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薛暮冬

　　黄昏。天快黑了。但天还没有黑。夕阳在天。你坐在浣花溪畔，你似乎在寻找什么，却找到了倒映在水中的满头白发。老了，确实是老了。只是没有想到，会老的这么快，老的让自己都心惊肉跳。一朵花，落在溪水里。你不想看，只是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那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跟相如一样，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在去年的那个黄昏，走了，永远地走了。剩下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跟时间拔河。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还没有黑。但天快黑了。夕阳依旧在天，用一种温暖轻轻把你覆盖。比你更老的夕阳，正怀着深深的爱恋，一点一点把你带走，带到相如所在的那个世界。
　　却把你带到了你15岁的那个黄昏。父亲也没有跟你商量，就把你嫁给了一个皇孙。嫁就嫁吧，反正女人迟早都要嫁的。婚后的日子倒也称心如意，你衣食无忧，还是像婚前一样弹琴作诗。你以为日子会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下去。哪里想到，这个皇孙是个短命鬼。一年多以后，这个家伙就驾鹤西去了。你被父亲接回家中，在深闺中过着寂寞，悠闲的生活，清风明月做伴，弹词作诗度日。只是更多的时候，你的内心多了一份伤感，多了一份莫名的期待，你经常望依鸟想郎，见落花怜己。你始终觉得，有一个人正在不断地向你走来。你坚信，这个人一定会来的，一定。
　　司马相如如期而至。其实，你对相如早有耳闻。你知道他命运多舛，家里一贫如洗，虽然满腹诗书，却一直郁郁不得志。父母双亡后，一直寄居在好朋友县令王吉家。那天，父亲宴请王吉，相如也在被请之列。席间，免不了要作赋弹琴。也许，相如早就知道你是一个标准美女，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而且善琴好音，文才非凡，所以，相如肯定是有备而来。当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帘后人影恍惚，身形绰约，便知道一定是你在，于是，相如才思一动，奏出了一曲令你怦然心动，而且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你没有想到，相如的这支曲子，一下子就在你的内心燃烧起一团火，你借助火光看到你青春的肉体，欲望熠熠生辉。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执着的挖你的眼睛。在你春水荡漾的眼窝里，两颗星星在梳理它们的红羽毛。于是，就在这天夜里，你简单地收拾好行李，随相如一起私奔了。星光灿烂。你们手牵着手逃到一座小山上。你说，相如，我们就在这里吧。相如一下子就把你放倒在一块草地上。你成了一个纯洁的空间，成了一个战场。那天晚上，你们疯狂做爱。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也记不清到底做了多少次。你第一次知道，做爱原来有如此美妙！那天晚上，你不止一次看到光，翅膀的螺旋形和尖锐的喙。那天晚上，你的眼睛不止一次在歌唱，你听着它的歌，跳进篝火。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你枕着相如青春的胳膊沉沉睡去。
　　当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你这才发现，相如的胳膊上，身上，被虫子咬出了一个包，又一个包。你一阵感动。你们手牵着手，索性跑到了相如的成都老家。你终于明白，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穷的家，还有这么穷的人！但是，你别无选择，你开始收拾相如那个家徒四壁的烂摊子了。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当父亲对你的这种私奔行为极为恼火的时候，你决定，谁也不靠，靠自己的一双手开辟新生活。和相如商议后，你们又回到临邛，开了一间小酒家。你淡妆素抹，当垆卖酒，相如更是穿上犊盘鼻裤，与酒保佣人一起洗盘子，忙里忙外的跑堂。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一段怎样快乐的好时光呀！天道酬勤。你们开的小酒店闻名遐迩，门庭若市。父亲卓王孙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啦，于是，分给你们童仆百人，钱百万缗，并厚备妆奁，接纳了相如这位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的女婿。从此，你们过上了整天饮酒作赋，鼓琴弹筝的贵族生活。
　　但是，你知道，相如的心不在这里，相如的心儿在长安。你无法阻止他。那一天，你一直把他送到成都北郊的小石桥上。相如站在桥上，立下铮铮誓言，不高车驷马，不复此过！你一方面为有这样的丈夫感到自豪，另外一方面，你又暗自担心起来。你心里很清楚，相如年轻气盛，才智过人，又是怀才不遇，屡遭压抑，一旦功成名就，飞黄腾达，长安那个花花世界，长安那些鲜艳的诱惑，丈夫能够保证不变心吗？你强忍住满眶的泪水，千叮咛万嘱咐道，男儿功名，固是大业，但千万不要为功名所累，作茧自缚。爱人呀，即使得不到功名，也须早早回家，万万不可忘记了夫妻恩爱！
