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命运

S城写作

乡村  命运

这两天读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内心里常生出一种惊悚的情绪来。《俄狄浦斯王》的末尾说：“因此，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而美狄亚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之前悲叹道：“命运既然这样注定了，便无法逃避。”最近常和K谈到过去的经历，不免要想到往事之中对于这命运作出验证的事情来。

今年八月，得着了一个算不得假期的假期，回到故乡，有机会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聊天。院子里的那株枣树果实累累，有的已经红了尖。记得那枣树在我小的时候就是那么高，树干就有那么粗，如今一切好像毫无变化。读初中之前，我每年都惦记着那树上枣子的长大与成熟，当刚有几个开始泛红的时候，我常常想各种的办法弄下几个来吃，爬树却是不会，大约总是拿土坷垃或者旧鞋底扔上去砸吧，不能取得很卓著的成效，如今我已经不再喜欢吃枣子，一半是因为口味的改变，一半是因为怕吃了生冷食物后胃部的不适，但这枣树的功用却依然如故，常有孩子们跑来要吃。有天因为谈到我小时候的馋来，就想起了小时候在我们胡同口东面开代销店的马玉兰来，母亲说她刚死了不久，又说他的孙子现在要结婚，可是徐龅牙最近也因哮喘病死掉了。听了之后，我有一点无聊的伤感，过后也就忘了。

昨夜躺在床上看书，疲倦袭来，书掉下来，闭了眼睛，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些以为久已忘记的过去却慢慢浮出来。在我儿时的眼睛里，马玉兰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妇人，她是我们那一带的接生婆，常坐在她家的代销店里，而那代销店，于我有着无限的吸引力，那里不但有带着苦味的水果糖，还有带着苦味的宝塔糖（驱虫用），更有玻璃弹珠和彩色的气球。还有一种东西是今天的孩子不曾见过和玩过的，叫做砸炮，一张红纸上压着一排一排的鼓泡，每个鼓泡里有小小的一饼黄色的火药，有半个黄豆大，平的一面用一张报纸或书纸覆盖着。而玩这砸炮的方法，当然可以连着纸一起撕下一片，放在水泥桥头，用半个砖砸下去，发出啪的一声，另一种玩法所用的工具是我所渴望且没有办法得到的，用玻璃窗上使用的那种风钩，最好是长一些的，用一根线绳拴住一个金属的注射针头，线的另一端拴在手柄的头上，抠出一片砸炮药，放入那针头里，将线一圈一圈绕在手柄上，另一端风钩的弯头刚好插入针头里，扬起来，叩击下去，也是发出啪的一声。而这砸炮的卖处，在我，也是以为只有在马玉兰的代销店里。还有一件我不曾跟人提起过的事，大约是六七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在门口的胡同里突然就捡到了七分钱，明晃晃地躺在地上，三个贰分，一个一分，前后都是无人的，那使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下午，然而，我却是用七分钱买了三块宝塔糖，这价格的计算方法我已经记不得了，或者竟是她肯优惠我吧，而这宝塔糖，是的确有效的。她那时候给人接生，虽然所得到的东西在今天人看来是毫不足提的，但在那时，以我的记忆，却是惹人遐思和羡慕的，大约该有十多个鸡蛋，两斤红糖，一条红毛巾，或者再加三块或五块钱吧。

她的一家人的命运，在这二十多年来，在我的心里所留下的，有时是平淡的，有时却又是惊心的。大约八九年前，我还在故乡的时候，还曾去过她的家里，屋子虽然是破旧的，但里面还是干净的，那时她的老伴正中风瘫在床上，瘦成一个皮包骨，倒是床铺也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大的异味的，我是被邀去给他诊病吗？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除此之外，想来我没有别的到她家里去的理由，只去过一两次吧，不久他丈夫就死掉了。那么这么多年她应该是和她的女儿生活在一起的，因为那屋子和宅子过了不久就卖掉了的。她的唯一的儿子，应该是很早就死掉了的，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竟是没有这个人的。而她的家人带给我的震惊，却是二十多年前了。那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正路过她寡居的儿媳的院子前面，一大群人嚷嚷乱乱，又有哭喊打闹的声音，而据我慢慢明白的结果，却是一件成人男女之间的事情。另一方是一个开理发店的鳏夫，而这鳏夫的儿子，却正是我当时最密切的玩伴，这件事也突然之间影响了我跟那伙伴的关系，我竟马上生出异样的感觉，从此与他疏远了。而这事的发现者和纠察，据说正是这不幸的儿媳的婆婆。这事情后来居然拉扯了很多年，很闹过几次的。

后来，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都长大成家了，她儿媳的院子也变成了前后两个院子。老大小名叫作新峰的，都叫他峰，老二叫宏吧，孙女叫什么我不能记得了，峰住在前院，宏住在后院，而峰和宏的娘，在一次吵闹之后却是失踪了的，那时候峰已经结过婚了的。那么据此看来，宏建房娶妻的事情该是马玉兰或者和峰一起操办的吧，我还去看过大家闹洞房的。
那院子前面的那条小路在印象里总是阴阴的，或许是因为长着很多很大的桐树的原因吧。

