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子来了

幻中行

          老鸹子来了
                        ——正月初四茅山行

    茅山，我来看你。来了，我看见你了。我乘坐记忆之船漂来，怀着虔诚之心奔来。我看见沿河及路口几幢高大而色彩鲜明的旅游宾馆傻愣愣地立在眼前，仿佛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表示疑惑。这些新式宫殿，嵌在一大片灰色的旧砖瓦房边缘，就像现代和古旧的对阵，像是一大串低音之中突然蹦出些许高调，又被整体的低调吞没。难道这就是我人生的入海口？我梦魂萦绕的故土，心灵的岸？
    转过古旧和现代之间的拐角，穿过一片尘封着童年往事的旧屋，我们在一扇静悄悄敞着的门前停住，探过头去，果然就是我们要访的第一家亲戚。外甥女正和她奶奶坐在里面烤火，看电视。妹夫也在，说是才从县城回来。见我们来，急忙出去找他牌桌上的父亲回来。喜坏了的清晨欣然领着三个表弟一起去外面玩耍。这是小妹的婆家，小妹因为上班没回来。我们的造访显然让主人感到惊奇，男主人回来的第一句寒暄就是：“你们今天好舍己哟。”哥哥提议去渡假村，或是去观音崖那边看看我们的出生地。我们向主人打听进山的路，回答是恐怕难走，但我们还是决定去走走，留下老人们继续闲聊。
    我们的车沿着进村的方向出去，缓缓地开过静静的马路，登上大路，轻轻地滑冰雪尚未化尽的茅山大桥，转进深深的峡谷。峡谷里河道干涸，上上下下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和山岩连成一体。我和二妹一再唠叨哥哥开车小心，生怕遇上冰雪阻碍而滑下坎坷。嫂子带着小侄坐在前排，倒不怎么紧张，还说：“你们怎么能这么不相信哥哥的开车技术！”最为兴奋的是文君和小宇，他们手舞足蹈地站在后排，口无遮拦地说东道西。他们从没见过这景象，还新奇地问这里面怎么那么多石头，说想要下去那满是石头的河道里玩呢。
    沿着河道向上，是一条铺了水泥的窄窄的三级公路。我指着入口不远的那段河道说记得这里曾有一棵很高的野苹果树，小时候还和许多小朋友一起来捡过野苹果。哥哥说不是这里，应该还在上面，在二度桥之下。许多年岁月的风雨把童年的记忆冲刷得幽远而迷蒙，只有一些残破的美丽的片断时常隐现，时常被高踞于山涧之上的消暑渡假建筑所打断。不知是谁异想天开，在这样的幽谷建造渡假村。也因为它的景色秀美而使这一带一举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避暑胜地，重点保护林区。
    当初我们从茅山（四连）搬到刘家坑（六连），连家什都是爸爸和他的工人同志们挑着扛着一步步运进山去的！（刘家坑这名字并不响亮，传说很久以前住在这里面的村民因为一次瘟疫而死绝，还是后来林业工人进去开发时才重新有了生气。再往里去，山顶上的骆家坪也是一样。但骆家坪的开发还在其后。现在这一带通称渡假村。）不久后的通车对于当初居住在这里边的人们是多么大的鼓舞啊！那时候全队老老少少都来看那辆开到坡下的卡车。就像迎接贵客一样欣喜。从此就经常会有车进来，把大量的木材运出山去。
    这条路是一条开拓之路，也是一条成长之路。无数美好的回忆，如泉水叮咚，回荡在我童年色彩斑斓的记忆深谷。那里面有爸爸在一度桥下识鬼的惊心；有星夜追逐去茅山看电影的奔波；有我和哥哥数着里程碑、数着桥和弯，在巨岩下的路面的来来往往。如今，一想起抬头就能看见的长着稀疏树木的巨大青岩，我还会心有余悸呢。
    那个除夕之前的黑夜，挑着借来的杀猪刀具的爸爸，若不是胆大心细，定会被一度桥下炸飞的亡魂摄去半魄。要不是他放下篮子，拿起屠刀，定不能确信鬼在人心的真理。三十年之后的去年年底，爸爸再一次向我们讲述这个故事，也坚定了我唯物主义的信仰，勾起更多的童年回忆。
    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夏夜，我和队里许多孩子一起，奔跑十里，去山下的四连看电影。那时候的电影，全是打仗的，鼓舞人心呐。区区十里路，比起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不知是因为我比别人小，还是天生腿脚就如人，回来的路上，很快被伙伴们甩在后面，也拉了哥哥的后腿。正当我和哥哥手牵着手，焦急而无助地走在人渐稀少的黑路上，我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内心虚怯、懊悔、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候我们听到后边有人稳步走来，走到我们身后。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是爸爸和两三个大人。爸爸用他宽厚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我顿觉脚下轻松了许多，即刻迈开大步，跟上了后续队伍。
    那个夜晚有没有星星我不记得，但我记得那个峡谷很深很深，那条路很长很长，那只劳动的手很温暖很有力。不到十岁的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爸爸对我厚实的爱。说实话爸爸的手并不宽大，但他那时却成为我的救星，以后也是我克服一切困难的坚强后盾。
    深谷之上的岩石没有砸下来，但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2006年5月的一次山洪，将二度桥下的一座避暑山庄冲刷一净。好在当晚那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只是让那倚山而立者重新成为穷光蛋。这是老天对违背自然者的小小惩戒。现在看去，那里除了依然是巨石古木溪流之外，并无建筑的痕迹，只有旁边一座小棚子昭示这山庄曾经的位置。我不得不惊叹大自然修复伤痕的能力。
    弯弯的路上，我们遇到一辆下山的轿车，暗喜这路还能通车。小心地让过，继续往前，一个小坡上积满冰雪，我说：“哥哥，上不去就返回吧。”但哥哥还是小心地开了上去。
    上来是一处较为宽敞的山坳，这里有高大的山庄，还有停车场，有大片寸深的积雪。再往前走是急弯陡坡，一根被冰雪压折的竹子横在路上，一队人正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看来我们是无法到达六连了，只好停车。
    哥哥眼尖，一眼就瞧见一个二三十年不见的过去伙伴，并叫出了他的名字。我定睛看去正是。那张近乎古铜色的脸上分明还有那人少年时的模样。我认识他，他也许并不认识我。他说适才下去的那辆车就是在那个小坡下转身的，那司机冲了两次都没冲上来。也是哥哥小时的玩伴呢，刚才却没有认出来。于是大家惊叹这人事的变迁。
    我们四个大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这幽静的山坳里踏雪。孩子们欣喜苦狂，大人也似还童。沿着山坳向上，山庄林立。有一条小路似乎直通山顶，我问哥哥这是不是过去常走的去骆家坪的小路，哥哥说不是。那时爸爸带着一小队工人开发骆家坪，我们三兄妹只好寄居在山下爷爷奶奶家，我和妹妹在茅山读书，那时哥哥已经在场部读初中了。于是我们经常往来于这山谷之路，在周末。
    这么一大片山庄，隆冬季节没有一个人看守。在那积雪的坡路上，妹妹看到一些酸枣，捡起来剥一个吃，说还是原汁原味。我也捡一个吃了，真是过去的味道。孩子们也竞相闹着要吃这稀奇的山果。记得几年前在茅山做客时在溪边拾到初熟的酸枣，正是初夏水涨，这里现在还有，也算难得。
    嫂子出门前才脱了羽绒衫，穿着普通的冬衣，直叫冷。我们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离开这片亲切的有着无数童年记忆的山林，沿着旧路返回。很快就出了山，复看到茅山大桥。都说回来的时候好像路程短了许多。
   

