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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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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5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阿宝(短篇小说)

 
  阿宝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而且是从遥远的青海西宁,使我颇为意外。对于一直生活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我来说,那儿可是一个令人联想着月亮,歌谣,匪帮,以及散发着血腥传奇的地方。但我随即又释然了,因躲债而藏匿了多年的阿宝突然从那个僻远的地方冒出来,再合适不过了。
  那天,我从陪市安全检查小组的酒宴上晕头转向地回到公司,秘书小朱就对我说,一个自称是我老乡的人刚从西宁打来电话,一定要见我,因为从口音来判断,确是我的乡音,就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他。但她把对方的名字记成了“奥宝”,颇像时下一些电视广告上玩命的产品,令我的记忆迷惑了好一阵子。说来这也不好怪小朱,我的公司所在地从没有以“阿”字挂头称呼人的习惯,像什么“阿庆”“阿毛”“阿狗”之类的,给人的印象似乎一直是苏南人的专利。我的老家离这儿也就不过二十余公里,属于扬泰的交界处,然而,这一区域的方言却异常的复杂,有趣,有时甚至是相邻的村子,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发音,并以此相互取笑。对于这一区域方言的复杂,至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溯源。对家谱颇有研究的三叔曾多次对我说,庄上的祖辈,是三百年前从苏州乘船移民而来的,这或许是老家那儿常用“阿”字称呼人名,且有经商传统的最好解释。
  果然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是阿宝啊!”对方的声音努力地做出亲热的样子。是他,那沙哑的公鸭嗓子,只是如今似乎添了些沧桑的味道。其实,我小学毕业后即离开了老家,此后与阿宝并没有什么来往,逢年过节回乡,偶尔碰个面,也仅是打打招呼递递烟而已。那时,他正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发着呢,握向对方的手指上,闪亮着四个大金戒,嘴巴努力向后咧开,在两边撑出两道括号一般的有力条纹,可能他认为这样很有派很有魅力。但我总觉得有些滑稽,逃不出童年时留给我的“老僵子”的影子,阿宝的个子一直没有超过1米56。“老僵子”是我们老家给个子始终长不高,人却异常鬼精的人的称谓。那时,他长我四岁,个子还没我高,学校里混了两年就踏上了社会,每日从“打钱堆”、“发沙海”等赌技中弄几文。土称的“发沙海”,就是香港赌片中常见的,被周润发们把它的魅力演绎的淋漓尽致的那种赌技,别看阿宝学校的成绩非常糟糕,这方面的算计却精的很,明明抓了一手“呆子牌”,却偏偏能显出一付“杨子荣”的镇定,目光咄咄逼人,并把价码玩命地不断叫高,令对手望而退却。而当运气地摸了一手黑桃“同花顺”,他在玩命叫价的时候,又偶尔露出一点“心虚”的样子,令对手大胆跟进,结果赔个精光……然而,到了那个举国上下皆不择手段地追逐钱财的世纪末,富名一方的阿宝,却实实在在地赔了个精光,落到目前的躲债鬼下场,真可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他之所以从青海西宁打来电话,说是因为与青海省交通厅的某位要人关系很好,那位要人又是家乡人,家乡观念很重,要我把公司的资料速寄过去。显然,他还在挣扎,而且了解我的公司。