我读初二那年的暑假里，峰却暴死了。那些年我们那里的农民靠烧砖瓦窑挣些钱，窑主在村南靠了河边立一座土窑，建一排厂棚，雇了村里的壮劳力在那里把泥土加工成砖瓦坯晾干，然后装入窑中，点火之后总要烧上六七天才能成吧，而这烧窑时看火加煤的师傅，对于砖瓦烧成的后的质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掌握不好，半生半熟，或者有些生，有些熟，全凭经验。峰正是这烧窑的师傅，他和老婆住在窑边的棚子里，而他在的那座窑是在最南边的，离其它几座稍远。窑洞口外面立着几株大柳树，这些在我都是熟悉的。他暴死的当天就被埋掉了，据别人说那棺材却有点短，因为峰有着一米八十多的个子，所以腿也是弄成有点蜷了才装了进去，当晚下了一场大雨，然而第二天中午，全村的人都奔向那墓地。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一尺多高的玉米苗稀稀地在地里立着，从一辆警车上下来几个人，直奔地中间的那墓穴，已经有民工将那棺木挖了出来，他们把峰的尸体弄上来放平在一块塑料布上，那尸体上裹着湿透的球衣球裤，腿确实是有些蜷缩的。戴着厚厚口罩的一个人（现在知道该是法医）提了一桶煤油浇上去，然后剪开了他穿着的衣裤，用一把剪刀在高高涨起的肚子上戳了几个洞，远远就听见“哧哧”往外冒气的声音。在我当时看来，有一件事情是触目惊心的，那就是随着球裤的剪开，峰的下体腾地高高翘起来。我有些恐惧和恶心，就离开了。据看完这过程的人说，总是开了腹取了胃、肠、肝等等的东西，然后埋掉。随着就有峰的老婆和邻村的一个鳏夫被抓。不久后峰的老婆放出来了，听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开水泥预制件建材的老头。而这传说中的谋杀者，在我儿时的心中却有着神秘的色彩，他常背了一杆长长的火药枪打野兔，他那时还承包着他们那村的鱼塘，跟他交往的，是几个经常逞凶斗狠的人。总之很快这故事就绘声绘色了，那一晚峰发出怎样的惨叫声，峰的老婆如何和那人偷奸，如何合伙杀死峰，仿佛都被讲述者亲见。而这人在牢里蹲了五六年，终于不肯承认杀人，后来就出来了，在五六年前死于胃癌， 死时也不过五十上下吧。峰留下一子一女，那时应该都不到十岁。峰死过一年多后，宏因肝炎病暴死，留下一子一女，也很小，宏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后来峰的老婆大约也想带走孩子，在村里又出现过几次，由于马玉兰的坚决反对，事情没有成功。

大约十一二年前吧，马玉兰的儿媳却突然现身，嫁给的那男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龅牙，正住在我一个亲戚的对门，姓徐，大家也只叫他龅牙，那人是以杀羊为生的，一个人过，积攒了些钱。后来听说马玉兰的儿媳将孙子领了过去，一起生活，现在她这孙子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了，现在正在沿海打工。只是那龅牙早已没有钱，前一阵子哮喘病发作死掉了。也是七八年前，我还见过他们几次。那么其他人呢，大概也是活的活着，死的死掉了罢。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总还有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梦，醒来却全都忘记。却想起以前写过的几句诗：

老鼠依然在梦里奔跑 洪水就要来临了
惊雷炸不开沉沉的梦境 压抑 缥缈
就像小小的舢板激浪中靠不了岸 就像
大树狂风中站不稳腰身
哮喘的鳏夫无法呼吸 痛苦的神情
象要抓住一个无法抓住的虚空

凌晨两点 妇女们起来收拾她们的柴禾
房屋差的人 起来看屋顶
暴雨封闭了整个世界 惊雷再次炸响
男人们已经被喊起 脸色疲惫虚弱
只有孩子们 睡的更沉 蠕动着嘴角
水漫进了屋子 世界 世界停电了
找不到蜡烛的人如何点亮世界 雨太大了 让我们等待天亮

又过了一个小时 不行 雨太大了 夜太黑了
让我们逃出去  逃到高处
逃到水不能淹没的地方去吧 带上孩子吗
男人们 先去找一个地方吧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沸腾而混乱
偷情者逃出了情人的房间 乡村最后的秩序已被破坏
                 《假面 宗谱 色情文化之二》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曾经常跟人说，人不可战胜的有两样，一样是命运，一样是自我，那时还总以为这是自己聪明，如今想来，却是多么愚蠢的一句话。

                                                                                                                                   2006－10－12

[ 本帖最后由 S城写作 于 2006-10-12 20:42 编辑 ]

花儿红

我先收藏了，带回家慢慢看，无论如何是喜欢你的文字的，我做了你的博客链接。

山东淄博鲁齐

回到故乡，深情无限．
写出如此令人心动的文字．
儿时的回忆是那样清晰．
同母亲在一起，是个幸福的人！
先重！
大家评！

山东淄博鲁齐

先重没成功．
好几次都没行！

恒心永在

问好,乡村旧事,那人那事那景总勾起人对生命的思考.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