[ 本帖最后由 幻中行 于 2008-3-25 21:51 编辑 ]

幻中行

    回到茅山，父母正在等我们一起去堂妹家。这家像招待贵宾一样，点了长长的鞭炮来迎接。落座之后，哥哥说：“去看看我们的出生地吧。”这一次大家都赞同。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观音崖风景区之内，要是外人，得买门票，每人十八元呢。现在是冬天，开发商不在，堂妹的公公向委托看守的那家打了声招呼，我们的车就免费通行。
    进去这片地方原叫农场里，过去有大片庄稼，住着许多当地老表。如今只有偶尔的一两座农舍孤单地坐守在荒野里，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往里一点是龙水坑（亦或是龙须坑），就是我们兄妹三人的出生地。现在，忽然想到爸爸给我取了个龙字，原来还有这样的纪念意义呢。或者农场里和龙水坑就是指同一个地方吧，我的记忆模糊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父母讲述过去。他们刚从湖南来到江西，就是借住在老表家里。那时妈妈就是在一个孤老婆子家的牛棚里生下了哥哥。这故事后来奶奶也常给我们说。后来我们三家人一起在河对面的茅草山上盖了栋土屋，还在那里开出许多菜地来。我们有了在江西的第一个家，我就是在土屋里出生的。妈妈说妹妹也在那里出生，而我却全无印象。在我幼稚的记忆里有哥哥小小的影子，有檐下的几根木头架成的走廊，有小板凳，有大片的菜地，还有天空中大群大群的乌鸦。每当它们鸹鸹高叫着出现在头顶，儿时的我就会张惶地大喊：“奶奶，老鸹子来了！”后来奶奶一再重叙，也使得我对这一节记忆特别深刻。
    后来我们有了江西户口，有了我们的林业生产队，我们举家搬到茅山，公家的宿舍，那时的我们，就像孤雁找到了群体。在我七岁以前的记忆里，四连是一个热闹而充满生气的地方，是一个典型的社会主义大集体。后来，爸爸被调去六连，去社会主义的另一个阵地开发建设。爸爸的几次调动，都是作为社会主义的建设先锋而去的。我们全家就跟着爸爸一起东奔西走，但终走不出山林的怀抱。
    我们把车停在山里一处大的避暑山庄前的停车场。本想去里边看看，迎面扑来一只大猎狗，对着我们狂吠，并且跟定我们。在狗的狂乱中走了几步，向里边看去，不见人影，只见屋檐下还拴着几只凶恶的猎狗。我们只好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并不远，我们不坐车，我们步行。母亲和亲家公的几番争论之后，只能确定当初的大致位置。从父辈们所指的方向望去，我那出生之地已经无路可达。满是荆棘的小河对岸，一座枯黄的茅草山，上面稀疏地长着几根杉树。哪里还有人住过的痕迹？哪里像我幼年住过的有着青青菜地的故居？也不知那深深的茅草里面可还有些许土墙的残垣断壁！
    再看河这边，当初父母们居住过的农舍、牛栏，也荡然无存，只有一片片枯黄的茅草。亲家公说这一片地已经卖给了外人，准备开春以后来开挖建设。他指着茅草深处说那里面还有一眼井，那是一眼冬暖夏凉的清澈的好井，前两年他还看见过，只是如今也变浅了。
    放眼望去，大片优良的梯田全被茅草占领。几十年来，从开发到计划生育，到改革开放，这里又回复了作为茅山的最初的荒芜，但却又不知为何不见了一只令当初的我那样惊慌的老鸹。它们那“鸹——鸹——”的叫声忽地变得无比亲切。
    回到茅山大队，从一大片低矮的房子旁边走过，妈妈说这些屋子现在大都空着，整个大队平时只有一二十个老的小的住着。许多人都去了县城居住或是去外边发展了。并且许多老的已经故去。
    不知道那个曾经常常欺负我的小女孩现在怎么样，我也没想到去曾经住过的那幢二层楼房看看。只有一件事，想来犹自懊悔，那次队里来了一个照相的，大家都拍了照，等到妈妈给我换上新的花衣服出去，那人已经走了。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慢了而错过，还是妈妈有意挨延，总之是错过了，错过了唯一的保存童年印记的机会。
    现在的我，就像一只乌鸦，轻轻地从故地掠过，从朦胧的往事里飞过，不留任何痕迹。昨夜，我又梦见我亲爱的奶奶了。不知远逝的她，有没有故地重游。老鸹子来了，奶奶，您看见了吗？听见您最疼爱的孙女鸹鸹的叫声了吗？

