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的片断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7-4-23 11:47

　
　　　　　　
　　　　〈一〉
　　黑色的石油，请告诉我恐龙的肤色。
　　　　　　
　　那时的太阳一定是绿的，无边无际地孵着地球。
　　　　　　
　　从什么时候起，那绿色的世界，决然开始了向岩层的出走？
　　　　　　
　　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弓箭，在黑色的岩石下潜伏什么？
　　　　　　
　　或许，它们疲惫于自己的深刻，要到阳光里透一口气——于是，我看到了那些渗出地面的石油。
　　　　　　
　　人类与石油是在哪个路口相遇的？又将在哪个路口分别？
　　　　　　
　　岩层的下面，挂着石油的时钟。
　　　　　　
　　黑色，是一个终结，亦是一个驿站。
　　　　　　
　　石油有年轮吗？或者，它就是年轮的产物，如同树胶。
　　　　　　
　　它们终于赶到了目的地——石油。那些仍奔走于途中的呢？
　　　　　　
　　一种粘稠状，使我想到了人类的某些排泄物，它们是否有着相同的生成原理。
　　　　　　
　　石油，就处于地球柔软的下腹部。
　　　　　　
　　多么美好的夜！一顶子宫般的黑色帐篷里，点着一盏孤灯。
　　　　　　
　　它拥有一个燃烧的名字，但又不仅仅属于燃烧。有一个夏天住在里面，有一座绿荫环抱的小屋，等待远行的游子。
　　　　　　
　　但有一个房间，有着太深浓的黑夜。我们没辨清所在的方位，就踏了进去，以至于没有足够的光线之助，来寻找火把。
　　　　　　
　　　　　　〈二〉
　　人类的纵队赶来了，举着一面黑色旗帜。
　　　　　　
　　那高耸的井塔，仿佛强行嫁接的机械性具，错位地指向没有子宫的天空。
　　　　　　
　　旷野上排列的采油树，有着无所畏惧的蚊子的动作。
　　　　　　
　　有时，石油潜的那么深，以至于旋进的钻头仿佛探入了虚无。
　　　　　　
　　我曾操纵过钻井的刹把。有一次，三千米下的钻头突然被地球咬死了，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那黑暗的深处。
　　　　　　
　　井喷时，石油仿佛传说的魔瓶中脱出的黑色巨魔，然而，这只狂怒的巨魔只是吞噬自己，伸展着火焰的红舌——那种淋漓的快感，使人类颤栗。
　　　　　　
　　当我们把石油提升一层，双脚便下陷一层，不会误差一分。
　　　　　　
　　石油终于从地堡探出头来，人类欢呼着，仿佛押送一队俘虏——但事情很快反了过来。
　　　　　　
　　人类把水注入石油空出的领域，以维持那儿的平衡。但那片领域，是属于人类的占领地，还是地球的假肢？地球的身份已越来越可疑。
　　　　　　
　　人类欣然地接受石油输入自己的血液，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躯体日益壮硕起来，而无视许多部位已出现的肿胀，不适。至少，他们“人”的血液是愈来愈稀薄了。
　　　　　　
　　在经过断裂，分解，合成之后，石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变形记。当然，它比卡夫卡的大甲虫威风多了，它披上了各色时装，如从蛹的黑暗中脱出的彩蝶一般，飞上了高高的广告牌。
　　　　　　
　　我们从石油中提炼出了沥青，煤油，柴油，汽油……，但永远无法从中提炼出一种类似真空的大寂，一如世界的发源。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石油对人类只是起了一种润滑油的作用，润滑战争，霸权，利润，性欲……。
　　　　　　
　　我们到处油漆着岩层的光泽，还以为给了石油一个更好的居所。
　　　　　　
　　然而，石油缄默着，仿佛魔术师的黑袍，任我们兴奋地从里面抽着一匹似乎无穷无尽的彩布，直到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柜空空如也。
