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衔于夏日之嘴》外八首

李衔夏

《一万斤阳光》

许多人认为，只有悲剧才有力量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些有形或无形的具象
他们不知道，有一种笑
叫做痛并快乐着，它既非有形也非无形
它庞大，但时常住进一粒尘埃里
在辽阔的空旷中，它是磁场的重心
那感觉就像是，一根食指支起一万斤阳光


《侧面》

一台手机舒服平躺在松软沙发上
注意到它，是因为突如其来的
来电。我想知道是谁打的
但没去动它，不忍惊扰一场手机的梦
据我所知，它已经三天三夜
没有吃饭，没有睡觉
倒趴着震动，像夜里翻床
铃声也在无力地呼噜，它正压着
自己的光芒，像许多人不经意间
给自己蒙上了阴霾。受到长期居住
在体内的侦探驱使
我观察：这是一台纯黑的手机
使用者必定低调或者特立独行
光滑的质地，远望也知手感良好
椭圆无棱的轮廓，如笑脸
面善。熟悉。一位皇帝上朝去了
手机遗忘在宫中
替代他的元神坐镇江山
哦，我的父亲！您老了，真的！


《心中的山水》

念一句古诗，结识一位古人
心中油然生起一片好山水
山绿，水也绿
只有在过去的过去，你才是你。时光深处
一棵冬青树立在山岗上，斟饮溪水
天上的云也斟饮大地的酒，太阳一出
就醉红了脸
你最爱夜游江南的阔叶林，月亮是李白的
其他都是你的。绵延起伏的远影
波光粼粼的绸带。蛙声嘹亮
一响
两响——响响入心
于是建起一座村庄。陶潜来了
王维做邻居。杜甫来了
春风葺茅屋。山水之下
是一层一层的古人
你站在他们肩上，观看草在风中舞剑
九万里画卷
谁都可以在上面题诗


《那个悲伤的少年仿佛不是我》

有过两年春节，家里，家外，全是喜庆贺年歌
我听得直流泪，又无处可躲
祝福都是美好的，没有一件与我相关
在笑脸堆里，我是一只离岸的豚
只想游回一个人的落日中。曾经许多夜晚
我找不到舒适的椅子，于是一直走一直走
戴耳机听摇滚，震耳欲聋，不知外面之宁静
双手插袋，自己欣赏自己走路的形态
不会弹琴，手指却常在空气中乱舞
怎么看怎么喜欢。经常跳上某辆公交车
找个靠窗的位置，看风景流动成河，我还是豚
刻意忽略终点站，无非更繁华，或更荒芜
抵达总站就原线返回，同一位置
把另一边岸也收入视野。渐渐，生活中
见过一些大灾、大爱，见识到真正的力量
渐渐，明白悲伤在悲怆面前多么无力
悲伤让人不断加深悲伤，悲怆让人坚强地去痛
阳光来了，草叶绿了，世界温暖了
只要提供我写作的环境，我愿意做一个门卫
——向熟人微笑点头，回绝生人接近
如今照镜子，我会忆起一双空洞决绝的眼神
如今的我，外出经常不带手机，它也是一种毒
我已能彻底离开它。每次在外面，风吹来
手机的铃声，由它响吧，它有它的舞会
我有我的狂欢。有时遇到一些竭斯底里的诗人
忘情呼喊，阴影来自教堂的屋顶，坚信自己
是最黑的一块。多么熟悉哦
人大体都需经此一役吧。我们都是玻璃
有人喜欢做放大镜，同时也有人向往做望远镜


《小爸爸》

我不是画匠，但一直以来，我都在从事
人体肖像画的工作，乐此不疲。
亲人、友人、恋人，在我的笔下，跟灰尘一样亮，
每一个都是完美的人。我仿佛是整容师，
单眼皮我画成双眼皮，
飞机场我画成王屋太行，让愚公，把它们
挪到合适的省份。终于有一天，你叫了我一声：
小爸爸。
一刹那我发现，衰老离我并不远。
一夜足以白发三千丈。你是玉石，我用唇齿雕琢你，
最后把自己雕琢成了你爸的年龄。你从
一个爸走向另一个爸。
我从一柄手术刀走向一柄水果刀，
西瓜透出红光，我沉迷甜汁，竟破坏了它的圆。