  这十余年来,我苦心经营着这个生产反光漆的小公司,可谓跌跌爬爬,多次身陷绝境又大难不死。一开始,公司购买的北京某著名大学著名教授的反光漆技术,就几乎是一个骗局,这位著名的教授拿着几块漂亮的反光板,晚上用专用电筒一照,果然反光,照射的光愈强,反射的光愈亮。当时,国内还没有这新鲜玩意儿,而欧美先进国家的交通已普遍使用,这些可从教授的皮包里抽出的一叠一叠图片资料得到证明。总之,市场前景广阔,我们如获至宝,立即使出浑身解数,银行,工商,科委……上蹦下跳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可以在拿了二十万技术转让费的神秘兮兮的教授指导下,租厂房,购设备,投产。谁知产品批量拿出后,我们却傻了眼,因为在具体应用过程中,它根本无法操作,教授的那几片漂亮的反光样片,都是在实验室精心操作的结果。教授去治疗他的严重的糖尿病去了,公司第一年就亏损了五十万。此事使我后来对国内纷纷涌现的所谓科研成果,乃至整个知识界,一直持有严重的不信任态度,他们大多是高明或愚蠢的剽窃者。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以高昂的代价被引入了门。我也学会了高明的“偷”,从电脑上查阅大量的国外反光漆资料与专利技术,闭门做了数百次的实验,总算勉强把产品推向了市场。虽然我对阿宝的人品更有着根深蒂固的疑虑,但还是欢迎他加入我的公司的艰难行进,欢迎他的熟练的行贿与赌博技术。公司目前的经营不善,也有很大部分原因要归之于我书香门第养成的个性。自然,我很明了当今所谓的市场经营之道,先做朋友,这一步我是会的;后谈生意,我也能称职;但到了行贿,回扣,瓜分利益的阶段,我就有了犹豫。我这个人很重友情,一旦与对方建立了友情,就不想让物质利益玷污了友情,而向朋友行贿,就是引朋友犯罪,拉朋友下水,这怎么对得起朋友?再反过来说,行贿这事儿,其实对自己也有很大的风险,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赌徒。有一次,河北武安的一个犯事的朋友就把我推了出去,其实就是个两千元的入门费,害得那边的公安千里迢迢地过来找我谈了半夜,还按了红指纹。从此,我把业务上的事一概推给了经销商与业务员。
  寄了产品资料后,约半个月时间,阿宝显得激动地给我打来电话,说那位老乡看了反光漆资料,很感兴趣,那位老乡今年春节要回南通,他也想回老家过年,届时,他准备带我一起去拜访那位老乡。这种类型的话语我听的多了,只是“哦”了一声,便显得关切地问起他在异乡“发财”的情况——对合作伙伴的了解,在生意场上是很重要的。他回了一句“好的很”,就转移开话题,我也不好再深问。阿宝的发财颇有些传奇色彩,一直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他都是庄上的一个混混,只不过是由“小混混”混成了“大混混”,赌技和说谎都更加精湛而已。阿宝的父亲是个瞎子,以给庄里庄外的人算命糊口,并不断地积蓄几文。但这些积蓄最终被阿宝一锅端了过去,理由是做猪鬃生意,要发大财了。确实,八十年代那段时间,庄上有不少人凭借猪鬃迅速成了万元户。但阿宝能将走了一辈子江湖的瞎子老爹的养老钱全数掏出来,也可见其语言功夫。阿宝确实做起了生意,他摸着别人的信息从西北一带收购些猪鬃脚料回来,再转卖给三叔的猪鬃公司,每年也能弄上个三万四万的,但这些钱,又立即被他转上了赌桌与女人的身上。三叔是个商业奇才,短短的五六年功夫,就把个臭气熏天的皮毛小作坊,做成了全国闻名的猪鬃基地,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全国的猪鬃行价都要看三叔的眼色。三叔的精明与冷酷是出了名的,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满脑子的封建意识,对政治地位十分敏感,那回彻庄里庄外的“庄总”“三叔”“三伯”之类的竭力表示尊重或套近乎的声音,其实并不入三叔的心。阿宝是第一个看出这一点的,于是,他第一个以“庄主”的名份称呼三叔,每逢大年初一,大早第一个在大门外高喊“庄主!恭喜恭喜”的,准是阿宝的那公鸭嗓子。三叔非常受用,虽然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每次收购阿宝的猪鬃脚料的价格,总要比别人悄悄地优惠几毛钱。而在这之前,三叔对阿宝一直是嗤之以鼻的,并不时拿来作为我们几个兄弟的反面教材。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来真是令人感慨,那段年月钱是那么好挣,银行简直婊子似地诱着你去贷款,在庄上的桥头打个哈欠,似乎都能吸进几张钞票。