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住】

【鼓燊】

【山间小住】

■■ 鼓 燊

　　
青龙山的余脉一路蜿蜒到梅园地界，陡然兜了个圈，又分出几条旁岔，顿时将喧杂与宁静做了切割，只留一截笔直小径联系内外，通报有无。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传说青龙山乃九龙山的一支，应该是惠山和锡山的兄弟。

出小径一直往南，不出十分钟光景，曲折且连绵的太湖水岸历历可见。小径东边，阡陌交错，田地都作棋盘状，模样儿方整，土质肥沃。继续向东则山势隐现，但似乎瞧不见山，是树，是一长条郁葱葱的绿，众绿之下有红墙黑瓦遥显，南京军分区的某野战炮团静卧其中。众绿的那边，便是游人如织的梅园了，曾经的荣氏私家花园。

小径西头，星星落落排着不规则的村庄，有溪流，有水洼，有数条波形小路通往更西面的点点矮山，矮山成群结队，组成极端幽冥的静地，一个庞大而有组织的公墓群座落其中。再北依然是山，不高，却杂，封锁着外界的热闹。

狗年的正月初二，我携妻拖女一路往西，逃离锡城来此地小住。若说寻静，莫过于这样的村落了。宅子是两进三出的规模，两处院落似断还合。几株铁树高耸入云，盘踞在前院。三棵茶树顶着蘑菇状的枝叶，散落于后院。一畦菜地、一条宅间甬道将它们连接。院里养了猫，也养着狗，它们的关系有点别扭，狗见猫就吠，声如巨钟；猫见狗辄怒，怒而止步，未敢上前。所以狗是被圈着的，猫却来去自由。远远便替狗子鸣不平，拿猫训斥，拿瓜子糖果什么的安慰狗。

正月里，除了吃喝玩耍没事可做。午饭后人们都去牌桌上扎堆，消磨日子。远远依旧钟情她的动画片，百看不厌。浑身儿雪白的狗，被妻子牵着，到处蹓跶，村前村后一个过程下来，让远远在电视机边截住。小孩问道：阿白是母的还是公的？我告知她，那是条母狗。远远灵感乍现，立马给它取名曰：白雪。妻子翕然而笑，原来“白雪”来自动画片里某只可爱小熊的名。那就叫白雪吧，有何不可？

天色有些阴晦，立春前的料峭格外钻身，我泡了绿茶，假模假样品啜起来，斯文的感觉流遍全身，于是取一精致纸巾，蘸了茶水擦拭眼角，给自个明目。远远见了吃吃直笑，使劲儿瞥我的脸。小孩子真是蒙顽，我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揣起紫砂茶壶，穿过前院那些悄悄儿酝酿着春色的草木，拾阶上楼。

好在我早有预备，逃离锡城前捎带了闲书两册，可以排遣山间小住的寂寞。倚在阳台一角，抬眼是落寞冬景，强弩之末的萧瑟，但微风习习吹来，仍感刺骨。低眼又是包法利夫人的落寞，虚荣已足饱满，春情无处寄托，法国外省的艳质人儿，心比天高，命薄如纸，只有堕落，只有堕落。福楼拜不愧语言大师之称，娓娓道来，用足了铺程功夫，劈析入理，将某个时代平凡女子的平凡心路，囊括为适用于所有时代不平凡的惊世之作。我想起了《红楼梦》里的晴雯，属于东方的心命不谐的女子，爱玛与晴雯，两种过程，一种结局，同样发人深思。在正月里阅读如此沉重的文字，似乎不合时宜。

白雪还在院子里尽情撒欢，咬一会儿自己的尾巴，追逐一粒近在咫尺的花生。我心领神会，阖上书页，应邀观赏它多姿多彩的表演。突然它绷紧了身子，脖子上的绳索嗖的笔直，它双眼冒火，狂吠起来。与之应和的是花猫怯怯的呜咽声，在院落的一隅。院里突然间的热闹，引来远远的身影，她叉手腰间，故作巡视，然后走向花猫藏身之处，小嘴儿训斥着，总算猫儿知趣，纵身一跳上了木桌，再跳攀到窗沿，三跳之后已登围墙，歪着脑袋往下俯视。远远右足一顿，喝道：臭猫，还不走！我眼前花影一闪，顿时失了猫的形象，白雪心满意足，蜇进自己的窝去，四周复归平静。

东边隐隐传来军营的号角声，不知公墓内永随宁静的那些亡灵们，能否听闻到；如若他们听到了，该有何等样的感触？到了四月里，清明扫墓时节，这里将呈现另一番情景，大半锡城的人都会涌入这苍郁的山间，鲜花铺满来路，追思滂沱降临，缅怀是一种责任，缅怀也是一种传统。

现在，我且缅怀先古的文字好了。先古的文字被王国维老先生排序得精彩。我手上的这部《人间词话》是齐鲁书社1987年版的，已陪伴我多年。开篇王国维就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所谓深致，当然指深闳的情趣或雅致。

《蒹葭》属秦风，秦风共十篇，大都是东周时代陕西关中到甘肃东南部一带的民歌。对这首怀人诗作，历来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有认为是思念恋人的，诗的主旨是写爱情；有说是借怀友讽刺秦襄公不能礼贤下士的，致使贤士隐居、不肯出来入仕；也有人说作者就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无论何种说法，都能自圆其说。

