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组，大家批

南渭

绿焰

（组诗）


《村庄》

每一条路都通向村里。沿每一条路
都能回到过去

村里的好人，老了或死了
紧紧捂着一些温暖的秘密

我只是走到无人的山坡
远远地看着那些村庄
七零八落的一截截蚯蚓

我只是偶尔走得远一点
但还是能辨认出它们的影子

那一层层雾码起来，高过田野的河水
最上面的一层
秋风缓缓吹起

《伏羲庙前》

让我从最简单的开始吧
上路前，允许我先看看东南西北

允许忽略掉八根柱子，六十四卦
只记住搂抱在一起的日月
一对相偎的恋人
她们坐在秋天
触摸那些石头上的星辰

让庙里的那棵老柏树
继续独自老下去吧

让我记得，回家的路
并为沿山坡滚着的两块石头
默默祈祷

《小蛇与苹果》

麦苗像群孩子，在秋天古老的怀抱玩耍
雨落下来
“上午水里有小蛇。”

被淋湿的，还有知了的叫声
碧绿、闪亮

像儿子写的“∞”
两只紧挨的苹果瘦小，努力红着
他突然说：“妈妈，对不起。这个8
让你失望了。”

《麦积山前挑水的少女》

白天砍柴，晚上念经
这从青山流向尘世的涧水

日落取饮，素衣少女照见前世
洁白獠牙上挑一只野兔
穿过密林

穿过雪地，长夜不安
照见二更敲门的红脸男子
肩宽耳肥，怀抱琵琶

怀抱月亮，她犹豫着是否开门
一只手飞进来
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

──她哑然的侧影
摇晃两只水桶：水珠如佛珠
洒落一地

《想象杜甫站在公元759年的南山》

耤河湯湯，北山暮霭
一路半饥半饱的老马埋头野草。
刚才寺内，那棵侧柏让他心惊：
闪电劈开入川的路
龙，鹿，眼镜蛇，还是它们混合的怪物？
香客已经穿过了城墙的影子
钟声沉寂。
他无意瞥见了那条
爬藤
“不与众峰群”
昨晚吟下的这句像一根从头顶扎到脚底的
刺
让他不得不挺着腰
泪流满面
而一群鸟一边咳着
一边飞过头顶

《绿焰》

跟着犁沟撒玉米籽时突然晕倒
下午就不行了
──每次回来，父亲都说一些村里的事

一个人又没了。人们把她挖埋掉
就去忙各自的事
她的坟上很快长满了草
像是这大地绿色的火焰里
又增加了一簇绿焰

每次回来
还会听到谁结婚了，谁有了小孩
我总会看到一些绿色的树苗
在村里跑来跑去
像绿焰在绿焰里

这大地，树的绿焰、山的绿焰
村庄的绿焰
雨更大、更多
但它们越燃越旺

──哦，在深秋，一部分绿焰变得金黄
像是绿焰的灰烬。
而冬天，白雪覆盖了大地
一切仿佛都会有新的开始

《石磨》

东一扇，西一扇
一对拆开的夫妻
从爱开始
到爱结束

没有粮食
空转的磨不能咬合
轰隆隆响

或一遍遍，磨得太疼、太细
而世事变化太多，它的牙齿快磨光

没有察觉
它被放弃了
只是有时，当人们突然晕眩
就感觉
又在围着它转
它又在身体里
沿固定的线路画着圈
缓慢，没有尽头

《卦台山》

巨大的根块
一半埋在土里
一半露在外面
相接的地方长出一棵流淌的树
河床是树干
村庄是枝叶
而人群和动物，是生生灭灭的果实

我们像那个老人
在根块上站过、看过、想过
有时会记起一些什么
有时，会因为发现根块上
长了几片苔绿而忧伤

我们从来没有进入过
根块埋在土里的部分
我们只是像一群蚂蚁
努力地沿树干爬着
偶然回头瞥见他鼓励的目光
便往更远、更高处爬一点
累极了，就在一片树叶上住下来
慢慢消磨完一生

《无言》

但我没有测量父亲弯腰的弧度
但我没有帮母亲将半夏捣烂和上酵子敷在她疼痛的膝盖

该是将那颗星星珍藏的时候了
我小心地保护着
它上面的一层水汽
我只是让再也回不到大自然深处的蚂蚱
彻夜疯狂地叫

跟在那条河的身后
落叶无言
给我安慰

《黄昏谣》

正午阳光下热热的泥土
暮晚蒸腾水汽
那些扛着犁的人
哼唱着走向山脚的家
一头牛，或一只奶羊
默默地跟在身后
秋凉了呀
洋芋还埋在地里
苞谷还像爬在树上捉蝉的孩子
月亮要出来了
露水又要起了
被打湿的黄豆
又要落一层叶了
布谷鸟飞走了
谷子明天要发芽了
比它们起得还早的
是遍地的秋虫
蛐蛐叫
在水窗眼
要进院子
还是出远门


《草根》

一场大雨后
河流终于翻卷
九月的岸上
落叶开始飞

但我经过它时
只是瞥见了黄昏急速垂落的光线
像在黎明
河水重新升起

经过它时，我忍不住问
在水里，在岸上
可埋着草根一类
紧紧揪住泥土不放的东西

《死去的人》

一只獭獭钻进了泥土
我一路跟过去
一路塌陷

当我轻轻推开家门
一个人正从土里出来
径直走向小花圃
掏了一块芍药，抱了两块砖

我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
奇怪地笑了笑
从出来的地方消失了

我想起来，那个地方
原先是一口地窖。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他离开我们后，不是搬到
柿林去住了吗

