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障

梁亚军

题记：
十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使我彻底的丧失了听力。我的两只耳朵，现在已近全聋。听不见了，耳聋在蛮横的篡改着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没有声音，只有无始无终的寂静。更重要的是耳聋改变了我的生活。使我中途退学，接着面临着生存的困境和压力，工作，婚姻，与人沟通，这些都成了一个个问题，甚至是难题。耳聋给了我一个痛苦的身份，而在这个世界上，它又是如此的被突出强调着。但事实上，很多人，我要说，他们不了解听不见是怎么一回事情。而这些从来就没有被真正的说出过。一方面，是因为耳聋导致了沟通的不便，另一方面也在于耳聋者自身。我想说的是，任何人都不能武断的认为耳聋就是听不见声音，这只是生理层面上的认识与理解。最大的困境还是在内心。事实上我是一个不自信的人，而且有时还悲观，尤其是在听不见之后，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我写下的这一点东西，它们到底在多大的程度上说出了我内心的真相，对这个世界的爱与遭遇的苦楚。但又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们确实在一定的程度上缓解了我内心的压力。感谢大家的阅读，听不见之后，事实上，我是孤独的，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与支持，也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谢谢大家！

听障
(梁亚军）
（1）
在没有人的时候
我会对着镜子大声地喊
开始时我喊出声音
后来我就只会在心里喊
喊着喊着
在镜子里
我就看见了寂静的嘴脸

（2）
我从来就没有
真正地了解过一个人
至少我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
我还远没有尝到一个女人的爱
远没有尝到得到的快乐
至少我现在还看不到
这样一个女人，我知道
她是要耗尽我一生的力气

（3）
现在是深夜
已经到了十二点了
我在徒劳的抵抗着
一个世界的情欲
这个世界在深夜
继续伤害着我
不是用言说
而是以交媾的方式
（4）
这些过去的熟人
我细算了一下，他们有很多
集中在一些不同的地方
十几年了，我并不想和他们见面
听不见之后，我就已经决定
和他们决绝。在那些日子
就像挤干的海绵
身不由己的开始放弃
他们就是这样被挤出了我的生活
他们被囚禁在过去的生活里
我通过回忆接近他们
一生的话都在那些时候说完
剩下的时间，我已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是一些始终有声音的人
我不能把他们全都变成哑巴

（5）
他们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简直太妙了
对付一个完全被声音埋没的人
（6）
他把说给我的话
用笔写了下来
他写的时候，我一直在看
在我听不见之后，话
只能这样来说
只能把它们还原成
一个个字和词语
就是说，我们用这样的方式
取消了声音，当然
我们还可以以耳聋的名义
取消其他的一些东西
比如爱情，比如性

（7）
他坐着，噤声，忍受
不能在我的面前
像打开烟盒一样打开嘴巴
而我一直在努力
积攒足够的力气
把一句话说出来
（8）
这些人，我认识他们
却从来没有和他们
进行过一次深入的交谈
说出的话，总是那么一二句
像豆大的光，一闪即灭
照不亮内心的黑暗
（9）
我可以说出我痛苦的根源
它们分别来自声音和女人
听不见了，没有声音走进我的身体
在恋爱的年龄，一次次遭到拒绝
因此，我可以把声音说成是一个女人的爱
就像声音在寂静中埋下疼痛的雷霆
对一个女人的爱，使我在灵魂里
埋下了一触即发的隐患
（10）
当我说出声音，它总是虚幻的
但它对我来说，就是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案犯
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它的帮凶
同样因为它的虚幻
使我成为另一个案犯
在想象中，一次次
对这个世界犯下过错
（11）
爱着，却不知道爱着谁
就是说，我的爱
无法落实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我的爱，注定是
一场没有结果的精神恋
就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为着一个没有姓名的女人
（12）
我无法把两个说话的人和我加在一起
我更愿意把自己从他们之中减去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这样的逃避
就像这么多年，两个说话的人
一直被我看成是两台说话的机器
他们陌生，认真
完全不会理会，一个被自己的身体困住的人
在寂静中，无法松一口气
（13）
听不见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很多事物都开始藏在暗处
但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把声音藏在了喉咙
这样并不是说，他们因此就变得沉默寡言
相反，他们比任何时候
都让我感到聒噪，吵闹，说话的重要
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让我
不无感伤的感到自己的多余和滑稽
一个在寂静中一沉到底的人
按他们的话就是说：可有可无
在这样的场合，即使一条狗
只要它突然竖起两只倾听的耳朵
就能够立即把我羞辱
（14）
我想说：听不见了
声音就是新娘
就是某一个姑娘
就是姑娘怀里的一对乳房
说到底，这些都是折磨
如果只能用耳聋
把这些都统统葬送

（15）
生病听不见的那一年
她还没有出生
现在，却长得像小树一样高
和母亲来到家里
在房子里，跑来跑去
就像一阵风，搅动着房子里的空气
稚嫩的声音，来自小小的身体
却让我感到同样的困难
与之对应的是我对寂静的感应
“房子里的寂静又深了一寸”
这样的话我又羞于说出口
甚至内心的疼痛，我也羞于承认
她是一个小姑娘，她有这样的权利
把世界当做一个乐园，任性，肆无忌惮
对任何灰暗和疼痛不负责任

