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的甜蜜(牛旭斌)

牛旭斌

牛旭斌
　　 婆婆背着我在田埂上走，佝偻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温柔地拍打着我的屁股。我踟躇学步，一阵阵呵呵大笑，一阵阵哭哭啼啼，在婆婆的脊背拳打脚踢。爬上几道山坡，婆婆已经是气喘吁吁，浑身汗流浃背，终于可以把我交到了妈妈的怀里，婆婆赞不绝口，多好的娃呀，沉甸甸的，将来一定有出息。妈妈把锄头搁在一边，开始在太阳底下给我喂奶，我不笑、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婆婆所有的疼爱都是徒劳无功，我只认得的是妈妈的怀抱。
　　 婆婆进了山坳间的蕃麦地，躬身除草，锄头划过土地的声音噌噌入耳。妈妈向着茂密的蕃麦地喊，你歇会儿，傻孩子刚把你折腾的……那种只争朝夕的劳作，仅是为了我的困苦家庭的糊口度日。懵然回忆起婆婆的这些讲述，缘于酷暑里的一个周末，我有事情回家寻求帮衬，徒步经过大山脚下庄稼成荫的婆婆的坟地。驻步四望，高天上的一团流云遮住了阳光，映在大地上黯淡的影子，我被乌云覆盖，被暗影擎举。周遭的杂草肆无忌惮地长着，两棵柏树结下了繁硕的柏子，化纸的灰烬沉溺在黄土上，我双膝长跪，叩头，告慰我走远的至亲至爱的亲人，并带去她最想看见而终未能等及的人。父亲站在青青的艾草中间，长长地叹息，婆婆是好人，那些坟头长的蒿草，且先活着去，就当给你婆婆作伴吧，来年清明了，我们再修补。父亲的失落，人逝后的荒凉，是怎么都不可掩盖和逃避的事情。
　　 芳草的衰凄，岁月的残忍，就是让我们搁置不下内心的隐痛，还要在现实里执拗地生活。我手中握着扳下的嫩蕃麦，撕开的缨子须露出几行蕃麦，咧着嘴欢笑。我凑近鼻子深嗅，一股甜蜜的香息绕腔经腹，荡气回肠。淡淡的味觉里，隐匿着一丝丝恬适的、新鲜的水果糖的气息。似乎是柠檬、似乎是青苹果、荔枝，又似乎是水蜜桃……嫩蕃麦让我怀念水果糖，想起了缺憾的、不复的甜蜜。
　　 保留在记忆里最清晰的情节是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困。一心想要让我成器的亲人们，铁下心肠把我们送往镇子的中心小学读书，小学不大，五个年级，各年级共分甲乙两个班，我是一直读甲班到小学毕业的。小学位于镇子十字街的东北，大门口是人来畜往的粮食集，倘若赶上逢集，上课时关住学校大门，仍关不住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闹的声音，关不住买杂货的叫卖的声音，关不住骡子牲口扯长了嗓门的啼叫……人在教室里，但心已飞出了校园，在不远的街心，有一家私人开的百货商店，里面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的目光无数次地滞留和徘徊在柜台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搪瓷脸盆上，那里面装着我梦寐以求、一年出头也就能吃上两三块的水果糖，方形的糖果被粉红的糖纸包裹着，远远地散发出一种馨香入鼻的甜味，诱惑着我缺乏滋味的心，痒痒的，口干舌燥，只咽唾沫。我计划在实施一个成熟的方案。时间确定在中午放学后的时候，我看紧那会是集市上人最多的时机，卖菜的、背柴的、拖儿带女闲逛的、赶着牛车粜粮的，人流高峰里，南来北往的人们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背篼摩肩接踵，我离开教室后的脚步像一阵风，钻在背篓底下穿梭。趁着我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个头，在低于柜台之间的距离溜达、往返，也不会轻易被商店的售货员发现，只要我在合适的时候，穿插于挤在柜台前的人群中间，一个单腿跳高，我就可以准确地在转眼之间从搪瓷盆里抓出几只水果，然后迅速地塞进书包，看见的人还来不及喊出口，几秒钟里我就从街道上逃之夭夭，无数次的测算和预设，我都始终没有找出一个适宜的机会，或者因为刚要上前去，售货员正好取货转过了身，正要跳起，突然被大人们从柜台上收回的胳膊压了下来，正要伸手摸到了搪瓷盆的边缘，一双眼睛从恐怖的脸上传来犀利的寒光，紧接着的一句，就是“这是谁家的野小孩”。我终究没能从那个商店里，用我一遍遍布局好的方法取回我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颗也好，我未能如愿以偿地尝到偷来的甜蜜，对于蒙昧的童年是一种遗憾。因为我偷窃的经历，太苍白了，几乎因为胆怯从未成功过。