由于一个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的机会,阿宝终于暴发了。三叔突然接到广东某外贸公司的一个电话,要了解猪鬃生产方面的情况,就派阿宝前去试探试探,也没太当真,只当给他喜欢的阿宝一个免费旅游的机会。谁知阿宝一到广东,就以他赌徒的精明嗅出“好运到了”。当时,中国正向世界缓慢而坚定地打开大门,猪鬃作为劳动密集型的手工产品,自然受到了西方商人的垂青,阿宝带去的样品被一眼看中。控制着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老总暗自高兴,正准备对阿宝拿腔捏调摆架子,阿宝却以他的赌徒精神,将随身携带的三万元人民币迅疾花了出去,赢得老总对他的“老弟”称呼,然后又急电三叔,汇款十万,称此处市场前景惊人。那时手头正宽裕着的三叔也没犹豫,立即把钱汇了出去,由此可见乡镇企业在市场拼搏中的效率。阿宝就用这前后的钞票,把当时在金钱面前还有着一些小媳妇般羞涩的外贸公司的上上下下,收拾了个服服帖帖,建立了牢固的关系。第二年,三叔的公司就挂上了集团的牌子,销售翻了三番。三叔也毫不含糊地送给了阿宝一幢三层的小洋楼,一时传为美谈。
  但这个赌徒不知怎么搞的,又输了个精光。八年前初冬的一天,我回老家请三叔办点事,阿宝的那幢立在庄上中心地段的三层小洋楼,已人去楼空,装饰豪华的内部被债主们搬的空空荡荡,大门更被贴了封条,法院也在寻找阿宝。我走进三叔的院子,见阿宝的姐姐阿美正拧着一条大花手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立在三叔面前,请三叔出面把法院的关系摆平。几乎每间隔一分钟,她那肥胖的身子就要抽搐一下,显得十分伤心。而三叔躺在院内的藤椅上,哼哼哈哈着。我想表示出一点同情,但又摆不脱一种滑稽感,眼前现出二十几年前,风行一时的现代扬剧《小陈庄的风云》中那个时刻想着“变天”的肥胖的地主婆的形象。那时,我们这儿有条件的乡村都争着排演这出戏,“资本主义尾巴”屡割屡长的我们庄,自然实力雄厚,服装,道具,灯光,都狠下了一番功夫。舞台就搭在庄上宽阔的打麦场上,孩子们老早就搬来木凳,占好位置,而我的童年也有了一次鲁迅先生《社戏》式的愉快。阿美在戏中饰演的时刻梦想着“变天”的地主婆,拧着一条大花手绢,肥胖的腰肢舞台上扭来晃去,那一付也是鸭子嗓的扬剧,居然唱的有板有眼,再加上配给反面人物的突然低沉渲染不详气氛的音乐,居然赢得了“苦大仇深”的观众们的阵阵叫好与掌声。阿美也颇为得意,从此戏外也常拧着一条大花手绢,庄上游走,一时成了她的招牌形象。其实阿美人挺善良的,又老又瞎的父亲是她一手照应并送终的,阿宝逃债失踪后,阿宝的老婆与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也是阿美哭着接到自己家里的。但庄上的孩子们却只认她舞台上的形象,一有机会,就躲在她的身后呼喊“地主婆”“地主婆”,阿美笑着,并不在意,继续拧着花手绢走她的路。阿宝却不干了,有时不知从那儿突然冒出来,瞪着那对猩猩一般闪亮的眼睛冲过来,我们于是一哄而散。
  但阿宝并不总能占上风。我是家族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堂弟,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阿宝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阿宝长我四岁,还有一身的干巴劲儿,但身高却和我差不多,只要我们弟兄三联手,就能把阿宝扳倒在地上并按得死死的。阿宝自然不会死心,一天,他突然神秘兮兮地靠近我,说收集到了一种新的青岛“大前门”香烟纸,问我想不想交换,我心一动,就随他去了。那时的孩子们狂热地收集香烟纸,就像今天的人们集邮一般,我们庄子历来有经商的传统,在外跑供销的人很多,所以,庄上的孩子们收集到的香烟纸花花绿绿,数量之多,令邻村的孩子羡慕不已,以至于当我们经过邻村时,常发生邻村的孩子“拦路劫抢”的事件。前年我到上海出差,偶然在一弄堂小店看到卖“大前门”“飞马”“大生产”这些当时时髦,而如今已难得一见的香烟,便每样买了两包,回来后,与堂弟们美美地抽了一顿,其实抽的是童年的回忆。