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体小说］债（续中）

肖今

［传体小说］债

写于1993——1998　
修改于2006年10始

1


　　那是在一个国庆节的午后，天气仍然像热火朝天的六月，地面上蒸腾着一层热气，原本凹凸不平的小路，这时候更显得难走。
　　她二十七八岁吧！挑着与壮汉一般理的柴担，可见非同小可。
　　其实，在以往我经常碰见她挑着这般的柴担，并不足为奇，尽管脚步轻捷如飞。今天，似乎不一样。她好象没有往常那样轻松自如，可我依旧很赞赏，觉得她是女强人，在农村已非常了不起了。在外读书一年多，确实有些东西改变了。
　　看她走路一晃一晃，稍走一段，就停下来，用袖子檫擦汗。走了三两步，歇息片刻；走了几脚，又歇；歇了又走，走了又歇……
　　这到底怎么回事呢？嗳，听说她的第二个孩子快要降生了。那么，她现在……天哪！我不禁为之惊憾，太坚强了！我不由担心，她能否挺得住，孩子是否安全。
　　突然，“哗——”柴担倒在了路旁，她蹲在地上，双手紧捧着圆凸凸的肚子，额面上沾满豆般大的汗珠，正一颗颗滚下来，湿透的头发粘帖着苍白的脸。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
　　我正差一步走到她跟前，有个男人从前面冲过来，一直奔到女人面前，大喘着粗气：“悠，你怎么啦？悠，对不起……”
　　“哎哟！哎——哟……”
　　“悠，快，我抱你回家。”他赶忙抱起妻子，拼命地往家跑。他急呀，孩子生在半路上怎么办？快！快！他自催自，恨不能一肯跨到家门。
　　“砚，让我下来好吗？哎哟，我爱不了了。你也吃力了……停——停一停吧……”
　　“悠，再忍受一下，快到了！快到了。悠，为了孩子你委屈了……”
　　“……”
　　终于，到了家门口，悠被丈夫扶进了屋子，她还来不及走到楼上。
　　“哇——”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叫，又一个新生命诞生了。它来得太仓促，它来得真是时候吗？天知地知。
　　“砚呀，你真是的，害得悠……”老太太嘴里责怪女婿，可脸上笑得开花，心里喜出望外。
　　砚看到孩子生得这么顺利，大人又平平安安，自然喜上眉梢。
　　“姆妈，原谅我吧！以后，加倍补偿好吗？我……”
　　砚话还没说完，接生婆抢过来：“老太太，恭喜恭喜！你瞧，这小千金多像你呀！”这回接生婆可真够省力的，只要洗洗弄弄就可以了，所以她比以往更热情，嘴儿更甜，当然好处照旧嘛！
　　老太太双手抑着小孙孙，笑得合不拢口。
　　“砚，快过来呀！瞧你这个爸爸，这小东西多可爱哦，白白胖胖的，可像你了呢！”
　　砚，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要是男孩子该多好！他日盼夜盼，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像自己一样的孩子。可是他失望透了，已出生的女儿不可能再变为男孩。唉，亲骨肉，去看看吧！
　　“姆妈，来！我抱抱。”砚强颜欢笑，接过孩子。是的。这孩子真的很好看，像一颗洁白晶莹的珍珠。砚冷了的心又感到了些许暖意。但心里的疙瘩解得开吗？他着孩子，自言自语：你该不该来？你会不会幸福？
　　那乌溜溜的小眼睛拟是懂事的孩子一般盯着大人，突然“哇哇”哭真情起来。
　　悠，醒了，她听见婴儿的叫声，心里有几分数。
　　“砚，宝宝抱过来，让我看看。”
　　“嗯！”砚沉着地走到悠的床边，“悠，宝宝挺讨人喜欢哦，看像不像你？”
　　悠，苦涩地笑了笑，知夫莫若妻嘛！想到丈夫和孩子，她不由心痛。孩儿呀孩儿，一定会双倍疼你爱你。悠默默吞下苦水，转念想想，日久也会生情。
　　“悠，来！吃点酒浆鸡蛋汤！”老太太快手快脚地煮了碗汤，就捧上楼来。
　　砚从岳母手里接过碗，一口一口喂妻子。
　　“砚，阿娇呢？”
　　“阿娇嘛！当然去玩呗！”
　　“哎，她一天到晚的玩，像条小泥鳅。”
　　“小孩子家，不玩，干活不成？”
　　“嗯！还小，让她去！”
　　……
　　过了一会儿，阿娇兴高采烈地跑上楼来。　　
　　“姆妈，妹妹真漂亮！”阿娇活灵灵的黑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小妹妹，小手儿轻轻抚摸着更小的手，“妹妹呀，你好福气哟！既像爹又像娘，不像我只像爹。小妹妹，你要乖哦！以后呀，爷爷奶奶……还姐姐我都会十分呵护你哟！”
　　悠，一把搂住阿娇，心里莫明激动：“乖乖儿，妈爱你，爱你！”
　　“姆妈，我们都爱妹妹，她就会快快长了吗？”
　　“嗯！”悠点点头，泪水充满了眼眶。多么聪明的女儿，多么懂事的孩子。她才五岁，就有这么老诚善良。孩子，妈妈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你们，让你们成为世间上最幸福的孩子。
　　这是真的吗？真的能吗？时间一定可以证明。

