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色记》（10首）

俞昌雄

■ 漏网记

第一首

我们现在要寻找的那条鱼
它已经老了。十年，或更早，它逃过一难
它把水域抱在怀里，喘着气却不忍
放手。它游往深处，影子却浮于水面

我们看到的那张网已成为绳索的
一节，标上记号，带着多年前的腥味

撒网的人依旧在阳光明媚的日子
幻想：那是怎样的一条鱼呵
生活已被捆绑，期待和恐惧都是无极限的
水声由远而近。鱼影在，人无迹

第二首

撒网的人取下自己的鳍，他是水域里最大的
鱼。他从世界逃了出来，却不能亲近水
他的身体在下沉，心却长了翅膀
我们跟在他后面，只听到一句话：让我悬空

鱼群因为他而显得慌乱。十多年来
他只做一件事，把自己变成更大的那张网

很多鱼为此进退两难，聪明的那些
跟着他来到人世——它们都是有备而来的
先长出一颗心，继而是一对翅膀，最后才是十趾
它们在他头顶飞，只说相似的话：让我着地
2008.6.12



■ 卜卦记

第一首

六十四张卦牌全躺着。笼子里的鸟
衔中一张，三天前，三年前，甚至更早
主人已让它闻其味，辨其色
只等占卜者认领前生事、来生缘

鸟儿进进出出，世事晃晃忽忽
主人笑，无尘、无声；卜者惊，大喜、大悲

一切都可以假装，一切都可以虚构
六十四张卦牌依旧躺着。事实并非如此
鸟，主人，卜者，他们的头
渐渐地碰到了一起，而世界却遥不可及

第二首

占卜者要真相，即便它从一只鸟的嘴里
吐露；鸟要那些卦牌，即便它们隶属于主人的
一场游戏；主人要它背后的世界
轻盈似浮云，或者，沉重尤如磐石

鸟儿不管这些，它只沉迷于六十四张卦牌
一整个世界全在那儿：时而艳阳高照，时而惊雷轰顶

主人也分不清什么是贫穷什么是富有
这就像有人喜欢艳阳，有人却委身于惊雷
一喜等于千重喜，一悲尤如万层悲
鸟儿忙，主人静，卜者大汗淋漓
2008.6.16



■ 燃香记

第一首

寺庙远在半山，一僧者独对日月
他已不敢肯定一个凡夫俗子，该对天地说些什么
世事如燃香，随燃，随灭
观烟者心志高远，灰已去，影全无

僧者吃素食，养体，放生，戒七情六欲
风从他身体经过，就能带走各种祈祷的声音

佛说，不着急，不着急，天地自有安排
捆一把香，点一簇火，求一心愿
善者愤世嫉俗，穷而苦，事难成，人平安
恶者满目狰狞，富而达，疾在身，体如坟

第二首

佛皆为金身，泥中来，尘中去
寺庙隐于山中，僧人仅有一个，叩拜者却不计其数
日日燃香，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香灰落到身上、心上，直到它成为未来的一部分

僧人敲木鱼，时断时续
尘世由此忽明忽暗，明似日出，暗如夜袭

善者取残香，扣怀中，平和如一柱青烟
恶者灭其火，偷财物，狰狞似混世魔鬼
佛早已看清这一切，但仍不动声色
僧人急，褪其金身，欲再次离家出走
2008.6.6



■ 杀生记

第一首

羊被困住，很多人都想向它下手
为首的那个终于下了狠招。羊闭上了眼
尖刀从羊脖子上抽了出来，人们看到的并不是血
是羊的世界，它的亲人，它那将死的灵魂

一只羊活活被杀，因为祭祀或饥饿
一群羊被杀，因为习俗或传统，它们不会知道这些

人们围着它上香、饮酒，那是荣耀甚至可以说
那是必然！世界这么大，有些东西生来
就是被忽略的，或者说，它们就等着被杀
向一把刀求饶，向那持刀的人偿还它们唯一的血


第二首

羊不会有证据，也无法证明自己的
无辜。它们是弱小的动物，它们的骨头长在
肉体之外，持刀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下手的部位
羊不会有疼痛，即便有，也会死在肉体深处