却说阿宝用“大前门”把我诱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突然脸上露出凶相,把我按倒在地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突然一撒手,一溜烟地跑没了。我气急败坏地把这个遭遇告诉了两个堂弟,商量复仇的事。最小的堂弟眼睛眨巴了一下……待到半夜,我们三兄弟弄了一堆臭狗屎,糊在阿宝家屋后的“单杠”上。那是阿宝最喜欢玩耍的,其实就是在两棵楝树之间,扎了一根打狗棍似的“杠”,阿宝常在上面翻上窜下地炫耀,大概是想以此来弥补他那“老僵子”身材的自卑。谁知第二天大早,阿宝那会算命的老爸就找到了我们家。我爷爷把三个孙子大骂了一顿,命令我们立即去把棍子上的狗屎擦干净。
  三叔面前泪眼朦胧的阿美没有认出我来,仍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总之,要三叔出面帮忙。而三叔躺在藤椅里,渐渐地连哼哼哈哈都没有了,似在打盹,又似在享受从院墙那边斜射进来的初冬的阳光。我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这时,最小的堂弟回来了。
  “是不是贷款担保的事?”
  我点了点头。堂弟把我带了出去,转到三叔集团公司的办公室,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把办公室主任从赌桌上找来,顺利地盖好章。显然,堂弟在三叔的公司是说话算数的。那时,三叔的公司已摇摇欲坠,而堂弟已在外面又成功地发展了一家同类型的大公司。
  “活该!”堂弟对我说。当初,就是因为与不可一世腐败不堪的阿宝之间的矛盾,堂弟才赌气又在外面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实际上,在“涂狗屎事件”之前,堂弟与阿宝之间就有了仇恨。在那个对性懵懂的年代,奇怪的是,“老僵子”阿宝的性知识与他的个头不成比例地畸形早熟,常把庄上的孩子唤聚一圈,眉飞色舞着讲一些他自编的黄色不堪的故事,而懵懂的我们只觉得好玩,并没有明白其中的意味。更下流的是,阿宝用赌桌上赢来的钱买来一些糖果,诱哄一些六、七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到麦地,躺在麦苗上,手把手地叫他们干那种男女之间的事。小男孩软塌塌的小鸡鸡能干什么,阿宝却兴趣盎然。我堂弟也曾有幸列入阿宝的“邀请”行列,闻讯赶来的三叔飞起一脚,正中阿宝下巴。那时的三叔正精壮着,是庄上打斗的一把好手。但那段时间,阿宝的心思总在这方面打转转,一天,他又突然召集我们这些比他小好几岁的孩子,说要带我们去“打野兔”。我们排着队,浩浩荡荡地来到庄子东头,胡乱折了一些柳条编织成绿色的伪装冒,套在头上,然后像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一样趴在一条田沟里。田沟的东边是一条十余米宽的河,河对岸是大片的水田,庄子里的媳妇们正在那里弯腰插秧,参差的绿意水彩一般在水田里蔓延着,哪里有什么野兔?但我们严格按着阿宝的要求趴着,有的趴着趴着竟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宝突然叫道:“准备好!”透过眼前的杂草,只见对岸水田里插秧的媳妇们突然相互招呼着,三三两两地来到河堤下,仗着人多,也不张望,各自找好位置,退下裤子,露出“白兔”一样的屁股小解起来。只听得阿宝一声令下:“打!”我们把拇指食指并伸成手枪的样子,嘴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响成一片。媳妇们大惊,一瞅却是庄上的这些“兔崽子”,嘻嘻哈哈地骂了几句,提上裤子就走了。而这边阿宝却乐的在沟里直打滚。
