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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到浓时惊无语 惟有哑口话真言
——读余华长篇小说《活着》兼论其他
我们一而再地要走回头路,是因为我们走的路总是不能引导我们走上所想走的方向。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文学阅读无疑是一次纯粹的心灵(精神)之旅,如果读者愿意抛却种种世俗和功利的心态之毒素侵害,携着一颗真诚的心去聆听另一颗真诚的心,而无论过程是多么令人激赏,结局是多么令人神伤甚或绝望,那么毋庸质疑了,此次不凡的旅行便先验地注定其在精神阶梯的提升、心灵世界的重构和人格力量的升华诸方面所起的推进作用,就像春日里不经意飘落的种子,在时间和空间允许的某瞬间萌动并爆发出生命的原始力量,尤其是崖隙间奋力探头的绿草,更是彰显出此种力量的惊人、惊喜之处。
因此,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所予人的养分是无穷尽的,且多是长期伴随着读者人生。单从此点就可以想象读者对优秀作品的期许之心和对作家的吁请之情了。
《活着》就是这样的一部优秀之作。至少在我,读完《活着》后,内心便再也无法平静。这是我阅读好作品的自然反应,也是不可多得的阅读“快感”,虽然它是如此地触痛我的记忆。“激动”、“强忍泪水”只属于自我,孤独的享用才是本质所在。
读《活着》是回归到自己的历史之中,痛苦、清晰地记忆。在这里,“痛苦”是唯一值得纪念的品质。
“《活着》有一个好故事,又有一个更好的篇名……把活着作为命题,首先是余华的胜算。”(马原,《当代作家评论》)也的确如此,“活着”这个篇名似乎本身已揭示人在世界中的生存真相:活着既是起点,也是终点;与其说是过程,莫如讲是结果、目的。“活着”这个词组所呈现的独特哲性内涵应该得到充分的阐释。
首先,“活着”中的“着”字从语义功能上指明此是一种运动的状态,或说是一种过程。“活着”便也就指向作为个体在存在意义上的生命(生存)过程。这是一个运动的变化的有活力的过程。然而我们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却意外地发现(不知这种“发现”是悲哀还是无奈的真实所在?),余华本意呈现给我们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悖论:活着是一个静止的死寂的生命存在本源。即“活着”退后并被置于“元存在”这样一个生命个体人性化最本真的存在状态——这一点从文本中老年福贵的孤苦无依和对“福贵”老牛的人性称号上可以窥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可推广的生物存在方式。
过程已被目的全程解构于无形中,进而瓦解之,再也无法重新连缀。活着就是目的。这是存在论上的以退为进,是人性光辉照耀下的生命关怀,(即使有人从余华的零度叙述——一种旁观、冷漠的自动屏弃道德判断的叙述模式——里嗅出血腥味从而抨击其对小说人物命运的冷漠和“玩赏”,我依然坚持并很抱歉地说,丢弃道德束缚的叙述远比道德的虚伪叙述来得高明,真诚。就如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是以逃离生命意义的框缚的方式进行的。道德本是好东西,但从某些人嘴里讲出来就未必再是“好”了,极有可能变质。而且,真正优秀的作家首先应该抛弃的便是“廉价的同情心”。这当然并不有碍于作家对人物的内在关怀,而且我认为这种关怀更彻底,更真诚——“在写作中,作家必须是真诚的,是严肃认真的”)(余华,《长篇小说的写作》)——
无论作家们在情感上如何地热爱人民,在人间关怀上如何地倾心于人民,作家们必须永葆有这样一份理性和清醒:人民只有在作为批判对象和悲悯对象时才能构成有利于作家成长和文学发展的精神资源。①
也是对主流话语霸权的彻底颠覆。
文本中是以非理性对抗理性,以个体语言对抗历史话语,使个体难以在集体的强权意志下消弭。文本彰显的是生命个体的自我语言,此种姿态是决绝的极端的,也是悲壮的。而且只能以最极端的方式——生命的消亡——在《活着》中是以人物(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生命)
一个接一个出乎意料的死亡来完成这一对抗的。这就是艺术的力量,是最有效关照生命自身的途径,是自外物抵达内心最直接自然的道路,也是小说又一显见的悖论:在《活着》中我们见到的处处是死亡。
有必要说明的是余华在处理人物死亡的技巧上可谓匠心独运。一方面细致入微(关于《活着》里细部的巨大感染力由于篇幅所限不能详尽论述。一言蔽之,细部塑造了《活着》的血肉之躯;与此相对,独特的叙述则构成其骨架)运用心理、环境、对话描写来丰满人物的个性魅力。这些都是底层人物,有着中国老百姓最传统的精神品质和最顽固的劣根性。即使像福贵这样一个多重性格(年轻时是“乌龟王八蛋”,年老时是“麻木”的乐观)的人,余华也不忘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不是怜悯,无须怜悯,他们拒绝怜悯)。实际上同情的最终对象只是自己罢了。但另一方面,正是这些“可爱”的人物在小说中一个一个死去,如同一个
个幻梦被温柔地撕碎。与其说是人在死亡,不如说是美在消解。美好事物的破灭总是令人忧伤。这是余华的“残忍”之处——“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也是其艺术功力显露得最完美的地方。或许余华曾看过这样一句话:“死亡远比暴政温柔。”我猜想。
苦难的悲情叙述一直是文学永恒的话题。在《活着》中,人只是被动的容忍苦难,而无法超越沉重的肉体。苦难就是一切,是作为人内在特质的存在,摆脱不掉。《活着》既不是对苦难事件(无论是偶然、必然,历史、现实)的救赎,也不是对自我的救赎。苦难既然无法背叛,承受和减轻苦难便是无奈和唯一的选择了。