我来到柿园。一颗红红的柿子
落下来
挨到地上就消失了

《活着》

还有门扣子、钉子
紧紧地抓着
它们快被吐掉

像一个人在疼痛中
开始从里向外
慢慢用力

他会回到那光鲜的日子吗
泥土咽下一块铁
不动声色地慢慢消化

秋风吹过：没有了疼痛，就没有过去。
没有了夜晚，就没有白天──秋风又吹

《牛眼里的风景》

昨日的事，昨夜已反刍干净
每天都是新的

每天又都是 旧的
比起那些如飞的怪物

当一些人站在一个土坑前满脸茫然
他们不比我知道得多

我曾梦见过火
那金黄的火，吸引我夜里靠近
但我更喜欢满山遍野的绿焰
喜欢那弯弯的水
它们让我活着，在五营，在大地湾
在过去和现在，默默地。
我偶尔叫一声，那是一颗星星
叫了一声，那是某个地方
疼得实在忍不住了
一只牛虻把尖嘴伸进血管
我也只是摇摇尾巴

《纪念》

我的儿子
跋山涉水
长大成人

《场景：记忆与现实》

生食熟吃，盛水用器。
牛像一堆慢慢移动的火
它昨夜吞下大把的干草
一条公路穿过田野
汽车，是不断在黑夜擦亮、熄灭的火柴

野兽的气味，使我们紧张而兴奋
闻着火堆上烤鱼的味道
我们抬头望天，低头沉思

我们手中的碗啊有点破裂
那是吃流水席到掌灯时分醉客喝彩
戏台上穷书生中了进士

清水注入葫芦，葫芦漂在渭河
浑浊的，更加浑浊
一棵大树被锯倒，鸟窝坠地

哦，雨，这天空四散的绿焰。
这小路，人们脚下又开始生长的新芽
像牛尾，像尾气。
这街灯消失的小镇，寂静。
这深不见底的村庄
眼半盲，白发半掩

《埙，月光肥沃》

月光肥沃
大地荒凉
半夜老鱼跳波
像一个最老的老人
用最后的力气吹奏
只一声

月光肥沃
城市荒凉
房子里一个人爬起独立窗前
两只眼睛忽闪
想要呼出
苦苦的气息

月光肥沃
时间荒凉
那烧制在心上的音符
怎么抠
也抠不掉
我心慌

《身份》

苦海无边，回头见佛
但佛、但神仙
是一种境界，一种生活
最多
我手持桃木剑
行走江湖
转身又占卜算卦
替别人讨个前程
偶尔皱眉想想春秋刀法，又偶尔升华到
灵魂的高度
类群的高度
到头来被一根草绊倒
寄人篱下
羡慕起老婆娃娃热炕头
半壶酽茶
一亩薄田
两分菜园
诗人？当祖籍陇右的李家王朝盛极而衰
老乡李白
醉酒捞月
过客杜甫
病死舟中
更多的无非一件浸透月光和灰尘的衣服
打满补丁
洗了又洗
洗着刀子
割着影子
那试图从无边的日常灰烬中出逃的火焰
忽明忽暗的
泪眼迷离的
青铜之根

《习惯》

黎明是鱼
是佛的、神的，或记忆深处一个女人眼中的笑意
多年来它喂养着我
仿佛我仍旧是
时间襁褓中的婴儿

那逐渐散去但存在的
那我想够又够不着的
水中月
镜中花

这么多年了
醒来后我总是
转向东方
总是渴望那片光亮
在我的脸颊上留下
湿湿的唇印
总是哭闹着不肯洗掉
梦里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
我一直改不了过两天
喝一碗鱼汤的习惯

《泥土》

冰凉的，疲倦的，顽强的
那石头破碎，种子在里面做梦的

回到火焰的火焰

那腐烂的，新生的
安静的，流淌的
火焰的秋风

我抓起一把
攥得再紧也抓不住
明亮的影子

在暮色中
我闻着火焰的味道
像一匹埋头喝水的
老马

看山是山，看水非水
一把剪刀在心里剪着
那越剪越乱、越剪越长的山水
是被泥焰抱着的
秋风更绿的绿焰

晓月清辉

真多,初读一下,感觉语感成熟稳健.先亮了待细读.
问好新朋友

鱼飞蝶舞

很生活化的一组，老道的手笔，问好！：）

鱼飞蝶舞

更喜欢《村庄》、《麦积山前挑水的少女》、《埙，月光肥沃》、《泥土》。：）

东门之池

喜欢村庄，喜欢里面

村里的好人，老了或死了
紧紧捂着一些温暖的秘密

鱼飞蝶舞

提一下，大家批！

刘朗

欢迎新朋友!

天水张正

有生活基础的诗歌。地域色彩浓厚。该红。欢迎新朋友！

南渭

立冬了，但你们的善意带来了温暖。问好各位

蓝枫

很多。建议以后的作品最多三首为一组发。语言有自己的特色。问候

萧青

很老道的一组诗歌。从生活的元素中提炼出来的感悟，在凝练而简洁的文字背后隐藏思考，厚重而赋予感染力，语言的内在和外部形成了良好的呈现和观照，空间自然开阖，有回味。为这样的作品叫好。推荐精华。
建议一次不要发太多：）

南渭

的阅批。因为是一组，故而一次全贴了上来，今后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