  三叔大概是老糊涂了,或者是被阿宝捧糊涂了,居然无限信任地把经营大权交给了他曾经飞踢了一脚的“老僵子”。堂弟数次力劝未果,便开始另寻出路,他比三叔更了解这个童年的伙伴。果然,渐成气候的阿宝开始“另立中央”,把一部分业务悄悄转移到自己在外面暗设的加工厂。这时的阿宝,表面上对三叔还是无限忠诚,并且是把“庄主”喊得最响亮的时候。为了对三叔有所交代,他同时低价收购大量劣质猪鬃,以次充好,不计后果地卖给各外贸公司,为三叔赚取着惊人的利润。外贸公司因为吃足了阿宝的好处,有苦难言。但三叔公司的产品是“老鼠药”的名声也逐渐地流布开来。三叔并不知情,或装着不知情,埋头搞他的大规模公司基建和大队的公益投入,他已兼任大队书记,想再造一个“华西”。仅数年功夫,几乎所有的外贸公司都对三叔关门,而阿宝已肥的喘气,分庭抗礼的野心也不再隐瞒。他的家成了庄子的另一个中心,来客熙熙攘攘。虽然他还在三叔的集团挂着职,但在三叔面前已开始拿姿作态,不再以“庄主”,而是以“庄总”来称呼了。当三叔因资金紧张,发不出工资时,阿宝竟大模大样地站在公司大门前,叼着烟,挺着他那永远长不高的干瘦躯体,向上班的工人夸口:只要三叔来跟他讲个话,他就立马把发工资的钱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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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距老家毕竟有一段距离,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导致暴富的阿宝又输了个精光。只知道他在感到局面不支的时候,以“入股”的名义到处借债,连他姐姐阿美的家底也被圈了进来。局面终于崩溃后,阿美曾以“上吊”的名义要阿宝还钱,阿宝双手一摊,两肩一耸。阿美瘫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宝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从此就消失了。躲债了多年后,他突然从青海西宁冒了出来,并与我的业务接上了线,而我居然也报以了兴趣。说实在话,对于这样一个赌徒式的混子,即使在他红的发紫的年月,我也不愿主动去握他那套满大金戒的手,现在,我热情地与他通电话,寄资料,是也想学早期的三叔,在阿宝身上赌一把?还是怀旧?好奇?接着把一出戏演下去?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小心地隐瞒着消息,不让三叔堂弟知道。
  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春节如此快地就来临了。当初我书生意气的实业救国理想,早就化为了泡影。流逝的时间,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现象,现在,我的生命已过了中年,过了巅峰,开始石头一般向着另一侧的山谷滚动。而这石头在向下的滚动中,又不断地坠裂成更多的小石块,有些小石块在某处障碍前入睡了,另一些则沿途裹挟了更多莫名的东西,雪崩一般地一同向下滚动。我对时间的恐惧与日俱增。每年的正月初二,我都要回老家,在外工作的弟妹们,也纷纷在这一天回来。我们相互在对方的肩上击打着拳头,嘲弄对方凸起的肚子,回忆当初的各种趣事,老家的院子里,洋溢着开心的笑声,三叔仍精心护着的爷爷住过的房间,更给我们一种“根”的感觉。至少在这一天,时间的恐惧被从我们的生命中清除了,或成了某种毛茸茸的玩物。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院子里蓄满了温暖的阳光,三娘和我母亲在厨房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午餐,堂妹们打着下手,一团团热气从厨房的腾腾冒出。而我们弟兄几个则在院子里摊开一张牌桌,闹嚷着炒起了“地皮”。正炒的兴起,阿宝那几十年如一日的“老僵子”身体从大门闪了进来,腰板不再挺直,微哈着,嘴巴两边当初那有力的单括号,如今松弛成了双括号,而两只眼睛仍是大猩猩一般地闪亮着。
  “恭喜恭喜!”阿宝双手抱拳,四处作揖。
  “新年好!”我忙站了起来,三十余年没碰的手居然很自然地握在了一起。他的手掌充满了粗糙感,我想他隐匿的这些岁月,也一定没有停止过玩弄这个世界。我们刚寒暄了几句,三叔突然从房间走了出来,搂着阿宝的肩,一起走到门外,也不知唠叨了些什么。
  约二十分钟时间,三叔回来了,哈着腰,默默地又回到房间。公司这几年的折腾,也使他明显地老了。我忙把牌让给一位堂妹,走到门外,阿宝果然在守着。
  “我已和黄工联系好了,初八上他家里拜访。”
  “好!黄工是个工程师吧?”我突然有些狐疑。
  “人家是省交通厅的总工,专门负责安全设计的。你放心!我已经和他谈的差不多了,他对你的反光漆很感兴趣。都是家乡人,怕什么!”
