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来时旧梦

健如风

                                 燕子来时旧梦


    我确信最初是怀着敬爱与你相见的，在我的记忆中隐约存留着幼年时的一两个片段。幼年时的我顽皮霸道，总是被小伙伴的哭声和他们家长的斥责声追得像个蹒跚的逃兵，而你叠放整齐的高高的被垛是我藏身的堡垒，你假意的斥责和温柔的歉意也总是把那些“追捕”拒于门外。这模糊的记忆拉近了时间的距离，消除了我对你的陌生感，因此我并不排斥投奔你。当我颠簸了三千里路，牵着弟弟的小手走进古老的村庄，站在静悄悄的灰砖房前，清瘦的你正笼罩在门框的阴影下，满面忧戚。我怯怯地喊了一声“奶奶”，我觉得我回家了，父亲说过，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两只燕子扑楞楞地飞出屋子，掠过我们的头顶，盘旋着远去了。房梁上的鸟巢里，几只乳臭未干的小燕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闯入者。它们生于斯长于斯，是不折不扣的主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燕子的巢，它光洁温馨，融融暖意让我从心底生出嫉妒。从此后，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能听见喳喳的燕啼和你幽幽的叹息，我学会了静悄悄地走路，怕惊动了燕子也怕惊动你。而你会在眼角的余光瞥见我的一霎那突然把话顿住。那时你也许不知道，我懂得你的避讳，我快十岁了，离开父亲的病床时，我已经长大了。或许我们将要失去他，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大人们的神色中似乎越来越真实，真实而迫近。恐惧与担心让我再也不敢笑，我怕轻轻一笑，就会断送了父亲细若游丝的生命。

    你每天井然有序地安排我们姐弟的生活，我们听你的话，堂兄弟姐妹们都听你的话，爷爷也听你的话。你是那么美，那么柔弱，那么细致，生活在农村，却没有半点农妇的样子；你又那么能干，那么高傲，那么矜持。你将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洁利落，闲暇时你盘腿坐在炕上，尖尖的黑布鞋用谷草笤帚扫了又扫，不染纤尘地高踞在窗台上。我始终不懂得你的眼神是温柔多于冷淡还是冷淡多于温柔，在这个大家庭里，你是不容置疑的中心，没有人不敬畏。我有时会长久地凝视着你年轻时的照片，穿旗袍的你清雅漂亮，于是我的心也为你骄傲，因为我的父亲有一位多么出众的母亲！然而你也是强有力的，你缠过的小脚走过巷子，就连土墙也会呼应，随着你的脚步发出咚咚的回音。

    也许是幼年时的分离，我总觉得你的温和同时也是一种排斥，我无法和你亲近，你也从不会拍拍我的头或者摸摸我的脸，我们的距离定格在熟悉与陌生之间，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直到父亲去世。

    收到父亲的病危通知，我哭成了泪人儿，但是无法换来一张探望的车票，自从父亲病重后已经很少寄钱回来，我深知家境艰难，除了自己我谁都不怨。如果我和弟弟年长一些，我们走也要走回他的身边去！父亲等不着他亲爱的儿女，苦苦地坚持之后一定是绝望地走的，他留下最后的遗言，嘱咐我们姐弟带他的骨灰回家，请你和爷爷选块坟地，将他安葬，飘零的游子他盼望叶落归根……我们接回了他，可是你竟然不许他回家，不许他安葬！只一句“死鬼不进家”的陈规陋俗就将你亲生的儿子拒于门外！你怎么如此无情，他是你孝顺的长子啊，他的容颜来自于你，他的血肉来自于你，他的生命来自于你，他倒在了异乡的土地上，灵魂也在向你飞奔！你是他挚爱的母亲，是他心心念念的家啊！从此后，我的心里就生出了恨！我们之间，父亲是唯一亲情的纽带，也是唯一割裂亲情的伤痕！

    后来，大叔和爷爷相继去世，我望着他们安详地葬入泥土，心中想着烈士祠堂里孤零零的父亲，想着他只有一个轻飘飘的盒子，想着他近在咫尺却无家可归，悲哀就一重又一重山一般压在胸口，这让我难以忍受。每次去为父亲祭扫，去一次，心中的悲凉就重一回。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泥土，是每个眷恋土地的生命最终的归宿。而父亲朝思暮想的故乡，竟没有一寸土地将他抱入怀中……

    再后来，你也走了，消息传来，我毫不迟疑地拒绝回去，我没去送你，没见你最后一面。我从未说出心中的怨恨，也从未将这怨恨稍稍减退。在你老迈之时我不得不去看你，也只是尽一个孙女的义务，我怕受到母亲和姐姐的责备，怕她们善良宽厚的心因此而不安。你的容颜，在我心中早已冷漠又遥远。我的坚硬，我的坚强，应该是传承于你吧，我的性格中，一定沉积着你的冷。

    我只是没想到你夜夜入梦，我的父亲去世多年，一次也没有来我的梦里相见，可是你每晚都来。你是怨怒我还是惦念我？你明了我的心吗？你要与我纠缠还是要与我和解？我无法抗拒你来，在街角的暮色里，我愤愤地烧纸钱给你，我对你说：你要记住，只此一次。你大约安心了，自那以后不再出现。现在，也许是成熟了，经历了世事的磨砺，生死人情已不再执着，恨和怨都变得淡了。有时，我会想念你的村庄，你的简洁干净的灰砖老屋，想念那高高在上的燕子窝，那几只翩然飞翔亲切的燕子……没有了你，它们还会住在哪里吗？——我也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你，我泪如泉涌，不知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你……安息吧，这是多年来我对你唯一的纪念。

健如风

原是为【隔膜】所写，不小心写成了散文

周飞雪

静夜里，读着如风的心事，不觉也是泪眼，那些年少时的恨和怨，都是少不更事，偏执的过错，回首，也是心疼．

方悄

这文中的奶奶让我泪流不止，我想这世上没有比母亲更疼爱自己的儿子了，而她根据她自己的信仰，为了活着者的利益考虑，毅然拒绝自己的儿子入土，这是多么撕心裂肝的决定！肯定她在无人时或梦中不知流淌了多少泪，这是一颗多么伟大、坚强、慈爱的心灵，现在有些年轻人从自己了解的一点现代知识的皮毛出发，认为上年岁的人都是老古董，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无知！一个没有传统的民族是不值得敬佩的，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如风幼时的行为可以理解，如果现在还有这种想法，那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 本帖最后由 方悄 于 2009-12-29 22:53 编辑 ]

健如风

谢谢你这样读，非常感谢。。。

健如风

谢谢飞雪的泪眼，少不更事的偏执，真的是伤人伤己。

杨兴昌

这你真实而复杂的情感，无言，，，

晶儿

第一次读你的散文，很优美，学习了！问好！

健如风

原帖由 杨兴昌 于 2009-12-29 21:33 发表
这你真实而复杂的情感，无言，，，

单纯而朦胧的爱恨，的确简单幸福得多。问候您，新年好。

健如风

原帖由 方悄 于 2009-12-29 20:22 发表
这文中的奶奶让我泪流不止，我想这世上没有比母亲更疼爱自己的儿子了，而她根据她自己的信仰，为了活着者的利益考虑，毅然拒绝自己的儿子入土，这是多么撕心裂肝的决定！肯定她在无人时或梦中不知流淌了多少泪，这是 ...

替我的祖母道一声感谢，出自我真诚的心。

健如风

原帖由 晶儿 于 2009-12-29 22:27 发表
第一次读你的散文，很优美，学习了！问好！

问好晶儿，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