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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灯芯草
——我要把我说变成她说。她是这么开始叙述的。然后她开始沉默。
——阳光磕磕绊绊地进来,象咳嗽的老人。阳台上晾满衣物。
——我说的充满谎言,她接着说。她说的不全是。她是写作中的人,写作透露一点真相。所以不能听我说,得听她怎么说。
母亲在看书。孩子在另一张桌子上画画。
——我什么都不做,是为了避免失望。母亲说。
——是你说的?还是书上写的?孩子走过来问。
——是书上写的,母亲说。她摸了摸孩子的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叫“失望”?
——“失望”就是:你很想要一样东西,可得不到。
——妈妈,孩子忽然严肃起来,我要你让“失望”那个词走开。
——所以我要读出来:“我什么都不做,是为了避免失望。”母亲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避免“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失望”不来的意思。
——妈妈,我发现“避免”是最好的意思。孩子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一口。我们喜欢这个意思。
——你真聪明。母亲也用力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又轻声说:可惜有些事无法避免。
孩子安静了。母亲继续看书,杜拉斯的一本书,书名《街心花园》。
街心花园里季节正是春天,该开的花都开了。远远地就闻到一缕花香味儿。若走近,花香会更浓些,且各不相同。你想闻什么味儿,取决于你将靠近哪一种花,或哪一朵花。
男人左手指捏着一支香烟,点燃了的一支烟,不过没见他吸过一口,香烟在他手指间颠来倒去,他只是在玩。他有点心不在焉。他不年青了。
一个女人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在一本书上,也许怕石凳太凉的缘故。桌上还有一本书,书翻开在某一页。她仿佛在读,但书总是在那一页,不再翻过去。她有点心不在焉。她也已不年青了。
她在等什么,她在期待谁?
男人猛地吸了一口香烟,又花了几倍的时间将吸进去的吐出来。烟雾慢悠悠地飘散,他把烟扔掉。他大步走过去,绕过花坛,走到那张石桌旁的另一张凳旁,坐下。
女人正在看着另一角,一群儿童正在蹦蹦床上起劲地蹦,男人看着女人看的方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那里面有您的孩子?男人冷不丁地问。
——啊?是的。女人微微地吃了一惊,瞥了男人一眼,脸就无端地红了。她仍然望着那群闹嚷嚷的孩子。我带女儿来玩,她在蹦蹦床上,我等她。女人飞快地说。
其实没必要说这么多。女人这么一想,脸就又红了。她又看了男人一眼,冲他笑了笑。
——那里面也有您的孩子?女人问。
——没有。我没有孩子,男人说。
——但是,女人说。为什么呢?
——我没结婚,哪来孩子。男人盯着女人看。不过我不结婚,也有女人愿意为我生孩子,可我不愿意。
——那又是为什么?女人的声音有点虚弱、犹豫,但还是接下去说:你不喜欢孩子?
——不是,是没有我喜欢的女人。男人很干脆地说。
女人忽然站起来。
——我去看看我的孩子。
女人走过去,走近蹦蹦床,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抓住栏网着急地说话,母亲在听。女人回过头来看了看男人坐着的地方,也许她想起她的书来了。
不一会儿,她走回来,坐在那本《杜拉斯传》上,她拿起桌上的《街心花园》,顺手翻到另一页。然后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男人正在看她,她笑了起来。
——我不在看书,我装装样子。不过是更无聊的样子。女人这样解释。
——象那个小说中的某个女人一样,说的话也差不多。男人微笑着说。
——这么说,你也读过杜拉斯。女人惊喜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向男人那儿欠了欠身。
——也读过《街心花园》,总是在说话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们也是。男人的声音变得那么从容、镇定。
——我们说得并不多。但你让我高兴。女人急切地表白,马上又有所收敛。我是说,我是有点高兴。
——而你让我激动,心神不宁,不是有点。男人说。中速、平稳的语调。仿佛在背台词。我一直在注意你,你与众不同。
——“您身上有些什么叫我迷惑,叫我心乱,而我又说不出来,说不出什么道理。”《毁灭,她说》上的。女人笑吟吟地说:你说的是哪一段?