但我要的不是说法，而是文字本身。 美就是力量。

《蒹葭》的美来自它的隽永淳厚，简洁空灵，每章开头都采用赋中见兴的笔法，具备王国维所推崇的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和“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之妙法。于冬末春初时节读一篇描写秋情秋景的传世诗篇，季节也仿佛混淆了，山间的安静里开满了芦苇，走着水气。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经常把这个“伊人”比作某类追求，她就在水的那边，逗引我们前去，溯洄溯游，逆流或顺流，水不会因此改变流速，崎岖的岸路不会因此变得平坦，长路漫漫，我们还需上下而求索呢。只是不该忘记了，所有的求索都得保持一颗平常心，就像这山间的寂静，才最有利于我们潜心思索，剔除浮躁。

暮色来袭的时刻，我终于逮住了远远的脚步。院子内飘浮着馋人的菜香，白雪又在舒展筋骨了。我没有过多灌输什么，领着远远读了三遍诗文，稍作解释，小孩儿已能囫囵背个大概了。小孩子们的记忆总是让我艳羡不已，看来岁月也是喜新厌旧的主。

晚餐开始前，远远郑重其事地宣布，她要背一首古诗为我们开胃。呵呵，好家伙，童稚之音里还多少有点我的遗传，胡搅蛮缠不为过。我们便静候她的朗诵，给她鼓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她一背完，举箸就吃，把我们撂在一旁不管了。妻子说：这就完了？我们还没鼓掌呢。远远说，吃吧吃吧，我都快饿瘪了。但同时，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拎起一块红烧肉就往外跑，我们听到她在院里跟白雪说话，是那种哄小孩儿的语气。有了动画片和白雪做伴，在这寂寞的山间，看来远远并不寂寞。

临睡前，天空飘起了小雨，天气预报里说，明儿又该降温了。立春前，我们在山间的村落迎候又一场寒讯的到来。远远可是一直在盼望一场雪的垂临呢，不知老天能否让她如愿。要知道，那是同白雪的毛儿一样雪白的雨啊！


■■ 2006，2，1．清晨。无锡青龙山。

邻海的河

好文，好文，有超然的谐趣，有调侃的意韵，有化境的笔法......
作一次收藏

静仔

很像明末晴初桐城派的文章
我一直想文章总是由悲而生,看来今天可以改改了
清雅的文章拜读,学习
问好

【鼓燊】

谢谢二位！

【鼓燊】

踢上去～～～

飞狐子

原帖由 邻海的河 于 2006-6-12 02:37 PM 发表
好文，好文，有超然的谐趣，有调侃的意韵，有化境的笔法......
作一次收藏

的确好文，点亮推荐。

妖狈儿

无论是从结构还是文字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散文~~~~
学习了：））

【鼓燊】

感谢二位的厚爱与阅读！

多指正。。。。。

平平仄仄

行云流水的文笔。氤氲的气氛笼罩着文字。真不错。

蒹葭是第一首景物诗，也就是第一个全以景物来写情的诗歌。用古人的话说，全是赋辞又全是兴语，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精彩的“叙述”。
又：三章在时间上是递进的。这一点被古来大部分读者忽略了。

雨儿

这篇文字温和平静，如流水般让我毫不察觉地向前漂移，鼓燊的文字一直是我欣赏与学习的榜样！

问候鼓燊，好久不见了呢，期待着你更多的精彩文字：）

【鼓燊】

感谢平平仄仄 的阅读！

雨儿好！

【鼓燊】

原帖由 平平仄仄 于 2006-7-7 10:03 AM 发表
行云流水的文笔。氤氲的气氛笼罩着文字。真不错。

蒹葭是第一首景物诗，也就是第一个全以景物来写情的诗歌。用古人的话说，全是赋辞又全是兴语，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精彩的“叙述”。
又：三章在时间上是递进 ...

嗯，平平仄仄对蒹葭篇大有研究啊。呵呵，问好！

星星小倩

一直都向往山居：）有一次，我们全家人上山，临着山里的风，爸爸就说：如果能住在这里多好啊。

是啊，朴素、简单、快乐的生活，怎不令人向往？

“我泡了绿茶，假模假样品啜起来，斯文的感觉流遍全身，于是取一精致纸巾，蘸了茶水擦拭眼角，给自个明目。远远见了吃吃直笑，使劲儿瞥我的脸。小孩子真是蒙顽，我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与谋，揣起紫砂茶壶，穿过前院那些悄悄儿酝酿着春色的草木，拾阶上楼。 ”

——hoho~如果我是那小孩子，我也会笑你^-^

“好在我早有预备，逃离锡城前捎带了闲书两册，可以排遣山间小住的寂寞。”

——总是呆在山间，没一本书怎么不会寂寞呢？呵呵，严重羡慕你，在山间小住，阅读书籍，悠哉游哉……

“临睡前，天空飘起了小雨，天气预报里说，明儿又该降温了。立春前，我们在山间的村落迎候又一场寒讯的到来。远远可是一直在盼望一场雪的垂临呢，不知老天能否让她如愿。要知道，那是同白雪的毛儿一样雪白的雨啊！”

好美的雨：）

写得很有趣味哦。问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