  “好!我备车。”我将信将疑,但还是面露欣喜之色。
  初六上午,阿宝打来电话,约我初八早晨一起出发。初七晚,阿宝突然改口说他明天先赶到南通,然后听他电话。谁知刚过了一会儿,阿宝又打来电话,显得有些激动,说他刚与黄工通了电话,黄工特地关照把我一起带来,说都是家乡人!这个“黄工”倒真的被阿宝弄的有些神秘色彩了。随后阿宝又问我准备了些什么东西,我说准备了两瓶好酒。我做事一向谨慎,在没有摸清底牌前,是不会下大注的。但阿宝显然有些不满了,你放心,黄工那儿的事情绝对没问题,最好再带两条好烟!也许……我往提包里又塞了一条“中华”。
  初八早晨六点半,阿宝按约守在老家的桥头,等着我的奥迪车。天气很冷,阿宝蜗着瘦小的身子,却穿上多年前的一件西装,打了领带,在脖子上挂了一条大花围巾。过年期间,一般是不会有债主纠缠的,阿宝的两只眼睛还是机警地张望着。一坐进车里,阿宝就恢复了自信,摊开身子,接住我递去的烟:老弟,你放心!黄工在交通厅是很重要的人物,已帮助我姜堰的朋友做了好几笔生意,他们今天一起去。
  因为对姜堰城区路不熟,转了几个圈子,才先后接到了阿宝不停地挂在嘴边的姚老板,王老板,两个满脸油光的大胖子,我不禁为我的车子暗暗叫苦。“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这是庄总!这是姚老板,我在西宁的直接领导!这是王老板,南方波纹管集团的当家人!”阿宝热情地介绍着,然后谦虚地和王老板拥着姚老板后排落座。姚老板似乎对我没有谦让前座有些看法,严肃地从腰间掏出手机,拨通号码:“黄工!我们已经到了白米镇,还有一个小时。”显然,姚老板与黄工才是真正的老关系。阿宝在一旁侧耳听着。凭我社会上滚爬了多年的经验,对阿宝目前的位置已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那个同在西宁的姚老板身边的混混,并正在努力故伎重演。
  在姚老板的指点下,车子在南通新开发区的一幢新楼前停下,黄工的父亲已守在那里。我和王老板提上各自的礼品,随着上了楼。黄工是个三十五岁左右,有些知识分子模样,外表显的实在的人,热情地请我们在客厅的沙发坐下,他的父亲端来茶水,阿宝忙抢了过去,一一分开。我与王老板先后递上各自的名片,我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我就是生产反光漆的”,阿宝忙在一边跟上:“黄工,我跟你说过好几次的,就是那个晚上灯照了老远就反光的。”黄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却与一边的王老板热心地聊起了波纹管,显然他对这方面比较在行,还取出一张图纸给王老板看:“你们扬州(他还不知道泰州已划了出去)有个通江波纹管厂,去年我介绍他们进了西宁,第二年就做到一千多万。后来,他们干脆自己干了起来,出了问题,有一百多万怎么也要不到,又反过来找我,我推说身体不好。”大家附和着一片嗤笑声。王老板忙拍着自己的肉胸:“黄工,你放心!你跟我打过一次交道,就知道我的为人了。”原来他还未与西宁做上生意,阿宝真是出口成谎,他似乎还把我当作当初的那个傻小子。但在黄工家里,阿宝一直在谦虚地听着,眨着一双猩猩般贼亮的眼睛,偶尔插入一两个语气助词。
  还不到四十分钟,姚老板便提出告辞,显然他在控制着局面。大家蜂拥而出,我多了个心眼,提起礼品包——阿宝肯定是不会帮我说明的:
  “黄工,这点小意思!”