　　 长大后，我暗自庆幸，我曾经要犯的错误没能得逞，是命运对我的厚爱和偏袒。未遂的心愿，用一时物质的缺失教育了我人要自尊自爱，自食其力。曾经在校园内外风靡小镇的所谓的“神偷”、“大侠”，包括我同学中的“罐头”，记得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走上歧途者不乏其人。穷困在一时间让我想去苟且获得那些甜蜜的东西，但还是被阻拦了，破碎了，一些企图破灭了。在那涂满我心灵阴影的小镇，我变得安安分分，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仅仅因为一颗糖果，事隔不久，我的那样龌龊的念头和丢人的举措，还是被婆婆知道了。她深刻地教训了我，别人的东西不能拿，拿就是犯法。一边把我搂进怀里，为我擦拭眼角的泪水。过了一个蝉鸣蛙聒炎热难熬的暑假，将要开学的初秋，“换头发换针”的货郎客进了村子，婆婆掀起炕角的苇席，用积攒的头发换了几角零钱，当晚带着我从商店里买回了一包水果糖，一共二十几个，有红色的、绿色的，婆婆让我们坐成一圈，四个五个地分给了我们兄弟姊妹。哥哥的糖囫囵吞枣一个接一个就吃完了，姐姐们的糖悄悄地藏进了书包里，分给我的糖，我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先用舌头舔舐那黏贴在糖纸上的饴汁，然后把糖含入口中，舍不得翻动，生怕糖果很块就融化。一个夜晚，我深栖郁郁葱葱的村庄里，缩进打麦场的草垛里，在朗朗的月色下，噙着一颗糖幸福入眠，梦里我梦见自己在大口大口地畅饮：堆积如山的水果糖榨成的源源不尽的甘液，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溢出我的嘴角，溢满我连绵的梦境。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婆婆的恩情，我们一生无以报答。婆婆的善心，要我们一代代人用心去弥传和分承。雁阵长长，秋韵浩荡。今天，商场、超市和大街上，到处都有形色品牌完全不同的糖果，可甜蜜正在被城市的人们所厌倦和排斥着，有一种不治顽疾视糖为罪魁祸首。就我的个人体验，从所有的糖果里我再没有品出当年那沁人心脾的感受，是时间改变了味觉，是甜腻充斥了胃腹，还是易得的就是不好？
　　 窗外已经是秋高气爽了，呼呼的西风灌满我空空的耳鼓。这个秋天我注意收集和拾取甜蜜的片断，哪怕是极其细缕的一点一丝，我都足以觉得幸运和欣慰。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可以是“怀念水果糖、送给婆婆的水果糖、再也不能偷回的甜”等等，但题目不重要，主要的是把我的心灵解剖给大家看，把我跼促不安的人生与大家分享，把婆婆的身躯送得越来越远，离天堂越走越近，让丰盈的灵魂归来，归回和超脱在我们尚还单薄和贫瘠的灵魂的最深处。和我们一起同在，和深深的草丛高高的山峦一起永在。
　　 旁人不可切取。甜蜜不再复来。　　 二〇〇七年八月十一日于甘肃成县泉北
　　
　　 牛旭斌，笔名家村，男，甘肃成县人，1982年10月生。先后毕业于陇南卫生学校和兰州大学。曾在乡政府工作，后在兰州、云南读书和打工，现回乡在成县工作。
　　 通联：甘肃省陇南市成县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 　牛旭斌 （742500）
　　 电话：0939-3213810 3218436（FAX） 13993991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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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飞雪

上一代人的传统美德依然我们应该继承的吧,文字满含真情,可在细节上下功夫处理些,这样会更充实些.
问候!

柯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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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用这么鲜艳的字体好么？

你婆婆真疼你……羡慕

落草风起

文字质朴无华，很见功力。问好，希望常来，美文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