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老屋

老英在野

◆老屋

只要一闭眼，我就能回到童年，回到那座老屋。
那是淮河平原上的一个平常的村落，有着宽宽的围沟和茂密的树木。村子的西北角，一处明三暗五一条檐的老宅子，就是我的祖先的产业；我稍稍记事时，就知道隔壁住着仇人，那里是唯一不能去玩的地方。
从那个门里出来的人，也总是没好声气。他们比庄东的单姓人家，更不可接近。
阴暗的黄昏，从墙那边传来的“各各各”的鸡叫声，猪娃们有力的撮食声和嘶咬声，与这边并无二致，但却让我忍不住悬想：那边是一副怎样的情形呢？
然而，我此生现也不可能翻过那堵墙。
你可以走遍世界，翻过无数的高山，但就是不能翻过一堵矮矮的泥墙。
懂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叔叔家，奶奶也跟他们住在一起，是我们的亲奶奶，但她是婶子的亲姑姑。三姐曾学着《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的道白说：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父亲兄弟俩个，他是老大，常年在外工作，只有母亲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大姐已经出阁，二姐在村小里当民办老师，三姐比我大四岁，已经上学了。听母亲说，分家时只从老上那里分一只瓦盆，还豁了口，洗脸还得支在墙上。父亲反驳说，那房子就不算了？
我们有两间正屋，一明一暗，座北朝南的一个小院，西面一间厨房，前面一间过道，一间边房。
房子的布局不对称，因为是分家的结果，我们在西，叔叔家在东。
房子周围种满了各种果树：枣树有两棵，大的有一搂粗，在房前；小的也能坐上两个人，在屋子后面；两棵桑椹，大的在沟边，几乎贴着水面，小的那棵也在屋后。
一颗柿子树种在沟边，一出门就能看到。
大约是秋天，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抬头一望，看到那颗柿树全身通红，象一团火焰在温暖的阳光里，在粼粼的水光中，在碧蓝的天宇下，一边唱着，一边燃烧。
那是我对自然之美最初的感悟。
最前边有一颗细细的李子树。有一次我在树杪上意外地发现一颗李子，就告诉在沟边洗衣服的母亲。但那棵树太细太高，竹竿是无论如何够不到的，攀爬却又太危险。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往上扔坷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脱掉鞋子爬了上去，在伸手摘李子的时候，那棵树已弯得象张弓了。
那是我最初的探险吧，当我把那颗李子拿给母亲看时，她惊得目瞪口呆。
童年，总飘着这些瓜果的香味
五黄六月，成天蹲在桑椹树上，常吃得舌头发木，满手满脸的紫。一个爱笑的妮子，哥呀哥呀地地树下喊，“这一串，那一串。。。。。。”，一串串地往下扔。
然后是枣熟了，大人们在树上一摇树枝，透红的枣粒暴雨似地砸下来，噼噼啪啪，从盆里蹦到地上，又从地上蹦到马篮里，孩子们头顶藤筐在下面边捡边吃。等到三间房子大的地面铺满厚厚的一层，就再没人吃了。一筐筐地抬到屋里，再一锅锅地煮熟，半个庄子都能被熏醉了呢。
紧接着又该摘菱角了，用带钩的竹竿一个个地翻是小孩子的把戏。大人们是要下缸去捞的，不过这要很高超的技巧。只有当过兵的小舅会，但母亲又不让我跟着去，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罩在缸里，再也钻不出来。不过菱角还是管饱的，生的最香，特别是那种两个尖的，咯崩一声，牙齿轻轻一挤，就能品味到满塘的水香。
春天没什么好瓜果，却是吃槐花和榆钱的好时节。门前黑压压槐树，一到春天就白茫茫的一片花海，白吃是最棒的了，可惜长着尖刺，一不小心就被扎着手，母亲又要用针挑用嘴吮地慌乱一阵。榆钱是要和面放在屉里蒸的，只是那时没什么油水，吃多了会撑得难受。
地菜就好多了。一放晴就满地都是，大人小孩常围在一起剜。对奶奶的最初印象就是见她黑袄黑裤地蒲坐在麦地里，一点点地往前挪。尽管后来也跟她生活了一段时间，对她的记忆却只停留在这里，也只保存了这些。
后来听堂弟说，奶奶是天生的歌手，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和歌唱天赋，她不识字，对于大鼓书和小曲子，却能过耳不忘。那时她偏爱堂弟，我们玩累了，也能在远处，隐约地听她沙哑的哼唱。
小人物的喜怒悲欢，小天地的恩怨情仇，这是乡村的朝霞和雾霭，在风中聚拢又飘散，传承下去就构成了集体记忆，进而演化为传说，化为诗歌和戏。我偶尔会想，我只所以鬼使神差般地迷恋乡村，迷恋旷野，不能自己地写诗，可能真有祖上的遗传吧。
这里从未出过大人物。最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的童年时期，社科院全体下放在这里，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写的就是这里，大才子钱钟书曾在这里的泥泞里蹒跚而行，俞平伯用农民的甘蔗扎隔山，胡耀帮就在邻县的河滩里放猪赶鸭子。那又是另一代人的记忆，另一种悲欢了。在我感觉里，人民公社是热闹的理想国，天高地远，阳光明媚。
感谢老屋，她给了我快乐而完整的童年，那是我一生的财富，也可能是唯一的财富，任何人都不可能夺走。在我失去母亲的日子里，我把手机的问候语改为：世界美如斯！
我要不停地提醒自己，世界还象记忆中那么美好，我不能因为朝夕祸福荣辱而忽略了生存的美丽。尽情地享有自然的赠与，才是我生活的本意。
可惜我们能记得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过于幸酸的，还要一层层过滤。不是有“上知三代即为贤”的说法吗？知道三代已经不易了，再往上追寻，我们从何处来？山西洪桐大槐树？再往上呢？
十年前，我回了趟老家，庄子已经拔走了，原来的地方只剩一亩来地的一个沟围子，遍地的荆蓁荒草，哪里有我的老屋，哪里有那些树荫，那些阳光那些风？那些漫长的夜，那透过气窗的阳光，那嘈杂的鸟叫，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稻香。。。。。。
“昔我来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最后拥有的，恐怕除了对快乐和美的回味之外，只有这无限低迷的凄凉感慨吧。
然而，只要一闭眼，我就能回到童年，回到那座老屋。
2003-6-1

纸耳环

想起小时候爬树的情景。
总有一些事物永远让人怀念。
：）

利子

好美的散文，语言、意境都让人感觉到美~推荐精华
老鹰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