  “不用。客气了!不用。”黄工连连摆手。
  “这么远的路途,你叫我怎么带回去!”
  黄工再没推辞,坚持着把我们送到楼下后,姚老板们便坚持着不让黄工送了,待目送黄工上了楼,才纷纷坐上我的奥迪车——或许,他们都不愿黄工看到他们挤坐后排,如今的老板都很要排场,面子的。而我一看黄工并不对我的路,再说也不想到西宁那么遥远的地方下功夫,就不客气地仍在前排落座。
  由于早晨起的太早,车子开动后我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听着他们三人在后面嘀嘀咕咕。
  “怎么样!王老板,黄工人很实在吧!”这是阿宝的声音。
  “在西宁,只要我一个电话,黄工马上就到。在我那儿吃饭他从来不讲究。”这是姚老板自信的声音。
  “兄弟我是讲义气的!中午我来安排。”这是王老板诚恳的声音。
  随后,隐隐还听到阿宝向姚老板诉苦,说同在西宁的老乡某某某,过春节回家也不带上他,还是姚老板帮他买了车票……阿宝够惨的!
  到了姜堰才知道,王老板的上面还有一个真正的大老板。这位猴子一般的大老板的传奇事迹其实我早就在报刊上读过,只是这次更了解了些背后的细节。他原是当地横行一时的一霸,一次与几个同类玩京城时,不意被一辆林肯轿车撞倒,头部缝了六针。躺在床上的他机灵地打听到肇事者是中央某部长的儿子,于是,他安静且耐心地在医院里躺着,直到终于躺来了部长大人。部长紧握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流着泪说,我什么要求也没有。部长更急了,他才慢吞吞地说,我光棍一条,无依无靠,如果有可能,部长给一个产品让我糊口,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算什么,部长笑道。于是就有了这个波纹管厂的发迹史,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个传奇人物如今的气派,据说当地开会时,如果他早到,书记迟到,他会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书记的衣领罚对方请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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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5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当地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里,阿宝搭拉着下巴,无限崇拜地听着,几乎忘了动筷子。自然,酒宴也少不了阿宝的表演,他高声叫服务员拿来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清了清鸭子嗓,先讲了一个黄段子,说是有几个妇人谈丈夫的能力,甲说:唉!我那位像收电费的,一月一次;乙说:我老公像送传单的,随便一塞便了事;丙说:你们还好呢!我那口子像送牛奶的,放在门口就走了。就在整个酒桌哄笑之际,阿宝突然又掀起身边陪酒小姐的上衣,露出一对雪白的乳房:大伙儿看看,怎么样?打打分!于是大家便借着酒意胡乱报着80分,或90分……我似乎明白了姚老板为什么要把这个业务上的半吊子阿宝带在身边了。
  毕竟因为阿宝的缘故,蹭了中午这一顿不同凡响的酒宴。回去的路上,我与阿宝并肩落座奥迪后排。
  “你知道你三叔怎么又和我握手了?”阿宝突然转向我,“初二那天,你三叔把我拉到门口,说叫我回来一起干,东山再起——你三叔出牌是大手笔!”
  “那你就回来呗!”
  “我是想回来。如今庄上的年轻人都窝在家里,混吃父母的老本,这怎么得了!”
  这几句话从阿宝嘴里出来,倒使我有些意外。
  “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今在庄上已是威风扫地。再说你三叔的空壳公司还挂着那么多吓人的贷款。”阿宝并没有提自己还到处欠债的事。
  “唉!真没想到,三叔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就垮了!”
