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建木(寓言小说)

庄晓明

　
　　
　　陈列于中华博物馆醒目位置的这几片至今无人能解的甲骨文，是公元１９６６年红卫兵荒唐的全国大掘墓运动的喜剧性发现。发现地点可能是在商丘以北再北一些的一早已面目模糊的远古墓群，由于被视为封建余孽，而为红卫兵们迅速且彻底地推平，以至于众所周知的改革开放以后，这儿非常顺利地覆盖上了一座大型的娱乐场。一切均已无法考证，但这几片龟甲无可置疑的遥远时间，上面的文字所象征的古老文明，还是使它的后代充满了骄傲与敬畏。博物馆的讲解员挂着一脸的宿命对我们说到，当时，亢奋的红卫兵们正怀着宏大超远的天下理想，对这几片从墓墟中蹦出的龟甲毫不在意，踢之一边，却偏遇小将中有历史常识的好事者，怀了某种心机捡起，直奔郭沫若先生的府邸。郭老以他的特有的热情拥抱了这位小将与他的龟甲。三年后，郭老又把这几片清洗干净，排列有序的龟甲交给了博物馆，但奇怪的是，渊博的诗人竟没有相应的研究成果。据当时的接收人员回忆说，郭老呈出龟甲时，面色灰然，有如一场大火之后的废墟。
　　一切似乎都已过去。但此后不久，一场文化界内部热闹非常的事件，引起了我的注意：郭沫若遗产委员会在整理郭老浩瀚的藏书时，偶然地在《女神》（创造社丛书，１９２１年８月第１版）的书页间，发现了郭老的一篇从未面世的文稿，字迹狂放如燃烧，是郭老状态最佳时的风格。文稿的题目为《伏羲自传》。虽然专家已考证出郭老所用的纸页，为文革期间所出，但由于种种存疑与争议，这篇文稿未能收入正在增补中的《郭沫若全集》。然而，我却灵光一闪地联想到了博物馆的那几片至今无人能解的龟甲，它是否就是那几片龟甲上的文字的今译呢——因为郭老曾如此杰出地今译了屈赋。如果是，又是什么心事使得郭老一直没有发表这篇文稿，而将龟甲送呈博物馆时，又面色灰然呢？现征得有关人士同意，将这篇文章发布于网上，或许对历史学有所研究的网友们能从中寻得某些启发。
　　
　　　　　　　　　　　　　　　　伏羲自传
　　我，伏羲，网罟与瑟的发明者，以八卦勘测风水与世界本质的先行者，由于幸运地相遇了那棵通天的大树，而被人们推入了神的行列。
　　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神，正如我从未认为那棵大树是天梯——因为它并未连接上天，并且眼下正在凋零，枯萎，呈现着老年的所有特征。我于不知不觉间慵懒下去，甚至懒得挥一下手臂，赶走饭桌上的一只卖弄技巧的苍蝇。我终日这般呆呆地坐着，不知所适。然而，我那颗为老年所包裹的心，并未完全死寂，它仍不时地怀念那些激情飞扬的岁月，以及那个神奇的时刻。
　　其实，我相信，每个人都曾拥有过这样神奇而短暂的时刻，只是他们往往由于沉沦于外界的喧嚣，而将这个宝贵的时刻忽略了过去。那些日子，我浑身上下都有着一种欲爆炸的亢奋，我不知道这个爆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但这种爆炸无疑是不可避免的。为了减轻这种爆炸挣裂肉体的痛苦，那天，我向着旷野疯狂地奔跑起来，发泄着过于旺盛的力量。也不知奔跑到了什么时候，当我回顾来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而太阳正对着自己的头顶，似乎不再移动，而只是轮盘一般旋转着火焰——我居然偶然中闯入了世界的中心。我感到身体失却着重量，飘飘欲仙。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树，立于黑水与青水之间。九座连绵的山峰展开屏风，将它围成某种轴心，直插青冥，直至到了云的高度，才伞状撑开蓊郁的绿色，并与云层相互浸染，以至于难以辨清边缘。没有一点迟疑，我立即开始了攀登，并乘着因身体的失重而上浮的惯性，很轻易地就到达了那半空的世界——虽然远不是天国，但我相信天国的美好亦应如此。大地布满灰尘的阳光，此刻又回到了世纪初创时的新鲜，并且因为半透明的树叶的过滤或折射，化为无数的绿晕，水母一般浮游于周围。上空燃烧的一轮金日，也不影响星辰的闪耀，且与这闪耀有着一种奇妙的呼应。天空如此晶蓝，更给视线一种错觉，似乎缀于它上面的日与星辰，皆伸手可及。