　　相如走了，把你的一颗心也带走了，把你的一片天也带走了。却从京城里不断地传来他的好消息。相如以一篇文才隽永的《上林赋》，博取了汉武帝的欢心，踏上了青云之路，被委任为中郎将。你想，相如会很快的把你接到京城，你们共享生命里每一个快乐的日子。然而，你等了五年，整整五年，你在无数个如同黑夜的白日等待，你在无数个比黑夜还要黑的夜晚等待。当风声呜咽的时候，你常常幻听为远方的琴音，幻听为在你耳畔萦绕了一生的《凤求凰》的清音，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这样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你都已经不去想啦。你心里很清楚，男人们热爱让寂寞的夜有个寂寞的女人，让寂寞的女人成就男人在喧哗与骚动的世界里的光荣与梦想，让男人的世界不再寂寞。于是，你沐浴，焚香，柔软细腻的手伸向琴弦。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如泣如诉的琴声，成了你唯一的精神慰藉。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你终于收到相如的来信，而且信差又在旁边催着说“大人吩咐，立等下文”。你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打开了信，只见信上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大字。你一看就笑了，苦笑。相如没有写“亿”，你懂相如的鬼把戏，无“亿”岂不是对自己“无意”的暗示吗？你知道，相如肯定是觉得自己做了中郎将，身份不同了，地位也不一样了，不再对你魂牵梦绕了，甚至兴起休妻的念头啦。于是，你满含泪水，给相如回了一封《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道不完，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从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你想告诉相如，你在远方，在潮湿的国度等他。没有几个人看得见你。你只能看见你的相如。你要把你的秘密告诉相如，在更多人的眼中，你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夜晚，你渴望成为相如身边流淌的河。好在，相如还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看到你的这封信后，悔恨不已，为你的聪明才智和纯真爱情所深深感动。亲自把你迎接到长安。而且，从此以后，彻底告别了五年来一直过着的声色犬马的生活，兢兢业业做学问，终于成为一个辞赋大家。
　　结婚许多年以后，你们依然没有孩子。于是，相如又开始动了纳妾的念头。无论你怎么劝说，他都当作耳旁风。你实在是伤心欲绝。你没有想到，你们这种令天地动容的爱情，也会有坍塌的一天。你带着一颗伤痛的心，写下了注定要感动相如，感动后世的《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样的决绝当然不够，你又附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如许的坚贞烈性，如许的大气磅礴，实在是草木要为之含悲，风云会为之变色的。相如看了以后，想起当初的凤求凰，想起曾经的当垆卖酒，羞愧得无地自容，最终打消了纳妾的念头，浪子回头，辞官归隐。
　　然后，你们在爱情中，在彼此的滋润中又活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相如坐在浣花溪畔，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黄昏，在太阳下山的时候。
　　那时侯，你正好路过。你忽然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如。
　　你看到，刚过六十岁的相如，怎么就老了。在夕阳的照耀下，你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皱纹和忧伤，旧的和新的。他一下子就老了，你也一样。
　　他用树枝在水面上写字，用一生的力气在写。写了好长时间，你也没有看清楚写了什么字。你只是看到，夕阳，那比相如更老的夕阳，正在一点一点把他吞噬。
　　你没有哭，更没有笑。
　　你看到夕阳一言不发地覆盖住他，把他越来越紧地抱在怀里。你看到一种光芒正在消失，一种来自相如生命深处的光芒，那曾经把你照的通体透明的光芒，现在正在逐渐暗淡下去。
　　那些青春呀，那些爱情呀！
　　夕阳依旧在下山。
　　那些光荣和梦想，那些皱纹深处的爱恋和忧伤，如同刚点完水的蜻蜓，正在越飞越远。
　　向更永恒的爱屈服。
　　你看到了，相如当着你的面，在亘古的宁静中，一寸一寸走远，一寸一寸消失。而你却无法拽住他。
　　其实，那是去年的事啦。你路过，你一下子全看见了。可他遗留下来的树枝，却长成了你心中的树；可他在水面上写的字，却活成了你心中的痛，和思念。
　　却只有这些了。
　　当那注定要陪你走一程的人，那曾经鲜活的生命，成了光，或者成了泪水，如同人世间更多形而上的东西，尾随夕阳的光辉，缓慢而果断地离去。
　　每一天，你都在十几个练习过的姿势中度过。
　　每一天，你都用一只黑色的手抚摩你的前胸后背。
　　你看到，谁的手一直都在拽着你，拽着你；你听到，谁在水底一直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呢喃低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你决定离开这里，你决定到那里，你知道，相如在那里等你。
　　你们一定会团聚的。一定。

黑子

巧得很，今天看了一个文字，说司马相如拐骗来着。
人间还是有真爱的。从薛暮冬的文字中，我相信一定

胡月

现代版的一段远古恋情：）

雨竹

问好 薛暮冬  想像丰富  构思巧妙
情节感人

牧歌悠扬

洋洋洒洒一路道来
牧歌学习了：）））

金樽邀月

觉得一\二两段衔接有些不自然.
这个算是小说吧,以第二人称做小说的极少,不知道换成第三人称来做效果会不会好点 .
班门弄斧,见笑了!
问好!

恒心永在

问好,娓娓道来的故事.百家讲坛的王教授,专题讲过,对司马相如评介是劫财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