽敞的广场。抑或陪我
挽起袖子喝酒，彻夜摇滚，纵容我
“天子呼将不上船”的狂想，痛快之后
忘掉了那些枝枝叶叶和磕磕绊绊……

事后却令我无比后悔：让别人替自己承载
荒唐的心事，是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虚无的放纵之后，心能否再次
回到身体当中，拥抱应有的宁静？

同时我也要感谢你们，一生如果没有朋友
我可能变得多么“理性”：不言笑，不买醉
不冲动，藏起快乐和痛苦，与背叛和欺骗共眠
生活可以漫不经心，可以刀枪不入，冷暖不知

生活本应是流动的，心灵之旅不可能每个夜晚
都是一个人的行走，当它累了、乏了，就需要
找一个人倾诉。知己有时是加油站，酒喝下
眼眶里会有一股水流下来，清澈混沌的生活
一个人邪恶的部分，其实是被冲散了氧的鱼
只要让它回到鱼群中间，它出走了的思想
就能真正地回家，回到干净的自己

与敌书

你是我真正的情人；你是我最靠近生活的
一部分；你是我被囚禁的心，曾经获得过
一个屠场荒废时的寂静；你是我模糊的人生
烙印在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伤痕；你是我心灵深处
隐隐作疼的，寻找被彻底改变的成分；你是界限
你是对称，你是潮湿的火焰，以一种隐秘的方式
活在世界那端，或干脆就在我身体里制造惊雷
大睁着眼睛，犀利的目光，像一把仇恨的剑
一下就刺穿了我的灵魂，让我不得不清醒——
世界并非一味麻木，还有另类宗教和爱情逼视
使静脉里的血再次跳动起来，在虚脱的灵魂里
插一朵又一朵的玫瑰。我要感谢你啊狠心的敌人！
我要向你致敬我伟大的敌人！我深深地祝福你啊
我亲爱的敌人！生活如此坚硬，盲者越来越多
习惯漠视一切，包括自己，你还能一如既往
时刻重视我，我想接下来，我活着的理由
就是把心掏空，空出一种痛来，迎接你的仇恨

与己书

你看见的湖水、蓝天，草木繁盛的田园
都是大地的恩泽

你看见的炊烟、白云，欣欣向荣的爱情
都有一颗慈悲的心

若干年后，我就在这里埋葬我的记忆
让春天，一年一年从土里冒出嫩芽
新得简单而明净

所以，趁我还在这个尘世里挣扎的时候
我要给自己的明天写一封信——

不需押韵，也不需过多的修辞，只需
真实反映我现在的心境：我爱过
所有值得我爱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宽恕了所有的敌人，包括我自己
我的爱已用尽，包括恨。所以
当生活让我停下来，只要能让我
回到来的来处，去的去处
我就不会后悔

这些经历过的经历，回忆过的回忆
谁都可以取走它，我早已用良心
把过冬的柴禾码整齐，可以就着炭火
把灵魂读出声来，再也不会被干扰

晚安，世界。晚安，生活！
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睡在我
不再为尘世的俗而担忧的沉默里
这就是我写给自己的墓志铭

张彦平

你领养的这条发白的小路
每年有几次，甚至在每个穿着薄纱的夜晚
一颗迷惘的心，会切掉与世界的繁忙联系
赶来与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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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
我看见他脚下的土地有点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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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得像一块泥土的父亲，平凡得像一块泥土
的父亲，安静得像一块泥土的父亲，已经老了
但只要他健在，世界就还是这个世界，故乡
就还是我的故乡，即使它将被永不知足的生活
榨干水分、营养，掏空了，变成一堆尘埃的高原
我也能在风吹剩下的一两粒坚硬里，找到自己的骨头
找到自己的肉 ，找到皮肤，找到眼泪和呼吸
我把它们粘合起来，存放在心里，用抑制不住的爱
烧制成一只陶罐，去盛那些远离父亲，远离故乡的日子
这样，我就能还原我的父亲，甚至做回到我的父亲
心安理得地，枕着善良、恬静的故乡入眠
＊
如果把夫妻做成知己和情人，婚姻
才不至于是一张苍白无力的纸
如果时间每天都能拥有柔软的心肠
它的分针和秒针上，滚动的，奔跑的
就会是春天的孩子。

看了前面三首，读来舒畅没有太多痕迹。叙述完整真切，走心。许是阅历与情感饱满，让枝叶很多。建议诗友一次可以发两首，便于让诗友们阅读。

何兮

原帖由 张彦平 于 2010-8-1 09:09 发表
你领养的这条发白的小路
每年有几次，甚至在每个穿着薄纱的夜晚
一颗迷惘的心，会切掉与世界的繁忙联系
赶来与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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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
我看见他脚下的土地有点摇晃
＊
普通得像一块泥土的父亲，平凡得像一块 ...

谢谢你的阅读，请批评指正，问好。

何兮

原帖由 平女 于 2010-8-1 09:16 发表
你看见的湖水、蓝天，草木繁盛的田园
都是大地的恩泽

你看见的炊烟、白云，欣欣向荣的爱情
都有一颗慈悲的心

谢谢阅读，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