　　　　　　
　　一口口的油井干枯了，我们用成吨的水泥将它们封死，大地上又多了一块块无法消逝的伤疤。
　　　　　　
　　水井与油井：一个是为生命所必需的，一个是为现代生活所必需的。
　　　　　　
　　电视塔与井塔：一个鹤立于喧嚣的都市，一个漫游于空寂的旷野；一个仿佛傲然的城堡主人，一个仿佛挺剑拓疆的士兵；一个试图霸占地面以上的空间，一个则竭力地向下挖掘——但在利润的管道，它们合流了。
　　　　　　
　　奥顿，在为他的现代伊甸园设计的动力资源中，有风，水，泥炭块，煤，但摒弃了石油。他是明智的，因为石油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足以诱惑他的夏娃偷吃禁果。
　　　　　　
　　当人类耗竭了石油资源，肯定会有一种新的资源，在恰好的时候接上班，在断裂的两个世界之间架上一座桥梁？——上帝又一次出面了？
　　　　　　
　　我们是否过早地与石油相遇，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我想听一段更为悠久的世纪。
　　　　　　
　　这个世界的最终结局，不会是一片战争的黑色废墟，而是一个巨大的彩色垃圾场。
　　　　　　
　　还会有第二个石油的轮回吗？
　　　　　　
　　　　　　〈三〉
　　一座黑色的灵堂，没有哭声。
　　　　　　
　　开始，我们行走于石油之上；后来，我们居住于石油之中；最后，我们将为石油覆盖。
　　　　　　
　　与宇宙的黑洞对应，没有生命能从石油里回来。
　　　　　　
　　我们的居所，电器，桌椅，餐具，衣饰，旅行，作爱……，无不为石油所包围。我们的一部分是否已陷入了岩层？
　　　　　　
　　好莱坞的恐怖电影中，那种粘稠状蠕动的吞噬怪物，是否来自于人类对石油潜意识的恐惧？
　　　　　　
　　我们仰望太阳时，那一片晕眩的黑斑，是否属于石油的组成？
　　　　　　
　　墨镜后的时髦世界，似乎罩了石油的影子，而有了开采的价值？
　　　　　　
　　我们呼吸的空气，是否也是一种岩层？我们又将为谁开采？
　　　　　　
　　有没有一盏黑色的灯笼，去岩层游寻？
　　　　　　
　　有一条小路，随它的世纪沉陷到石油里去了，我们还能把它擦拭出来吗？
　　　　　　
　　是否每一种事物封闭过久，都会产生石油的粘稠？比如一个人，一个民族。
　　　　　　
　　但坚硬的煤块，纯净的天然气，又该如何解释？
　　　　　　
　　要有一种新的考古学，石油的考古学。
　　　　　　
　　我不知道石油对于当下的意义，但我知道，这是一个有史以来最为黑暗懂的年代之一，也是一个在黑暗的岩层中静静孕育的年代。尽管在石油的意义上，它已经太迟了。
　　　　　　
　　或许，这个民族的历史，已沉积成粘稠的石油，但我们尚未掌握提炼它的能力。
　　　　　　
　　从某个角度说，西方的眼睛是属于海洋的蔚蓝的，东方的眼睛是属于石油的黑色的。那种深沉，神秘的黑，禅坐于永恒的岩窟之中，沉思，或回忆。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伤疤。伤疤是黑色的，闪着石油的光泽。
　　　　　　
　　伤疤，石油的一扇门。
　　　　　　
　　于是，我想到了血，一种有着火焰色泽的血。它与石油处于同一岩层的上游和下游。
　　　　　　
　　谁在血脉上耸起了一座井架？人，还是蚊子？
　　　　　　
　　当今，人类正将视线探入自己的肉体，他们疯狂的开采，使粘稠的排泄液到处泛滥，以至于所有的生命摩擦，都失去了火花。
　　　　　　
　　当我打开自己的石油，那大量涌出的沥青，使我憎厌。然而，它们却是铺路所需要的。
　　　　　　
　　僧侣们套上的黑袍，是否意味着某种石油的修炼。但我们又让给了魔鬼一件黑袍，是否在冥冥中期待着一种出口。
　　　　　　
　　在我身体的某处，有一片油域正向深处的岩层汇聚，但我的岁月竟在毫无觉察中老去。
　　　　
　　　　　　〈四〉
　　在奔腾的熔岩与沸腾的太阳之间，石油并非躲在石头里的影子。
　　　　　　
　　一座黑色的炉膛，谁的火与炼狱？
　　　　　　
