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缓慢，爱得宽广——读郦楹诗选《低调的正午》

沈鱼

爱得缓慢，爱得宽广——读郦楹诗选《低调的正午》


文/沈鱼



    早在去年七月，我在郦楹的博客看到这本书的书影时，她华丽的外表和简约的装饰便令我有了占有与阅读的期待，但迟至冬天，我才触摸到她如缎的封面。但事实是，是郦楹的一句诗——“她说，先得自伤，才能爬出来”——使我想读到她更多的诗。老实说，多年来我已养成以人取诗的习惯，我仅读有限的几个人的诗，这确实令我错失了许多美妙的诗篇，而事实上，有多少寂寞的人正在热烈地爱着，写着，即使爱得缓慢而艰难，但这份坚守的沉静又是多么隐忍、多么宽广。

    人世辽阔，我们只为有限的几个人活着，但这却有无限的意义在。在蓬勃生长的万物中，我们觉察到生命的有限与悲哀，表示出痛惜与挽留，但我们也在事物缓慢的消逝中学会了热爱并体会幸福，有时是哀伤而甜蜜的雨，有时是阳光穿透往事带着幼树的气息，有时是雪下涌动的属于自己的一声叹息，借着一页纸的苍白与明快，我们终于学会了表达与倾诉，那么，一个冬天灯下明净的女子，她是如何抒情的呢？她是如何满怀爱意，去占领琐碎生活与精神领域的呢？她所做的“修复时间与青春的努力”，有着对日常生活的感激与赞美，也有着对生命与未来之远的期待与追求，赞美感伤的四季明媚的风景，缓慢而坚忍地活着，追求一份虽然面临枯萎的宿命却始终宽广的爱。


    一、伤城：从季节的感伤里抽出生命的诗意


    敏感的四季野花在开，如果你欢喜，这世界就是天堂；如果你悲哀，请先用落叶铺满地狱。风在吹，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我们本质上都是伤感而脆弱的人。有时刮风，吹着落叶；有时下雪，伤逝的一切令人无法忘却。但四季也有阳光，虽然我们已惯于用落叶抒情，用白雪表达哀伤，但我们至少还有“阳光”可以使用，《天堂手札》开篇执着于现在，现在，阳光纯净、幼小，没有一丝杂色，现在多么好，一个关心“现在”的人不会是一个空想家，她会用任何简单明亮的事物把自己擦亮，“晒过的床单/带着细树的气息”，而这一个倾诉者，也是家的爱慕者（她抓住了充满阳光气味的床单，搭在肩上）和一个充满怜爱的人（她充满怜惜地说出“幼树”这个词），我相信这是一个在生活缓慢的节奏中知道如何把握喜悦瞬间的人。

    就这样一个喜悦的人，即使有着“今生的恐惧”吧，即使在现实中“被灰灰的山/咬上一口”，她也不会放弃在“苍茫暮色中”，像“胭脂香和桃花扇/陶醉于日落的安宁，陶醉于尘埃”。她也学会了从季节的感伤里抽出生命的诗意，学会了“观自在”，“发鬓上的金箔。腕上的银杯/你用哑人的手势托举莲花。”即使面对丧失，也学会了拈花微笑。“幼小的婴儿，年老的妇女/都成为你的形象。/我们成年的美丽算什么？”但看透了年龄的困扰，你是否还会看着灯下的那个女人，而为她感到难过呢？我想，一个持续多年写作的人，也一定是一个不断思考人生不断看透世事的人，而最终，“你必须学会接受，花朵/凋零后的果实，它令人感激的一面”。



    二、独白：纸的表达与言辞之美



    每一个写作者都要面对一张孤单的纸，苍白、孤单、死以及无意义。纸的空白与单调，纸的平静与尖叫，是一个人面对内心不断产生爱恨、绝望、空想与幻灭。“有人在纸上长大/有人将一生的洁癖，交给纸/交给卑谦的心”。我们注定无法逃出一页纸，写下的字，是否能够修复时间、年龄与寂寞的困扰？或者，写作也只是徒劳的，修辞的想象力也无法弥补现实与诗意之间的差距？在词的旅行中，我们获得短暂的休息，但我们却从未在生活中放弃。我想，言辞之美的追求就在这里，一张白纸可以给苍白的时间描眉、涂唇彩，让我们看到衰朽的年华后诗人挽留青春的努力；一张白纸也可能暂时栖息疲惫的灵魂和隐秘的身体，让我们在一张白纸中相互致意，写下安慰世界的话语，也同时安慰了自己，这样，我们就用一张纸的白，收容了人世间的黑暗、污秽与痛楚，并借此减轻叙述与生存的双重重量。


