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的几种方式

伟钟

驱魔的几种方式

                ——读《米修诗选》

这又是一位诗坛怪杰。法国诗人米修的诗变幻莫测、诡异奇特、疯狂荒诞，文体近于散文、小说、寓言、警句、评论，又都有诗歌的成分。所以批评家毕贡说：“我从未见过像米修这样难以捉摸的诗人。他拒不纳入通常的文学传统，其诗异常隐晦、多样而复杂。”其诗中有象征主义、达达主义、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影子，却不属于任何流派。米修就是米修，其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孤独、冷漠、清高、拒绝媒体，习练东方功夫而又吸食毒品。但是“撇开了他，法国当代诗歌史将是一幅残缺的图画”。
米修最大的贡献是发现了诗歌的驱魔力量。他说：“在生活中，总有些东西消失不了，久久梗在心中，造成了创伤。因此，需要驱魔。”诗歌的确缺少一些世俗的实用功能，远不如金钱和权力耀眼夺目，却不惟是一种心灵的探索和精神的洗濯。欲望的泛滥、道德的缺失、生活的压力令现代人呈现出无助的迷茫和困惑。为了驱除“心魔”，可以选择宗教、哲学、艺术，而诗歌则站在群峰环绕的珠穆朗玛之巅。
1922年，在布鲁塞尔，米修偶然读到了洛特雷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猛然发现了文字的巨大震撼力，“久被遗忘的写作欲喷薄而出”，从此踏上了绵延六十多年的诗歌旅程。也许是受到了洛特雷阿蒙的启发，米修开始用恶和暴力来驱魔，向周围的敌对世界疯狂反击和报复。他有时把人装进布袋里痛打，有时把人揉搓着塞进酒杯，有时把人和狗的脑袋一起拔出来，有时朝着国王的脸上放屁，有时把火车用力甩进大海。虽然米修是“所到之处劈一为二的优秀匕首”，但是他的目的不是歌颂恶和暴力，而是十分有效地摆脱各种隶属关系的驱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伤痛和黑念头之处，插入无限的狂热、绝美的暴力，结合文字的敲击力使恶逐渐消融，代之以轻盈魔媚的圆体——美妙的景状！”。
米修对东方文化有着骨子里的认同，通过对心仪已久的亚洲国家特别是中国的游历，米修开始修习道家静功，并采取了陶渊明一般淡泊名利的生活方式。同时他的诗达到了澄明宁静的境界，讲究神似的气韵，崇尚简朴的禅意，转向虚空的觉悟，走向意会的盈满。“我的房门口有一座火山／窗口面对火山／终于见到了你，火山／我在火山身旁／我的领地里到处是火山／火山，火山，火山”这种如同念咒、念符的重复，也是一种驱魔的方式，一种自我疗救的方法。依据弗洛伊德的观点，重复是痛苦深重的表现，重复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以便谋求某种心理的平衡。
然而这是米修最终达到的境界，在领略了悠久的东方文化的神秘之后，米修转向了奇异想象的内心神游。他创造了人类闻所未闻的奇特国家和族类：哈克国、埃芝哥隆人、阿拉拉斯人。在通过变形表现残酷世界的恣意想象里，土匪到警察局受训，警察刀歹徒中实习；母亲鼓励女儿卖淫，妓女是最好的家庭和政府顾问；两个男人一丝不挂地殊死角斗，观众只当作上演了有趣的戏剧；病人被想尽办法闷死，健康的人每天要从裤裆下钻过。这些美妙的怪诞和绝望的幽默，无疑是驱魔的又一种方式。所以，批评家布朗评论说：“将想象和现实揉为一体，并大胆使想象脱离现实的参照，脱离人的命运的参照，从中挖掘出神秘的诗意。”
中国古代诗人就有磕药的先例，而米修服用的是麦司卡林，这种毒品让他进入了彷徨无依、神秘莫测的梦幻之中：“仿佛开了一个口，聚合似的开口，宛然一个世界，似乎要发生点什么，发生很多事……”，“一阵颤栗，无血肉的颤栗，不见皮肤，一阵抽象的颤栗，大脑车间的微动，位于不能颤抖地带的微动，那么，什么又是着微动颤栗的实质呢？”米修的吸毒并非为了忘却和逃避，而是“对人的肉体和精神活动作进一步的观察，从失常的角度，了解正常，从而揭示思维的深层奥秘”。而且在诉诸文字的时候，有着科学般的严谨和浓郁的诗情，让我们不得不相信这是在用梦幻驱魔，因为尼采说过：我们真正诚挚的时刻在梦幻中。
米修的诗语言飘逸、凝练、空灵，意象奇诡、荒谬、丰盛。有着洛特雷阿蒙的暴力倾向，有着瓦莱里的冷峻，有着爱伦·坡的怪异，有着卓别林式的幽默，有着老子般的无为特性。而中国文化的巨大包容性让米修的诗歌和人生达到了最高境界，他说：“我的诗能以中文再现，我不能想象比这更大的欢乐！”米修的诗被介绍到中国二十多年来，逐步为中国读者接收和赞赏，这正是米修弥留之际所期望的：“当报纸宣布我的死讯，请不要把我当作死人。我将比现在更简朴。我寄希望于你们，读者们。”

200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