《李果衔于夏日之嘴》

和许多人一样，我热衷于解构自己的名字
——李衔夏。这个名字并非诞生自
父亲或父亲的父亲，
它是一张只示外人的名片，我敲定它的时候，
脑海只想着一个词——礼贤下士，
两者的关系是中国式的。网络测算软件
显示：文曲星旺，大吉。
什么时候起，名字变得至关重要？
与命理无关，却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尤其在仕途与艺术的道路上。
逐浪者纷纷改名，比如海子、余地、吾同树
等等，深谙此道，作为诗人的身份，
他们的开始非常漂亮，结束也同样漂亮，
他们的死。生到死，都是诗。
不是我不爱我的本名，实在太普通了
谷歌上几十页，老红军、企业副总、性病专家
与我同名同姓。我如何能用
这个名字来跟诗歌交媾生情！于是有了
李衔夏。目前独我一个。
那刻起，我再没底气说：诗歌只关乎心灵亮度。
那刻起，我饰演两个我，一个活一个半活。
那刻起，我再不是我。
我是李衔夏。我亲手解剖我的名字。
当然要有诗意，当然要容易记。
翻遍词典，我组织出这样一个句子：
李果衔于夏日之嘴。我就是那枚李家老树结出的嫩果，
我被叼在一个炎热的洞穴，剥皮做野人。


《高处》

一枚黑茶叶，是晒干的白雪，融化在清水中
慢慢沁入晚春的雾霭。怀着一颗朝圣的心

我透过玻璃茶杯静观浮在窗外的闹市
穿越茶杯需要经过两道折射，而窗户是第三道

天空明晃晃，时光有些清冷，几只麻雀立在
电线上，像五线谱，奏出洁净的古曲

电流从它们的一只脚通向另一只脚，默然流逝
安静，不亮锋刃，不惊动站在高处的灵魂

生活中，一叶障目的事常有，我们舍不得摔碎
亲吻过的杯子，爱抚过的窗。最终错过的

远不止是闪电。成年的人，身高基本不变
而心之海拔则能水涨船高。人的高度在于心高

此刻三楼阳台上的我，地面上的人并非行走
在我的脚下。偶尔有人抬头，我将与之对视三秒


《雪人》

不曾见过雪，不曾见过白雪
我比雪更轻，比白雪更白
一只苹果，不是牛顿的，也不是米沃尔的
更不是苹果树的
它是我的——因悲伤而赞美的荣光

在大陆的最南端，雪是奢侈的事物
空气中有人体的温度
孵化一只脸红的苹果，唇红齿白的模样
一口咬下去，羽毛呈现出来
纯净，一尘不染

我见过一种雪，是心灵通透的荧光
人们生来就为找寻它
沉睡的种子焕发生机的过程
这是永不融化的雪，在北方在南方
在冬天在夏天

这岁月雕琢的雪景，正慢慢走向落日余晖
昙花怒发时，离枯败已不远
一座雪山从我内心隆起
赐予我宁静与安详，和许多人一样
神圣将如期登上我的最高处


《族谱》

那年夏天
我在一个农庄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吃了整整两只鸡，饱得乐不开支
听老板介绍，桌上的鸡都是有身份证的
按照编号，可以在网上查到
“绝对是放心鸡”

我跟庄里一个老农聊起天，他说
这些鸡都是他饲养的
这是他退休后的唯一乐趣
准备做到无能为力为止

一脸鸡鸣的表情，他说着他的雄伟计划
——给三万只鸡编制族谱
比如，100026跟610012是兄弟
150010与230021是叔侄
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心愿
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

我也是一位饲养员
那时我想，什么时候
也给自己的诗作编一份族谱

而现在这首，哪首是它的父亲呢
它的儿子又将何时降生？在传统礼教中
女儿是写不进自家族谱的



——这周写得比较多，还有几首长的没敢发出来，免得把大家读晕，大家可以选择性地读哈，呵呵。

风雨如磐

有许多耐读耐品的句子。
很喜欢《高处》。
确实是多些了。
三首作为一组是正合适的。
问好！

李衔夏

问好风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