    三、香玉：温暖的青春守望着爱


    “四月的忧郁已失去太多的人”，“我以力所能及的方式赞美你”，“用你为发生、抹去和消逝的一切命名”。生命中的亲人们、爱人们、朋友们，既需要默默承担，也需要开口赞美，就是这样：“我送给你的生日玫瑰/比我的肺，承受了更大胆的呼吸/是你把千里之外的呼吸带进这片火焰。”就是这样，生活不单纯是一个完美感叹，正是那些深爱使我们陷入幽深的寂寞与怀想中，“一点一点重积的挚爱把我拖住/旷野中遗落的水声，唇边的呢喃/在雀跃中返回忧伤”。就是这样，用清水、火焰、野花，“用飞行点亮尘世的爱人”，或者，“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喝水/把你的光，你是影子，埋入水中”。每个人都有自己表达爱的方式，郦楹的表达，热烈、率真而又温婉，不琐碎，不零碎，而是把这些热爱投射到宽广的世界中，在万物中自由呈现（“河水被庸常的黄昏照耀/很美的阳光，让我们说些什么才好/没有一片落叶可以说明”），或者，干脆以日常之景说明，比如在《低调的正午》，她这样爱她的男孩——“一下午，我/坐在植物的阴影里面看着你”，看着你，我就保有了温暖之心，保有了慈悲之心。在正午以及午后的幻景中，“注视飞鸟、行人、麦子和孩童，这么多/被阳光晒红了的脸/我祈求这些美保有平和与沉静/它们不该被埃尘/模糊的泪眼以及异乡的清醒覆盖”。但在另外一些时刻，我们痛失亲人，“每天，每天，很多爱人死去/我们瞪大惊慌的眼睛/我们束手无策/我们不知该向谁叙述这无法粉碎的悲伤”，因此，我们顾左右而言他，“青草中的隐者举起三月的哀伤，多少日子/拒绝描述。”“风干的落叶，也是转世的鸟群”。当然，隐喻通常只送给那些看得懂的人，如果你能看懂，你就拿走。在时间的空白处，守望青春，守望爱；在季节的终点，是一曲疲倦的布鲁斯，生命终究是有些哀怨，但即使你杜撰出一个旧西安的下午，一个唐朝的美人仍旧被年龄的冷色调纠缠。而花影后憔悴的美人如何摆脱镜子的困扰呢？她如何从年月的惶恐与孤独的阴郁中走出来呢？我想，“热爱”仍旧是一件抵抗年龄与死亡的重型武器，“爱的繁衍比死亡勇武百倍”。而热爱落到实处，只是细小家居生活的温暖意趣，比如说，给孩子讲《标点童话》，或者，《我们肩并肩注视你画的阳光》，说：“我们都是向日葵，都该在阳光下”，如此，我们身边的事物便都在无比眩亮的色彩里了，而这，似乎也正是一首诗所要求我们学会的宽容、包纳、饶恕、容忍、热爱与给予。   

        如果你爱，你的燃烧就是玫瑰
        如果你恨，你的刀刃就是燃烧


    当然，除了这些感伤与赞美、表达与热爱、亲情与爱情的主题以外，郦楹在人性的关怀与内心的隐秘方面亦有所挖掘，比如《天堂很近，路很远》，描写一个女人，因为女儿遭遇车祸而神思恍惚成为疯子，总是安安静静游荡在女儿出事的路口，而“我”作为冷静的旁观者，却有着清醒的难过与悲哀；比如《伤城》，对于内心自我的透视，既悲哀又欢愉，是清醒的活着（而不是盲从）使我们的灵魂感到快乐；比如《离歌》，因为洞悉世相，而有了一份内心的宽广（“盲从的水渍从树上落下来/当你指给人们看泥土/以及草木中的芳馨，它们都是你”）。而在《简介》、《未来》和《远处》等诗中，对于内心的断裂、肉体的关怀以及灵魂的指向她都有所表达与涉及，我觉得这些诗更具精神的广度与语词的张力，比起她那些直接抒情或过多专注于情绪表象的诗来说，我觉得这些诗更符合我的阅读期待。至于郦楹诗歌的语言，业已抛弃了小家碧玉的软玉温香，更具有独白与倾诉的冷硬锋芒，但或许还可以更简约一些，假如在持久的叙述中加入更多光影、场景与故事的描绘，则可读性与画面感会更强烈、更饱满、更动人。



                                         沈鱼，2010年1月6日18：30于广州花都



（郦楹诗选《低调的正午》，郦楹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09。定价26元。ISBN： 978-7-80680-6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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