  “这儿也没有外人,就当我说酒话。你三叔这个人容不得人才,要是他心里有了想法,就把你叫去谈,要是你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就不得了啰!就要把你往下坑。还有分配不公,公司那几年有钱的时候,不该奖的钱瞎奖,不该花的钱瞎花,我们一些元老反而被晾在了旁边。反正他把做皇帝的那一套都搬了过来,我很灰心。去年,北方公司有一张猪鬃大订单找我,我拒绝了。我回来做什么,到时你三叔又要到处宣传都是他的本事。”
  “多么可惜!”我心情复杂地叹息着。
  阿宝从口袋掏出一包“红梅”烟,“你看,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抽这种烟。”这与他发达时随处乱撒‘红中华’,直有着天壤之别。但阿宝眯着眼,喷出一圈圈有几何形的烟雾,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是的,他有这个随时接受现状的本领,在我们小时的斗殴中,当我们三弟兄合力把他按在地上时,他就一动不动地趴着,像一只死蛤蟆。当我们陆续离去,剩了最小的三弟还兴奋地骑在他背上颠着,像骑在马背上,这时阿宝猛地翻过身来,眼里射出凶光……
  “说起来,我这个下场还是你三叔害的。”我觉得新鲜,看着阿宝吐着一圈圈烟雾,“你三叔终于撑不下去的时候,说要下山,让我来承包,说只要养活一些人,交一些费用就行了——那份协议我也没有看懂,我只认准着终于要掌权了。谁知年终一算帐,你三叔操纵的财务把全公司的工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亏损、开销全算到我头上,我一下子亏了一百多万。”
  “原来阿宝上了三叔的套。”我心里微微一笑。后来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这个曾经的混混又舍不得这个位置,咬牙支撑着。偏偏那几年国际市场猪鬃价格大跌,国内又多了好几家竞争对手,根本就没有利润可赚。在四处套钱“入股”的同时,阿宝又老毛病发作,把劣质鬃混进优质鬃里卖,终于搞垮了自己。
  其实阿宝当初并非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他完全可以在他生意最红火资金最充裕的时候,开发科技含量更高的鬃类下游产品,并升级企业的管理,但他的目光悲剧性地局限了他。当他在旧的惯性中走到尽头的时候,又盲目投入到当下看起来市场很好的交通行业,却又明显地无法适应,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或许,这是阿宝的宿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作聪明。
  但阿宝显然更不了解我,他到了西宁后,很快给我打来电话,说黄工已开始要把我的反光漆设计到工程上。他来第二个电话时,鸭子嗓有些激动,说事情已经敲定了,要我速汇三万元去打点一下有关人员,绝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哦”了一下,以公司资金紧张推了过去。第三个电话过来的时候,阿宝的口气有些硬了,说如果再不汇钱过去,他就把业务转给另一家公司,对不起家乡人了。我依旧只是“哦”了一下。
  后来,我再也没有接到阿宝的电话。我已几乎将这件插曲忘了。
  就在我准备给这篇小说收尾的时候,老家发生了一起远近闻名的事件,起因颇为复杂,总之是因为土地问题,上万群众将乡政府团团围了起来。阿宝居然适时地出现了,在他的唆使下,十几个上了岁数的乡村妇女将那个临危受命颇有官员气派的新书记,三下五除二,剥了个精光,双手捂住私处,狼狈不堪。谁也不知道阿宝怎么回来的,而且成了这次事件的主要策划人之一。事情闹了十余日,大伤脑筋的有关领导急中生智,派人装扮成西方BBC广播公司记者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在人群中闪现出没,果然,阿宝闻风而至,他早已将事件的前后都安排做了录像,准备卖个好价钱。正讨价还价中,阿宝落入陷阱,在这一赌局中将自己连人也赔了进去,而且整个事件的性质大变。
  阿宝的最终结局我还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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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6 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坐兄长的沙发,前几天就见了这小说,只是论坛调整打不开,昨个还在想这个事,希望兄长不介意。
小说脉络清晰,一个人物的经历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很多人物都不可避免的打上了时代的铬印,在社会中沉浮,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性完美的结合很难的。

很高兴又在这个冬于见到庄老师,问候请安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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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6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飞雪近好!一直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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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4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心情文字的朋友们新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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