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最南端的公厕》外五首

李衔夏

《中年男人》

人生过完一半，他不敢再说
来日方长。处于江河中央
水是最深，浪是最大，船的技术
要求最高。回望身后那一岸
他感叹铁杵磨针的过程
幸运而苍茫。好多朋友好少联系
消息一来，不是重病
就是死亡；儿子出来工作了
一颗飞离家亲的自由的心
说到自立，还看不到头；妻子
贤惠，脸越来越黄，皮肤
沧海桑田的变化，从前是海洋
如今是山壑；父亲和母亲
在几年前相继过世，他没哭
第一次意识自己不再是孩子
衰老已经不远。曾经的
苦难，曾经的理想，他不愿再提
未来不可测度，他点一盏灯
不为启明方向，只为让身边人
心生温暖。他挺直腰杆
沉默，自省，把背影留给生活
视线从天空转向尘土——
那辽阔、那细密，朴素之美
面对眼前这一岸，他不再
挥臂摇桨，风会吹他前行
站在这中年之暮，他只希望
平稳退休。他一直构思着
摆一场盛大的六十寿宴
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日庆典
他凭记忆填写邀请名单
有时也会悲伤划去某些汉字


《祖国最南端的公厕》

我出来的时候
她扯住我，嘴里念叨着
我听不懂的苗语
后来我明白她的意思
是说我进去之前
没有更换拖鞋，弄脏了地板
——公共厕所的地板

导游三番四次叮嘱
这里的人野蛮、未开化
在我的亲验中
他们却比那些把槟榔红汁
吐满一地的汉人
爱整洁得多

她要管的远不止这家公厕
为了省下解急的小钱
游人们会冒险在树荫里泄洪
整个风景区恶臭难当

进入眼睛老花的年龄
她是视野最开阔的公厕掌门
一旦看到几十米外
有人徘徊于某株椰子树下
她就会大喊大叫
她的族人便气势汹汹赶来

这就给了我
在天涯海角的苦涩海风中
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


《蜘蛛人》

他尝试过飞翔，以为飞翔
一定是自由的。身处高空
才发现，躯体不能自如动弹
广阔天空仿佛巨大囚笼
他尝试过在窗户的外面
俯瞰大街上的蚂蚁
在烈日的烘烤下，寻觅花香
他尝试过，清扫半空的尘埃
他是蜘蛛，工作是毁灭蜘蛛网
他背叛了他的同类
蚂蚁们听不懂他的蜘蛛语
虽然他在他们头顶
但从未得到过英雄的礼遇
好像山庙的和尚，高高在上
每天看着善男信女
一缕青烟献给冰冷的佛陀
他是一只倒置的风筝
上帝扯住线头，把他放逐于
生活的悬崖。前两天
他的同伴刚从这里掉了下去
风筝一旦离开线
就如落叶，注定被秋风带走
最终归于坚实的尘土
任务完成，他长歇一口气
他将又一天平安回到家中
向妻儿吐出嘴里的暖丝
黄昏，他提示上帝开始卷线
把他一点一点，收回天堂


《卖扇摊贩》

准备回家的时候
她收拾很细致
她小心收拾着她的野心
——让秋天早日到来
月亮是她照明的灯盏
先从折扇开始，然后是
葵扇、竹扇、胶扇
这些拍打空气的家伙
一把一把叠好、捆好
她把垫扇子的红布
像国旗一样对齐折叠
她把垫屁股的石头
挪回隐秘的树荫
像要种出笨拙的清凉
她卖的不是扇子
她卖的是
微风。她慢条斯理
仿佛周边匆忙的脚步
与她毫不相干

她是该好好享受
在这个悠闲的周末之夜
没有人再会驱赶她
没有人再会没收她的扇子
没有人再会把
她的夏天装进货车
哐当拉走


《小区》

我时常在想：作为小区
有什么是多余的？比如篮球场
停车场，从前都是没有的
但如今我们已经离不开
比如防盗门、监控器，小偷
已经离不开。没有楼梯不要紧
但没有电梯，脚说它受不了
没有声控灯，手说它开不了
没有垃圾桶，没关系
只要房间有窗口。门缝里的传单
标志着这里的消费购买力
红色的物质：消防栓不能没有
国旗不能没有，邻居女郎的
红色唇膏不能没有
邻居可以没有，虽然朝见晚见
几年不说一句话的事常有
去年卢婆婆去世，李大叔中风
他们搬离此地，居民们生活
没有泛起涟漪。小区可以没有
人，正如小区没有建筑，剩下人
它仍然叫做家园。小区没有人
它可以叫做废弃小区
但不能完全废弃，居民财产
仍然锁在墙壁之间，终有一天
他们是要回来的。因此
小区必须留守一位保安
如果在过去，他将是空城计
的诸葛亮，端一张凳
端坐空旷的篮球场，抚奏春风
这个假期真长！这里繁华
安逸，但毕竟不是人们的家


《悼念笔》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印象中她很瘦
腰杆总是挺得很直，喜欢踮起脚尖
在纸上表演芭蕾，像蜗牛一样，在爬过
的雪地上留下痕迹。她陪我认识
第一个汉字。她见证我写完第一首发表的诗
那年我十七岁，一年后家里购买了电脑
人生的考卷、资料、表格、情书、日记
她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但只沉默地别在
我的胸袋，为我保持斯文正经的形象
我喜欢她是有理由的。我握过她的手
我的书包是她的摇篮，我背她走过温暖冬天
她安静腼腆，我只听过她亲吻纸张滋滋声
她像朴素的农民，只要三餐充足
连屎尿都能让纸张长回一棵参天大树
她有低处的悲伤，泪水含在腹腔，走向死亡
诉说的都是我的苦楚。想不起多久
没有想起她了。从前我用三根手指表达
如今喜欢十指连弹，乐音似乎更流畅
更悠扬。她老了，医生说她时日无多
我借她来悼念过不少人，祖母、帕瓦罗蒂
这回我要悼念的，是她。我随便翻出
她的一个形体，尘埃沾满她的身躯
我用力划了两道，冰刀在花岗岩上面舞蹈

ddjap

欣赏

张彦平

独有的抒发的纪实形式，化的开，偏喜欢《卖扇摊贩》些。一点浅读，问好。

墨西哥大臣

这就给了我
在天涯海角的苦涩海风中
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

李衔夏

问好楼上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