肖今

［传体小说］　债

写于1993——1998　
修改于2006年10始

2

　　夜阑人静，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母亲的拍搂声和轻哼声。窗外的夜空，满天星辰，眨巴眨巴，静听这屋唯有的动响。
　　“宝宝乖，不哭不哭。姆妈在，乖乖乖，睡觉觉！”悠横竖哄不好孩子，无可奈何地望望孩子悲戚的脸又望望窗外星空，母性的慈爱自然倾泄了出来。
　　“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哼着哼着，宝宝的哭声小下去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悠很累，孩子每天都吵夜，刚得安静，她也连忙和衣躺下就困熟了。
　　虽然一家六口，老的老，小的小，但是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舒心的，家里充满了和谐的音符。
　　小夫妻俩精明能干，勤俭持家，二老从不用出去干田番活。尤其是悠，她是家里的中流砥柱，里里外外，她都能上能下。丈夫星期六期天放假，也帮忙做点事，但悠总是说：
　　“砚，你歇着，我自己会做。你常不在家，不如陪陪孩子们。”
　　“悠，你也挺累的啊，家里那么多活，都让你一个人干，身体会累垮的，孩子还要吃奶呢，你这姆妈可不能生病哦。”
　　悠笑了，丈夫多体贴啊，所有的疲惫和怨气都冲得淡然不见。
　　阿娇自有了妹妹，认认真真地当起了姐姐。为了妹妹，她连伙伴们一起玩游戏的时间都腾出来了。伴着妹妹，围着奶奶，或帮爷爷拿拿东西。
　　天冷了，小孩子的尿布洗干净后都是放在火塔上烘，下面放一个火钵头。平时，大家可以把脚搁上面取暖，手里再捂一个铜火囱，很惬意哦。
　　阿娇两只从奶奶颈部挂下，挑逗着奶奶怀里的妹妹：
　　“阿麽，妹妹像我吗？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妈妈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缝：“当然两个都好看喽！”
　　“阿麽，以后我和妹妹长大了，赚莫佬佬钞票给你用，好吗？”
　　“好！真是乖囡囡！”奶奶甜心死了。虽然自己生的都是女儿，希望悠能让她抱个孙子，但眼前两个孙女早把她的心都夺走了。
　　“阿麽，什么时候给妹妹起名字啊？”
　　“问你爸爸妈妈啊。”
　　“阿麽，我来给妹妹起一个好不好？”阿娇突发其想，“妹妹是国庆节生的，叫庆庆！”
　　奶奶说：“再问问你老爹老妈吧！”
　　“好，我这就去问。”阿娇“咚咚”一口气跑到楼上，“妈妈，我给妹妹起名字了，叫庆庆。”
　　悠问女儿怎么起出来的。阿娇就告诉妈妈自己是怎么想出来的。修说：“那等爸爸回家，看他怎么说。”
　　“好的，姆妈。”
　　后来，大家还真的一致通过了这个名字。于是“庆庆”“庆庆”叫开了。这个村子从此也多了这么个人，村里的人从此也记了一个人。
　　庆庆在婴儿时，胖胖的，白里透红，甚是可爱，邻里乡亲都非常喜欢她，都夸她长得好看。
　　悠把庆庆当掌上明珠，十分呵护，唯恐一不小心就象泡泡一样弄破。现在，庆庆依然能贪婪地吮吸母亲甘甜的乳汁，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肥皂泡，母亲的爱即将化为乌有，一切都将改变。
　　阴差阳错，这就是这个世界给她第一个深刻而沉重的概念。尽管她什么也不知道，尽管她才是几个月的婴儿，但上天已打算让她去承受即将来临的甚至接连不断的苦难。