——我说的不是书上的,是我自己的。很少发生,但现在却有了,我把它说出来,而你以为我在说书?男人语调依然中速、平稳。
——我一直在注意你,因为你的确与众不同。他说。
——你已经说过了,该来一句更新鲜的。女人忽然轻佻地一笑。若谁把我们说的写出来,可不就成了书中的“说话”了,感觉有点假。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敢用相应的语调,我也不敢在声音里放上激情,那样会显得更假。我得象说别人的事一样说我自己。中速、平稳,表演似的。男人摸出一支烟点燃。
——你是个奇怪的人。女人有点恍惚起来。她好象有点累,她把胳膊支在石桌上,双手撑住自己的脸,她没看他。他越过男人宽阔的肩,看向远方,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我是这个人。不是别的人。跟你一样,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丧心病狂地寻寻觅觅,期待那个人的出现。男人说完最后一句,又掏出一支香烟他把香烟咬在牙齿之间,或卷在舌头里,香烟颤颤悠悠地,他不在吸烟,他在玩。
——你是个诗人?你的样子吊儿郎当。女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个有魅力的男人,风度翩翩,一见你,我就脸红了。可你又显得那么做作。
男人把烟点燃,猛地吸了一口,接着开始吐烟圈,浑圆完美的小圈圈,然后静静消散。
——我还拿不准你是不是个做作的女人。男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了起来,他目光凝聚在女人脸上,女人看见某种令人心烦又心动的东西,在男人的目光之中。
____我生来就是个做作的女人。没来得及不做作时就学会了做作。女人说,她有了种想哭的感觉,在克制,继续说下去:我真的很做作,一晃就把大好年华做作完了,我在书中的人物里活,现实中的我从来就没真实过……看。我现在多么想倾诉。你让我产生了说话的欲望。这真是奇怪的感觉。但我却没有不好意思。
____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象爱情。不是奇怪的感觉,而是奇妙这个词。男人把手里的烟蒂扔掉, 然后缓缓地伸出双手, 掌心朝向女人摊开。女人捧着脸的手立即放下来, 她让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这样就没有一只手是孤独的了。
____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是爱情,男人说。
____你是个轻率的人。比杜拉斯书中的人节奏快多了,女人咬着嘴唇责备道。你比小说还小说,而我已经开始退缩了,看,没有奇遇的,我的孩子来了。我最想说话的时候总是说不成,你慢一点,坏孩子。
女人的脸色暗淡下来,有点气恼,但她还是非常温柔地把孩子揽进怀里.
____你想玩什么?
____坐飞机。
____自己去买票。
____还想吃东西。
____好吧, 自己去买了坐在飞机上吃。
孩子接过钱转身就走了。
____孩子还不大,但我就已经老了。女人说,时间流得太快。所以,女人说,我不自寻烦恼。有人听我说一点话真不错。我有时想说,这么假地活,假得那么轻飘飘,又那么沉甸甸的,我说不好。女人叹了一口气,神情忧郁。
____我明白你的意思,男人说,你需要放松。
____不, 你不明白。女人把目光放在男人脸上, 是的, 也许你是明白。怎么放松?
____ 别抗拒自己。听从自己的内心。
____心底里充满犯罪的欲望, 难道也听从?
____你的“犯罪”,只是人性里最善意的需求罢了……
____女人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声音很响亮。一些人注意看这一男一女,他们面对面说着话,有好一会儿了。
____你明明知道, 许多欲望并不损人利己, 而我们总是容易做损己不利人的勾当,作茧自缚。你笑起来象一种发泄,你是个压抑的女人。
____你象个心理医生。女人温存的目光在男人脸上扫了一遍,随后又把视线抛向远处。你真好,陪我说了这么多话,又是这么一种随意的方式。谢谢你,我该去找我的孩子了。
____请别急,这才只是开始。
____开始什么? 什么也没开始。女人站起来,真高兴遇见你,你这么有趣,我很高兴,走了。
____应该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____你说的够多的了, 反正我听见了比你说的还要多得多的部分。
____可是, 我想认识你……
____我们已经认识了。
____要不, 留下你的电话号码?或者姓名……
____那有什么意思。别相信你想的那些,再见。
女人快速地离开,把两本书抱在怀里。不远处,孩子坐在旋转的飞机模具里,高声叫着“妈妈!”,快乐无比。
另一场景:
他弓下身体吻了吻孩子的脸, 母亲在一边注意地看。他走开,孩子扭头问妈妈: 什么意思?
母亲一下子乐了, 追过去问他: 她问什么意思。
第二天, 母亲问孩子:
叔叔亲你, 你为什么要问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的表情。孩子说。
____激情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她说,别相信如此虚枉的东西. 这东西它不是东西,你不会抓得住的。
她边说边好笑了起来,她的笑里有种凄凉的景象,不过,这种景象不好描述。
____我的真相是, “我”不存在真相。她继续说,即使听写作中的人说话,也充满了虚构和谎言,假相是唯一真实存在的,所以,我告诉你,也别听她说了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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