一个人杀死一只羊，那是俗事
一群人杀死一只羊，那是罪恶

世界在绝望中得到强者，这很可爱
因为饥饿一部分人团结到了一起，那也是
好事。羊不会知道这些。世界如此亮堂
弱小的无处躲闪，强大的又何以为惧
2008.6.14



■ 美人记

第一首

在我花园的底部躺着沉睡中的美人
当她睁开眼睛，她所热爱的大地
必由此增添几分孤独！她并不比大地知道的更多
那尾随她的人，暗恋她的人，仇视她的人

都有自己的替身。他们各自行动
瞒着我谋略施计，欲窃取她那迷人的肉体

美人全然不知，她是道具，是食物，是藏也藏不住的
诱饵。一整座的花园开始喘气，很多人
已经死在底部，那些悲哀和耻辱都像我随手摘下的
花瓣，拥着同样的梦，却留不住过往的喧嚣

第二首

美人所需要的一切，大地能给
很多人也想给：她的衣裳、来自云端的歌以及那
甜美的梦幻，他们要把她垂放在赤裸裸的
深渊里，等美流失，最后剩下骨灰

我爱大地，但我害怕它的广阔和孤寂
我爱美人，却迟迟不敢靠近，害怕她被剥夺和蹂躏

很多人会把三分之二的世界送给美人
要她受宠若惊，再用三分之一的世界装下她的
苦难和哀怨。美人由此消失一半
她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乳房，和微闭的眼
2008.6.18



■ 哺乳记

第一首

萎缩的乳房有它甜蜜的路径。它停下来
等着小嘴说话，唱它的歌，即便没有重量，它依然
看得到饥饿，卷缩一团。那是人生的第一面
镜子，贴紧身体，映着生命的光

托住乳房的那双手一直作着大胆的
决定。世界由此得到支撑，变得丰盈而壮实

而与之对应的身体却陷了下去
有些东西被掏空了，那是食粮，一滴原始的爱
它从乳房涌出，流进敞开的瘦弱的心
镜子开始跳动，寻找听见和看见它的人

第二首

那在身体里早有准备的最甜最香的乳汁
大地视它为馈赠，在清晨，在黄昏，甚至于黑夜
它被吮吸，从一副身体到另一副身体
那是最亲的人呵，有着相似的高贵和力量

他们携手，继而走向人群
寻找同样饥饿的人，寻找下一张嗷嗷待哺的唇

大地上的每一个母亲都由此渐渐衰老
她们的乳房变得贫穷，而她们的胸膛一次次起伏
有人为此下跪，在泪水中抽搐
那是最爱的人呵，她已枯干，摸不到自己的脸
2008.6.25



■ 偷窥记

第一首

很多人并不知道，世界被挖出无数个孔
相爱的人在那儿卸下伪装，白而硕大的花朵却要
盖住他们，爬进他们的怀抱
从那儿寻找偷窥的眼睛，和它带走的幻想

沐浴在垂直光线下的万物和他们
一样，一无所知，没有遮挡，没有更多的秘密

世界总是这般痛苦！那并不存在的土地
花朵是一道影子，藏着陌生的灵魂和古怪的爱好
人们为走到一起而努力，即便近在咫尺
他们也仅能看到爱、孤独，以及将死的面孔

第二首

每个人都渴望，自己的身体能长出缀满花朵的
枝条——来自春天的大森林，世界因它沉默
等着病态的深沉的眼睛，偷窥，窃取
它的光，它的露水，它那被爱着的气味

一些东西离开了。一些东西又回来
他们都在暗处，不曾遇见谁，不曾相信谁

相爱的人和痛苦的人一个模样
他们都站在春雨中，揣着饥渴去吮吸
他们都要抛下身影，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吞下曾经有过的蓝天、彩虹，以及无尽的悲伤
2008.6.28