（16）
在晚上，关掉灯或者闭上眼睛
我细细的体味一个目盲者的心情
说真的，我还没有真正的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但事实上，就像一盏瞎掉的灯
我根本无法把他在我的体内接通
最后，我只能绝望的睁开眼睛，重新打开灯
把他一个人，丢弃在黑暗之中
（17）
在电视里，他们是一对夫妻
男的是海军上校，女的少了十根指头
但他们就像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
在这个晚上，就让我这样把自己包括进去吧
如果接下来，我说到自己的耳聋
并在灯下，竖起十根通红的手指
不是出于至深的畏惧，而是因为
几欲破胸的爱恋在身体里挖
（18）
接电话的母亲，我明显的
感到了她的身上在一瞬间发生的变化
头歪着，身子微微的前倾
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的人趋近
现在，她的话
终于有人在电话那一头响应
而不是在儿子面前
说出来，却只能自己去听
几乎就在同时，我也敏锐的感到了
房子里，多出了一个
说着话的人微微传过来的体温
（19）
我多么需要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多么需要在她们说话的时候
像一根寻找线头的针
插入到她们的谈话之中
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多么需要一把刀子
把心和耳朵，痛快的割掉
（20）
这个开口向我说话的人
我知道，他确实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
他的嘴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但距离的缩减
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的耳朵，在取消着他的言说
有一阵子，他一意孤行
把我的耳聋抛在了脑后
仿佛一把坚挺的机枪
这让我感到，他已经开始醒悟
那个暗藏在我身体中的敌人
（21）
在家里，母亲的话
总显得孤单
话说出来，只能自己听见
它们就像一群死士
曾向我的耳朵里突围
三秒钟的搏杀
寂静就已得手
（22）
走出去，我常常会产生这样一种冲动
大声的喊出自己的耳聋
在我的身体里，一直藏着这么一个炸药包
也许雷声可以作为我的参考
一下子，叫醒那么多沉睡的耳朵
但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却只能使我更加的绝望
事实上，确实也是这样
一半出于自身的畏惧，另一半来自
身边走动的人群，屈服于他们的力量
每一次，我都选择了噤声，忍受
把产生闷响的炸药包
在身体里挪了又挪
（23）
听不见了，走出去
在人群中，我觉得自己
更像一只默默忍受的羊
相反，是身边走动的人群
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
各种各样暗示的力量与光芒
足以使我这个内心虚弱的家伙
产生自卑的倾向
（24）
说真的，我渴望她们之中的一个
成为我的新娘
因为内心的爱
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
我承认，因为她们
我更愿意忘记自己的耳聋
但不用说，我相信
谁都会这样认为：这只是一厢情愿
更真实的情况是:被拒绝
受她们的折磨
（25）
走回来，一间小屋
它有时候能够
准确无误的说出我的疼痛
一间小屋，可能就是我空荡的心房
等待某一个人的闯入
在等待中沉溺于幻想
思念洞开门窗
（26）
在电视里，她一直对着我哭
悲恸的泪水，打湿了可好看的脸庞
消瘦的肩膀，随着哭声在起伏，耸动
仿佛我就是她身体里暗藏的那个人
这让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开始变得有一点冲动
“为了感动一个女人的心，我情愿
烈火焚身。”这样的话
听不见了，一直没有得到事实的验证
相反，我却得到了更为残酷的教训
真实的情况是：多年前说过的话
现在，我已经羞于承认
因此，在这个晚上，我把我的冲动
解释为身体的一次暴动
（27）
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男的又聋又哑，女的也是
两个完全被寂静埋没的人
在家里，彻底消灭了声音
“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可以把他们惊动”
这样的话走出去，对他们同样适用
最后，能够被提及的
只剩下身体里的一声声闷响
也彼此想象
（28）
与一小片光亮，在黑暗中
让我看清一些事物不同
一小片光亮，它叫不醒我的耳朵
如果我仍然，把一小片光亮说成是
一阵声音，那是因为
声音对我来说始终是虚幻的
又因为虚幻，所以在弥漫
能够在不同的事物中暗含
并且只对我一个人显现
（29）
多年前，我曾经这样描述
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年轻而结实的树干
现在，我却只能把他说成是
一台无法返修的机器，在两者之间
我更愿意接受前一个比喻
以树自喻，还在于我接受
一个完好无损的身体，而不像一台机器
暴露出我身体里的病痛和隐患
以及随之而来的敌意
（30）
听不见了，我与两只耳朵的关系
应该说，也就开始断绝
首先是声音直接被切断，接着是
接连不断的灾变。两只耳朵
现在，我已经不能把它们孤立的
看成是身体上的两个器官
相反，它们一再被人为的放大
并且始终与我的身体和生活有关
以至于，时刻都让我感到了它们的重压
（31）
我想这样描述一场大雨
我想说它下到了我的身体里面
听不见了，我与这身皮肉的关系
也开始变得紧张，我想说
它是障碍，是牢房
但事实上，出于对声音的回想
以及对一场大雨由始至终的抵抗
我还是不得不说出另一个真相
千万个雨滴，正把我的肺腑
砸的噼啪作响  
（32）
就像这一天，天空不能没有太阳
我黑暗的内心，不能没有你的光亮
我能感觉到你，就像在黑暗里我能感觉到
我的眼睛，是两盏被你点亮的灯

但你不在，不在白天也不在夜晚
你不在我的身边，没有人能够填满那种空
没有人能代替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除了你，我喊不出另外一个名字
我在心里喊，我喊出声音
就像钟表打钟的声音，隐忍又无法控制自己

声音无法走回我的身体，我无法爱你
多么痛苦！这漫长的一生
都有为你佩戴这双贞洁的耳朵


梁亚军    15191744265（发信息）
陕西岐山县蔡家坡镇西三路温馨园小区
邮编：722405

逍遥无往

来此学习一下，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