　　有一种油层，实际上是无法开采的，它与钻头以同样的速度下沉着。
　　　　　　
　　所有生命的追逐，都将在石油里得到和解。现在，它们正手拉着手，围着一团篝火，在我的书桌上似乎没有尽头地踏舞。
　　　　　　
　　根据博尔赫斯的推断，我的影子肯定曾在某个时辰，与石油的影子重叠。于是，我试图在它黑色的躯体上，寻找一道自己的指纹。
　　　　　　
　　我看到了无数熟悉的影子，在石油里蠕动。
　　　　　　
　　有时，我突然陷入某种莫名的甜蜜的忧郁，肯定与一件久远的，乃至前生的事情有关，但我却无法将它回忆，它如透明的天然气一般，从岩缝缕缕析出。
　　　　　　
　　我时常思索着我的生命中那些逝去的岁月，是否沉积入了一种我们目前尚无法钻探的岩层。
　　　　　　
　　于是，我感到了一丝欣慰。这是否意味着所有的时间，终有一天会石油一般被全部赎回，沿着普鲁斯特小道的延伸。
　　　　　　
　　史蒂文斯为他的黑鸟设计了十三扇窗户，但没有一只黑鸟能飞出石油的黑色。
　　　　　　
　　但有一只黑鸟竟落在了我正书写的钢笔上，不知为什么，我刚好使用了这支黑笔。
　　　　　　
　　一种废墟的黑，肺病的黑，影子的黑，冬日海岸线上乌云的黑，落差高于所有深渊的黑，点亮一盏油灯前的茅屋的黑，布罗茨基的黑马的黑。
　　　　　　
　　黑色的石油，黑色的铅字，哪一个潜的更深？
　　　　　　
　　当把所有的铅字装订成一本书，一种油层便形成了。
　　　　　　
　　现在，我的笔尖开始发出油乌的光泽。作为一个把全部青春都献给了石油的工人，多少年来，我从未能写下一首关于石油的诗，因为它的世纪尚未到来。
　　　　　　
　　它终于从岩层的断裂处溢出，是否为了这一刻纸上的邂逅？
　　　　　　
　　我的笔尖与钻头之间，存在多大的差异？当钻头在岩层旋转时，那产生的巨大灼热，以至于我在千米以上的地面都能感到。
　　　　　　
　　从笔尖流下的，并非都是石油。它们有许多并没有承受来自地层的巨大压力，而是屈服于自身重力的结果。
　　　　　　
　　为了这些诗句，我愿屈辱地生活在岩层之下。
　　　　　　
　　从一吨的石油，提炼出一行诗句；而这一行诗句，一百吨的石油我也不换。
　　　　　　
　　紧紧攫住一个词，拷问它，直至榨出最后一滴油。
　　　　　　
　　有时，从一个词开始，我启动了一首诗的征程，如同石油被阳光燃亮的一瞬。
　　　　　　
　　现在，我从岩层取出了这些片断的岩芯，呈现在你的面前，不知能否寻到油脉？
　　　　　　
　　我们已经穿越了石油，但并未抵达石油，石油仍在岩层之下。
　　　　　　

周飞雪 · 发表于 2007-4-23 13:29

庄老师的片断,带着对生活深沉的思考,对生命的终极思考,以对石油开采过程的描述和人类贪欲的利用,折射出人类精神层面的追求,一种对文学的追求.
问候庄老师!

恒心永在 · 发表于 2007-4-23 15:30

问好,文字有厚度,有激情,很悲壮.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7-4-23 18:20

问好飞雪恒心永在

雨竹 · 发表于 2007-4-23 19:14

问好晓明写的很细腻很激情
多来心情

韵雅 · 发表于 2007-4-23 19:42

从石油不同层面的拷问来折射人类贪欲而疯狂掠夺资源而导致的后果。

黑子 · 发表于 2007-4-23 21:33

历史、现实，一种石油的解读，或者一种社会的进化灾难的预言。喜欢这样的文字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7-4-24 12:19

谢雨竹韵雅黑子

天放 · 发表于 2007-4-24 16:28

不是我能充分理解的东西，我只能看多两遍，以后懂了再说。

庄晓明 · 发表于 2007-4-25 15:31

问好天放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

石油的片断

站长推荐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