■ 落枕记

第一首

到了那儿，一切都被摁住，摁在枕心里
无数人可以梦到同样的场景，但那过于虚幻
比起古老的典籍，传统，风俗，或是中秋的圆月
还有每年虚长的肉体，它并不持久

身体分配给场景，思想分配给黑暗中的主宰者
听着：它们不曾来过。在途中，它们善于变形

谁也没能从开过的花、结过的果，从隐晦的日记
或者是挣扎的四肢，学到那些东西
小小的枕头装进谷粒、棉花或灯芯草
它就比世界坚硬，容不得喘息，也容不得背叛

第二首

光明的疏散者，此刻染上了风湿伤寒
和黑暗在一起吧，黑暗对躺着的人说我的时间
很短了，世界的原罪现在成了我的
万物都是独立的枕头，等着寻梦的人

孤零零的黑夜分得清，睁眼的和闭眼的
前者是被关押的萤火，后者是流浪的魂

他们在陌生地一起得病，一起康复
世界多像随从，它在无尽的等待中得到庇护
枕头也有穿衣行走的时候，那是不速之客
离开没有月光的屋子，寻找那死去的主人
2008.6.23



■ 褪色记

第一首

蚊母树长到三米多高，它的颜色已不再
绿了；螺浮栲围成苹果型的树冠
它已除却米黄色的牙孢；鱼尾葵是谦卑的
悄悄卸下伪装，不论地震、干旱或洪水

每一棵树都有它自身的坚韧和悲伤
人和世界也是，一代又一代友好相伴，成长

向过去告别是心酸的。人要放下他的衣裳和
血肉；世界要藏起它的繁荣和虚假。人把名字写成
一棵树的样子，世界为此惊讶！它已无法解救
那被围困的森林、都市和遥远的海岸

第二首

大海褪去它的第一层波浪。紧接着
它又吞下一万顷云影，翻腾，永无休止
站在它眼皮底下的那个人
脱去衣裳，等着被召唤，进入世界的核心

一切都等着还原。那个人要从无限中
解除他的迷惑、渴望和曾经有过的许诺

赤裸裸的大海唤醒了他。那些
有了信仰并得以安宁的和那些被埋没并获得新生的
都要记在他的名下——他是谁，他曾是谁
他已褪色，代表着正被探访的一切
2008.6.23



■ 潜水记

第一首

不可腐蚀的水，正等待暴风雨中的
嗓音：那是异域的呼唤，它们溶合一起
通过一条闪电的带子迅速下滑
接触大地，继而渗透，潜入更深的水中

我看到了这一切，但并未得到宽恕
我取出其中一滴，我的前生，它仍裹着秘密

来回穿梭的水流簇拥着它，上升的和
下沉的，关闭在光芒之外。闪电取走了影子
它死过，而后又活过来。我看到了
它被赦免的瞬间，大地露出巨大的脖颈

第二首

在我爱过的事物中，我只留下一片
清澈的水。从那儿，我看到了万物的脸
看到那正在下沉的星星和正在上升的魂灵
看到太阳，围着它奔跑的人群

世界抬起头来呼吸。而我
等着沉溺，像一位被剥夺了力量的神

我在我的爱中迷了路。我躲在
太阳和星星之间，等着大地捧出另一个我
他去过最深的水域，因历险而得到警醒
神拍过他的肩，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2008.6.29

蔓哚儿

一些意象很独特。内里殷实，语言俊俏。依然是你沉稳又犀利的风格。

霜儿

开阔、深入、视角独特，功力老道，先亮~~

俞昌雄

谢谢兄的阅读！这是我面对事物的一种方式，呵呵*

俞昌雄

谢谢霜儿的支持！多批评！

蔓哚儿

提读！

俞昌雄

谢谢蔓兄的阅读！多批评！

华意情诗

诗人的作品，功力老道，有回味。

俞昌雄

谢谢兄的阅读！多批评！

方悄

在我爱过的事物中，我只留下一片
清澈的水。从那儿，我看到了万物的脸
看到那正在下沉的星星和正在上升的魂灵
看到太阳，围着它奔跑的人群


拜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