肖今

［传体小说］　债

写于1993——1998　
修改于2006年10始

３　　

　　第二年夏天，六月农忙时，灌田水，晒谷，耕田，种秧……整个村庄是热烈的劳动场面。
　　一天下午，燥热的空气里滚来一阵慌乱的交响：有很多人在焦着地说话，有老人的哭号，有男人的悲嚎，有小孩的啼泣……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那屋里屋外挤满人群，进门的地方躺着一个妇女，全身膨胀，嘴角流着白沫。她旁边站着村里的赤脚医生，神色无奈，不断叹息。看来这妇人已无药可救，因为她喝了最毒的农药。听说她才二十八岁，真的好可惜！
　　老太太抱着小孙女，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悠啊悠，你怎么会想不开呀？……你还有两个囡呀……你不要我俩老，可总得顾着孩子呀……你怎么那么狠心，撒手就走……这个家你怎么抛得下？……悠啊——悠啊——你就这样一个人无牵无挂地走了……啊呀悠啊……”
　　几个月的孩子在这种混乱的场合里早吓坏了，她望着地上的娘，非要扑过去，哭着闹着要娘抱。六岁的女儿，号啕大哭，摇着母亲的身子：“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砚痛苦地搂住女儿，男儿的泪肆无忌惮地滑落。
　　“悠，是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我罪有应得……”砚一边谴责自己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脑袋，“悠，你等着，我来了，我来了……”疯了似地向门板撞去。
　　众人看着这般惨地，都手抹双眼，带着哭腔纷纷劝阻家属们节哀，安排后事要紧。这三伏天，尸体不能久放。
　　“阿麽，不好了！不好了！爸爸——”阿娇已泣不成声。
　　大伙马上反应过来，过去劝慰：“砚，你千万要冷静啊！这个家就靠你了，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两老两小，还要你这个当家的支撑下去啊。你是男人，振作起来！坚强点！……不要让你老婆走得不安心哦。”
　　砚被众人劝回了现实中，他开始与大家商议后事。
　　人们面对这个悲惨的场面，个个一把泪一声叹气。谁不了解这个家？这是村里影响非常好的家庭。尤其是悠，是有名的劳动模范妇女，对人诚恳，乐于助人，人们都喜欢和她一起上山下地，人也开朗热情。今天是这个样子躺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料想到。每一个人心里都像失落了什么。
　　终究是为什么？所有的外人都迷惑不解，好端端的一个人，上午还和大家一起在池塘里抽水，这时却走了，永远地走了，事情如此突然，人们怎么也接受不了，但又不得不接受。
　　村里的干部必须查清事实真相，通过了解，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悠抽好田水回家时，已过午时。小庆庆肚子饿，一直哭闹个不停。砚，见妻子回来，手里还拎着螺丝，心想女儿大半天没吃奶了，你应该知道早点回家啊，螺丝咱家还买得起呀。不知怎地气一哄而上，一把夺过悠手中的螺丝，扔到了阴沟里。
　　“你——”悠被丈夫突如其来的怒火，一时无法消受。她觉得自己那么辛苦地干活回来，没有好声好气受，还要看你的脸色。悠的个性也极为倔强，非要阿娇去捡回螺丝。自己饭也不吃，孩子也没顾上喂奶，就自管上楼去了。
　　砚更为恼火，也跟上楼，对球吼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句话，把一个女人的辘饥肠撑破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变为了致命的弱点，一句话把一个好好的女人赶上了绝路。鬼迷心窍的悠一声不吭地返下楼，她取水缸旁的东西时，她母亲正在洗碗与她背对背撞了一下，老太太几乎是亲眼看见女儿用瓢根吞下那药水，可是她的嘴怎么也张不开，人愣着不动。这难道是命中注定的吗？如果当时老太太反应快一点，活人就不会变成死人了。这是悠的命吗？真的只是为一句话而殉的情吗？这些迷惑，会在她们的儿女心里一直残留不散吗？
　　悠是不瞑目的，她走的时候，眼睛依然睁得很大。所以进棺材时，在她身旁放了一个小稻草人，那代表她的小女儿庆庆，这样她就可以安心而去。
　　最可怜的莫不过是不足岁的孩子，没有了母亲，断了母乳，断了一生的母爱。当晚她就在邻居的亲眷家过夜，她整晚都望着天花板哭到天亮。孩子啊，什么也不懂啊，又像什么也明白。她仿佛在抗议老天对她这样的安排。
　　她的父亲是出于无奈，还是因为什么呢？决定要把庆庆送给人家了，这事他托咐给了村里的调解委员。
　　无论以后是好是坏，小庆庆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和能力。她象砧板上的肉，只好任宰。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选择，真的，没有人。

深居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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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今

谢谢深居大哥如此支持：）

张军

问好肖今，读你的好文章！

恒心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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