在阅读《活着》时,我潜意识里总会想到叔本华,想到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弥漫的悲观气氛。我不能确定余华是否已接受和认可了叔本华的生存哲学(严格说应是生命哲学,叔本华是生命哲学的奠基人),但无论怎样,我的确是从《活着》中触及到了它的哲学指向,这种指向是内在气质的,而不是来自外界。
人既然存在就不得不存在,既然活着,他就不得不活,就是这样,人生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
在自然中人的主动本来就是一种被动,在心性上我们永远作被动的人,世界本身就是对它的最后审判,而我们也将开始了解为什么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必须付出生存的惩罚,最先是活着的时候,然后是死亡的时候。
文本中透出的这种明确的思想本源及其方向性难免招致质疑的目光和批评声音。毕竟,个人主观化的哲学实难有有力的说服力。当然,理性也并非时时奏效。《活着》中的思想局限集中于一中心:缺乏自我的救赎,灵魂回归不到应抵达的道路。或者说,这种精神归乡的出路被自身的障碍阻隔了。也就是说,我们永远无法走到我们想走的方向。事实上,这是全部文学命题的终极困惑。所以,机智的读者宁愿忽略不计并自愿放弃这种对文本之外话题的追问,而是从《活着》自身出发,去关注它带来的真正震撼:坚持以个体的脆弱经历对抗历史的野蛮的独断专横。
“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也永远比小说残酷。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最终也只能在自身里发现它的本源。有人说“福贵的苦难太过集中,一般人没有‘机会’不幸到如此地步”。我要再次抱歉(决不道歉)地说:“我很关心你站着说话,腰疼吗?”真的,我不想搬出托翁的那句话来“砸”有人的脑袋。但先不要开心,我将用自己的话来铸造这种“砖头”。
对幸福者而言,想象“不幸”是困难的,如同想象一只公鸡正在下蛋一般。生活中外显和内藏的“不幸”、“苦难”远非想象可以发现的。而人生阅历的丰富也非单指物理时间的增长,心理时间的速度和力度更具暗藏性和本质性。如我在前面所述的,《活着》“触痛了我的记忆”,置我于过去与现在之间,不停地摇摆。
那是发生于99年宁连高速路上的一起特大交通事故,起因是汽车途中突然爆炸、燃烧。车中27人死亡9人,其余皆不同程度伤残。其中有一孕妇后来送回医院时产下了一个男婴;有一个刚满9个月大的可爱的小男孩,窒息而死;车中除了自己还有我的母亲、两个小侄和二哥(二哥由于见义勇为被授予安徽省十大精神文明人物。也因为如此,落下终身残疾以致后来大学毕业找工作屡遭冷漠的白眼)……当伤者从死神那里挣扎出来时,每个人都黑如炭般,血色的红的刺眼的嫩肉滴淌着红的发指的鲜血……坏死的皮肤连着烧焦的衣服魔鬼般挂在身上……裸露的身体再也无法抵制神经质的疼痛,顿时哭喊声、叫骂声、呻吟声搅杂着路旁的车鸣声歇斯底里地响彻烈日下的天空。光线强烈,却如黑夜蒙蔽双眼。眼?鼻子……慌乱中我看到人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或跌坐在地上,或发疯似的跑向路中央,像一个黑色的球体滚动……一个抱小孩的女人直直站着,盯着我……我想伸手抓住……
“有人”们,这不是余华的小说,是我的历史,现实,是物质现实,不是虚构和余华认同的存在于心理体验中的现实。而且,我一直相信,生活中有更多的不幸和苦难在那里安静地等候。也正是这样,磨砺便也成就为一种光荣的品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并不能使我屈服,纵然我不是一个十足的乐观者。相反,它在我自身的个性里更是“增加了我忍受痛苦和困难的能力”(托尔斯泰),这是我所获得的力量,勇气。记得米兰•昆得拉在《不朽》用一种深刻和认真的语气说道:“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生活,生活并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这尘世中带着痛苦的自我。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在这石头的承水盘中,世界仿佛热雨一般倾泻而下。”《活着》中福贵实际上能承受的便是“存在”,不能承受的就是由自己所导致的作为“自我的存在”。“存在就是幸福”——这是福贵坚守的信念。“没有经过审视和内省的生活不值得过”。米兰•昆得拉的哲学不是向现实妥协,我认为,这是一种更为明智的抉择。我也坚信着自己的抉择,永远向生活内核挺进,然后突围以全貌地体验生活,在与命运的周旋中,去俘获和拥抱生活。
读余华的小说《活着》,意义不在于《活着》本身,却在于《活着》之外。《活着》是一把沉重而精致的钥匙,缓缓地打开了我的思想之门。思考,思考是经常使人陷入绝境之地的,固然是悬崖之侧,风景独具格调。这是平淡的可触摸的世界所予人的慰藉。
精神的孤独之旅是真的必须以背离这苦难又可憧憬、满怀希冀的现实为前提吗?有时细想下来,也真的是“墨到浓时惊无语”。
突然想起里尔克的一首诗,就此作结吧——“我爱我生命中的晦暝时刻/它们使我的知觉更加深沉/像批阅旧日的信札,我发现/我那平庸的生活已然逝去,/已如传说一样久远,无形。/我从中得到省悟,有了新的/空间,去实践第二次永恒的生命。//有时,我像坟头上的一棵树/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用温暖的根须拥抱那逝去的少年;/他曾在悲哀和歌声中/将梦失落,如今我正完成着他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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