2008-2-19至3-4

[ 本帖最后由 幻中行 于 2008-3-25 21:52 编辑 ]

雨儿

搜寻儿时的记忆，探访成长的足迹。

在一草一木中怀念那些值得纪念的人，值得永远铭记的事。

很有意义的一次旅程，幻幻的文字情感真挚，散发芬芳，喜欢着~

问好幻幻

青梧

脉络清晰，句子也经过了锤炼，但语句之间的连接稍嫌突兀~~
跟随幻体验了一次回乡之旅。似乎只有回到过去的地方，才能真切感受到时光荏苒。家乡，可以唤醒那久已沉睡的心灵和乐趣，多么美妙。

问好幻

黑子

带着记忆回归。山水自在人心，文字简练迅速，语言铺陈线索明晰。
问候幻中行，此篇文字在近来心情的散文中属于上品，写出了一种记忆，一种思念，情绪自然饱满，让人不觉跟随你的脚步。

幻中行

原帖由 雨儿 于 2008-3-24 21:04 发表
搜寻儿时的记忆，探访成长的足迹。

在一草一木中怀念那些值得纪念的人，值得永远铭记的事。

很有意义的一次旅程，幻幻的文字情感真挚，散发芬芳，喜欢着~

问好幻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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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儿，你的文字总是能够说到人的心里去。许久不见，想念

幻中行

原帖由 青梧 于 2008-3-24 23:35 发表
脉络清晰，句子也经过了锤炼，但语句之间的连接稍嫌突兀~~
跟随幻体验了一次回乡之旅。似乎只有回到过去的地方，才能真切感受到时光荏苒。家乡，可以唤醒那久已沉睡的心灵和乐趣，多么美妙。

问好幻

青妹的意见幻收下了，容我慢慢改进呵。谢谢小妹读的仔细，问好

幻中行

原帖由 黑子 于 2008-3-25 14:51 发表
带着记忆回归。山水自在人心，文字简练迅速，语言铺陈线索明晰。
问候幻中行，此篇文字在近来心情的散文中属于上品，写出了一种记忆，一种思念，情绪自然饱满，让人不觉跟随你的脚步。

问候黑子。近来幻一直少写诗，但写了一些文字，算是对自己所走过一路的一些记录。我会陆续发出来，希望和大家一起交流。谢谢鼓励！

胡黎明

很好的文字!学习.

李显

很快就出了山，复看到茅山大桥。都说回来的时候好像路程短了许多。

很朴素的笔触,也有很多关怀

幻中行

原帖由 胡黎明 于 2008-3-25 22:02 发表
很好的文字!学习.

问好朋友

幻中行

原帖由 李显 于 2008-3-27 15:14 发表
很快就出了山，复看到茅山大桥。都说回来的时候好像路程短了许多。

很朴素的笔触,也有很多关怀

故地重游，总会有许多感叹 问候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