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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童年啊,哪些是让人敬畏的事情呢?那林木蓊郁而荫翳的高山,那荆棘丛中草木葳蕤蟾蛇出没的坟墓,那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那暗淡月光下此起彼伏的魑魅魍魉一样的各种怪影,这些啊,自不必说。
可是那,可是那倒挂在田塍尽头光裸桑树枝条上的死猫,为什么历经几十年风雨剥蚀还让我魂牵梦绕呢?也许,在幼小的心灵上首先有着对死亡强悍阴影的威慑感,也许对于人们如此彰现的把死亡的具体和形式展示在视线的高度上感到极不适应,也许周围一切的生机和活生生的物象让死亡的东西变的如此孤立和奇崛,也许还是惊谔于这个惯于爬树的生灵今昔境地的反差,还是出于潜意识深处当地村民对于猫这种灵性动物生命终结的怜悯和抚慰?童年啊,你为什么就是这样硬生生给我留下这样的记忆!.
2.
童年啊,记得那次养兔事故遭遇的厄运给家庭带来的阴影!
在那横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任何家庭的副业活动或小贸易经济活动都会带来麻烦,自留地给砍了,投机倒把要戴高帽子走街窜巷被批斗yx,全村的村民们象木偶,象食物中毒而呆板的麻雀齐刷刷站在田埂,然后齐刷刷下田,从田塍的这头捋田除草到田塍的另一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机械得很啊。
怀揣着深重的负罪感,在贫困线上挣扎,胆小如鼠却心存侥幸的父亲偷偷买来了12只兔崽子,叫当木工的亲戚做了三个笼子,此时的房前屋后青草葳蕤,收成在望(父亲这么做,是因为那时我家是单独一户人家居住,离所属的村庄住地有一定距离,可避他人耳目)。
终于在一天的凌晨,父母的急切私语和在堂前屋后的匆匆步履,让我们明显感到一大早家里的不祥气氛。青草覆盖下的兔笼门大开,里面却没有一只兔子,只看到,还有一只躺着在门脚的簸箕里,奄奄一息,脖子断裂,血污粘满了洁白的绒毛。原来啊,昨夜黄鼠狼造访过了,这些吸血鬼,咬断所有兔子脖子 尽鲜血,悄然离去。
鲜活可爱的小白兔哪里去了?阴影笼罩在庭院里,赔钱自不必说,而父母,则象负罪接受惩罚的孩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与其说这是他们大意疏于防范黄鼠狼而致,倒不如说这是产生养兔念头时就与生俱来的失败预感的兑现;他们对于黄鼠狼,与其说是害怕和痛恨,倒不如说在这时候,是出于对一种神示的深深敬畏。而对这种畏惧,他们除了哀叹命运的捉弄,其他则只能隐藏在心中,而这神又是什么呢,在那禁锢的年代?
后来在小溪旁,我找到了那些具尸体,横七竖八,脖子上都有个血窟窿,旁边还丢了个扎箕......
3.
童年啊,想起鸡毛换糖的岁月。那被发酵了的深锁在方块铁皮合里的薄冰样的一层红塘,高贵地钓起了多少孩童的胃口,钓起了多少苦难岁月中孩子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憧憬。物质是匮乏的,而那红塘就好象是一扇窗口,让人窥见生活竟然还有奔头,而本来应该弃置腐烂如垃圾的鸡毛,竟然就是市场意识的萌芽,在贫瘠的乡村土地上露出端倪。
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红糖也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它因此也成为我们对于那些个苦难岁月回忆的慰藉。一般只是在特殊日子,它才光彩照人地灿烂来到,它晃荡在探视病人的亲戚的手中,出现在寒碜病床边的桌案上;出现在走亲访友的春节中,是它啊,送去了苦难岁月中亲朋好友间的郑重扶持,浓缩了贫穷百姓对于来年岁月的无限善良愿望和寄托,鲜艳地表明节庆中的其乐融融,它挟裹的不仅是甜,还有干净,新鲜,和可以拎得动的狭小生活目标。
4.
童年啊,祖父的音容何在?岁月将人生浆洗得泛白,只留下,只留下些须往事慰我心怀,而那仅剩的几张发黄的图片,边缘模糊,融入太多的苍茫。
我一直挂念那个我未曾感知的风狂雨骤童年之夜。雨后的清晨,空气弥散着植物们的清芬,迷失而且沉醉于黑夜的孩子们从睡梦中醒来,现在所能记起的唯一事情是我坐在祖父的膝盖上,旁边的石灰浇铸的地面上扔着几根湿漉漉的断枝,黑沉沉郁结的断枝有着惨烈而新鲜的断口,断枝上结着几个尚未成熟的薄荷桃。后来就明白了,昨夜风雨大作,屋后的果园几棵桃树折断了枝桠。那时的我只5岁光景吧,未谙世事。而暴戾粗犷的祖父,何以在这个风雨肆虐的黑夜之后,一反常态地用膝盖托起了温良,稚嫩,童趣,简单和晴朗,谁又能道破其间的玄机?抑或说我截取这么一个童年片段,这样发现这个片段的组织,就已经发现其间的玄机?
这是怎样一个祖父?!嗜酒如命,经常一个人到五里路外的小镇上酗酒,醉醺醺地踉跄回来,摔倒在路旁荆棘丛生的坟堆上,划破脸是常事。回到家,扬言要用柴刀劈死逆来顺受,做事处世唯唯诺诺的父亲。一看到提着柴刀藏在门后的祖父,我那同样羊羔一样的祖母,早就从后门跑出去告知路上农事回家的父亲。现在我对于这位奶奶的所有回忆,已经被她羸弱躯干一样大的一滴泪珠遮蔽和稀释!
对于祖父的记忆的另一仅剩片段,就是在某一天,祖父横躺在底楼客房里,一扇门板托起了他,他的额头压着一张烧纸,覆盖他整个躯体的被子反盖着。他儿媳妇,就是我的母亲,号啕大哭。
而之前,每每发酒疯后扰得家里鸡犬不宁的祖父被当头棒喝,他守财奴一样的经历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损失,他的几坛酒全部被母亲倾覆到门前的阴沟里,从此因此也收敛多了……
5.
童年啊,月光暗淡的晚上,围墙外的庄稼地里,庄稼们俨然魑魅魍魉此起彼伏!
童年啊,每遇下雨,田缺上流淌田塍内漫溢的雨水,而所有的泥鳅在此逆水狂欢,象一株株植物向上去够太阳,而我们哪,一伸手就捧到了胖乎乎肉墩墩活蹦乱跳的条条:真正童年的乐趣!
童年啊,一个孩子为两分钱一支的棒冰而哭泣!
童年啊,我们翻山越岭趿着雨鞋奔赴一场黑白电影!
童年啊,年复一年的物质交流会总有小孩走失!
童年啊,下雨天有人喊道:“小鸡被毛狗叼走了”
童年啊,母亲赶集带回来一个苹果。奢侈品啊,把它切成差强人意的五份,分给我们五个孩子。沧海桑田,岁月如白驹过隙,我们的唇边,仍留有苹果的余香!
童年啊,走不出几个山坳。童年,门前的小溪多么深奥,桥洞深潭边的大石头下,到底是否藏有一个大鳖?那隐居山林中的大贼?!
2009.9
[ 本帖最后由 陈金根 于 2009-10-9 14:2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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