　　当我终于在树桠间，停下动作的时候，感到了一丝疲惫，而身体也已部分地恢复了重量。我终究是一个凡人，无法永久地拥有那个神奇的时刻。但我仍留恋它的余绪，决定暂居一些日子。
　　自然，这儿的日子与时间，属于着另一种的计算方式。太阳并不移动，落下，复升起，它在这儿似乎是一个轴心，月亮与全部的星辰磨盘般围着它旋转。我选了一个勺型星座作为标志，当它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的时候，就是我度过了一天。因为没有人类意义上的黑夜，我想睡觉的时候，就钻到树荫深处，浓绿的世界以及它的果实，厚茧一般裹着我，我睡的婴儿一般的甜蜜。
　　如何安排每天的日子与寂寞，是一门必须的艺术。因为我不能总躺在或坐在树桠间冥思，尤其是冥思到了一个极限的时候，人很容易焦躁，沮丧。这时，我从未丢失的童趣帮了我，我决定攀援这绿色世界的每一树枝，使时间充实起来。从枝桠开始，这里很稳实，然后向上，当攀援到一定距离的时候，柔性的树枝便开始摇晃起来。时而一阵天风拂过，人如在水中起伏般惬意。当到达树枝顶部，也就是叶芽最柔嫩的位置的时候，我是如此的愉悦，乃至于陶醉中闭上眼睛，期待新芽的生长，将自己嫁接，向另一个世界再推进一层。但这时，树枝却善意地弯下，仿佛一个秋千的回返，又把我护送回枝桠间，再舒欠着身躯，回到自己空虚了片刻的坐标与节律中去。虽然只是一个轮回，但于我却是一次蝉蜕般的更新，而且每攀一轮树枝，我便增强一种惯性——在这种惯性的推动中，我隐隐地看见了一种无限。当我攀完最后一根树枝的时候，实际上是以自己轮回着的时间，占领了这棵巨树的蓊翁郁郁的空间。我至少已完成了个奇迹。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又坐在我的破败的茅屋前，孤身一人。但大地已开始流布我是一个登天的人。人们敬畏我，敬畏那棵他们认为通天的大树，却无一人愿意或敢于攀登，因为在那青色的云层，雷电的轰鸣不时滚过，闪电击落着鹰隼的轨迹。我现在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当初的所为，或许，那是一种好运。我的躯体已完全恢复了重量，且日趋沉重，衰老下去。我仍每日摆着过去的八卦，聊以度日，但我所预测的命运，总是充满了悲观与沮丧。而人们对待我的目光，也渐渐复杂起来，有了距离，认为我是一个被上天放逐的人。
　　我门庭冷落，寂寞日深，惟有每天遥遥地对望着那棵巨树——那段神奇的爆发后，我的躯体或生命，已恢复了凡庸，再不能适应那处于世界中心位置的晕眩。而那棵巨树，也在伴着我的衰老，凋零，直到有一天早晨，我从一个不见底的坠落的梦中惊醒，发现半空中的那一片青色的云雾终于散尽。然而，那些过去曾经攀援的轨迹，却由此无比清晰地呈现了出来：枝干嶙峋，姿态各异——或若长剑，绝望地直指苍天；或划一个半弧，如拱门远方招引；或螺旋着上升，又突然某处空间中断成悬崖的静默；或一枝在另一枝上嫁接，作出一种超越中的造型。我坐在我的夕晖里，辨认着这些昔日的诗句——或许，这就是永恒。
　　

天放

有意思。还要再认真学习。问好庄老师。

黑子

问好，这样的文字，是属于历史和文学史的了

庄晓明

问好二友!

胡月

郭老已去，其神犹在：）

恒心永在

问好,作为小说还可再展开.

雨珠儿

我终于在树桠间，停下动作的时候，感到了一丝疲惫，而身体也已部分地恢复了重量。我终究是一个凡人，无法永久地拥有那个神奇的时刻。但我仍留恋它的余绪，决定暂居一些日子。
　　自然，这儿的日子与时间，属于着另一种的计算方式。太阳并不移动，落下，复升起，它在这儿似乎是一个轴心，月亮与全部的星辰磨盘般围着它旋转。我选了一个勺型星座作为标志，当它转了一圈，回到原来位置的时候，就是我度过了一天。因为没有人类意义上的黑夜，我想睡觉的时候，就钻到树荫深处，浓绿的世界以及它的果实，厚茧一般裹着我，我睡的婴儿一般的甜蜜。


…………

学习！！这些文字如此打动。留下细看。

韵雅

进来学习：）

落草风起

"如何安排每天的日子与寂寞，是一门必须的艺术"--的确是的.
楼主的文字很深思考.学习了.问好!

庄晓明

一一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