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机场
1997年3月,调令终于下来了。以工作需要和外语水平还算凑合的名义,我被总部的一个电话发配到撒哈拉大沙漠最西端毛里塔尼亚的努瓦迪布市。
努瓦迪布离三毛和荷西曾经工作过的西撒哈拉首府阿尤恩很近。到毛塔工作,除了遵令前往以外,还有一个私人的理由,我非常想到三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亲身体验一下她笔下的撒哈拉风情,再写点儿自己的感悟。
这是我第一次到努瓦迪布。经过达喀尔时,好心的师兄宋松已经详细讲述过他短暂的毛塔之行,乏清波,少绿色,没影院,罕美女。我以为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柏拉图说,生命的惊奇无处不在。我终于发现自己只是哲学教条的痛苦实践者,未曾期许的惊喜从机场开始呈现。
机场只有中学操场那么大,一条跑道从大西洋往东延伸开去,寂寞地伸向无垠的撒哈拉大沙漠,从蓝色开始消失于无尽的褐黄。两只螺旋桨的转速渐渐慢了下来,轮子在近乎沙砾的跑道上快乐地蹦了两下,然后不知疲倦地拖着机身往前窜。还好,在跑道与大沙漠的交界处,它们感觉有点儿累,总算及时地停了下来。同机的几位蓝眼睛欧洲佬忽然哗哗地鼓起掌来,犹如凡尔纳兴奋地结束了艰难的环球之旅。
我长舒一口气走出飞机,忽然闻到空气中充满了浮沙的味道,它径直飘进嗓子,钻进胃的深处,让我无处可遁。不知道当初三毛刚下飞机的时候,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或许因为有荷西作伴,把爱看作比生命还重的她也就不太在乎这浮尘,甘做一位深居撒哈拉的寂寞主妇?
走的国家也不算少,如此简陋却又冠有“国际机场”的候机厅真没有遇到过。准确地说,它更像中国某个偏远小镇的汽车站候车室,狭窄无比而且丑陋不堪。一个吊扇在厅顶中间无可奈何地旋转着,动作疲惫,仿佛不太情愿与撒哈拉大沙漠摄氏的高温作无用的抗争。没有行李传送带,大家都在抢着拿自己的托运行李。担心自己的衣物有可能会被某位不小心的同机乘客或小偷带往撒哈拉大沙漠深处,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不得不依葫芦画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争抢。
中毛渔业公司的周总经理赶来机场接我,表情郁闷。他原本是中水塞拉利昂代表处的一把手,抛家舍业在那个和毛里塔尼亚一样贫穷的国度挣扎了好几年,为集团嫌取不少了外汇。能者注定逃不脱舛劳的命运,领导又将他发配到毛塔代表处,指望他扭转中毛渔业公司连续两年亏损的不利局面。
这里的情形实在不妙,公司上下人心浮动,中毛合资双方喋喋不休地争来吵去,19艘船上的中毛籍船员打得不亦乐乎,每年亏损两三百万美元。老总到公司已有两个星期,方方面面的矛盾压得他心情烦闷。向我简单介绍情况后,老总再无兴致多言,一路沉默无语。
努瓦迪布,在摩尔语中意为“几只野狗在这里叫唤,其余一无所有”。不知道在一无所有的这里,俺的故事又会如展开。到了狗的家园,立马具有了超级的嗅觉:从工作角度说,这肯定是顿丰盛的晚宴,可以丰富自己的职业生涯。问题是这场盛宴的饕餮之徒不好当,地点设在鸿门,而且还犯西方的忌讳,有十三名宾客,时间又在黑色的礼拜五。
看来,当初想到努瓦迪布体验三毛笔下的异国风情的想法真有点儿简单。真不好弄哩,既来之则安之吧。
2、waly
对上帝来说,公平永远不存在,随意扔骰子是他至高无上的权利。他赏给中国人贫瘠的黄土和勤劳坚毅的虚名,赐给毛塔人丰厚的资源和无所事事的慵懒。
下车伊始,老总和我去拜会waly。当然这里至少省略了三个逻辑环节:waly者,大帅也,努瓦迪布大区行政长官的尊称。因为这里资源丰富,所以我们万里迢迢跑来掠夺。因为我们看中了别人的人参、貂皮,自然少不得到张大帅的府上寒喧一番。
问候、致意、送上一笔不菲的意思,然后双方愉快地握手告别,这是例行的程序。只是今天的程序稍微出了点差错。面带笑容接过信封之后,waly说道,他接到警察署的正式报告,近年来有40余名毛塔捕鱼人消失在本国海洋经济专属区的茫茫大海中。据有关部门调查的情况证实,毛中渔业公司所属渔船撞沉了这些可怜的小渔船。希望毛中公司的领导切实落实好安全工作,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
一会儿好似吸毒后精神焕发,一会儿好似为防冷涂了蜡,面色来回倒腾的老总久久地坐在waly办公室宽大的沙发中,挪不动腿。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笼肉包子,别人却向你嘴里塞进一只苍蝇,这样的滋味,不,这样的杀人犯的刑事责任,让人如何消受。
肩负联络官之责的我遭遇霜打,流利的法语变成了含糊不清的辩解。我确信,前任总经理的任务是打鱼摸虾多挣美元,而不是冷酷地充当海上职业杀手的总指挥。也罢,回公司仔细翻翻纠缠了两年的官司的宗卷,再找反驳的话语权再来帅府也不迟。
银行、渔业部、海军、空军,一个个头头脑脑拜会下来,俺的嗓子终于在第四天下午正式哑火。真爱讲究此情绵绵无绝期,我脆弱的嗓子怎么也得弄个细水长流吧。
仔细听完我的申诉,老总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邓老弟啊,你累嗓子,我呢?
3、莫斯科来信
在啜泣之余、伤心之时,上天会及时地送来一份微笑,给你一些继续前行的勇气。所以,幸福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降临。
与船厂总经理扯了一个下午修船计划后,我突然收到一封莫斯科的来信。打开它,除了薄薄的几页纸,还发现一只纸叠的燕子,真让我心动。
或许,事情的本意不在于多么情意绵绵,而是那一根情感的稻草,在真实地证明我在撒哈拉大沙漠之外的存在。
从小就喜欢看到邮递员的绿色邮包,在我的想象里,那里装着许多好玩儿的东西。长大以后才明白,那是敏感和少年老成的象征,以及对外面精彩世界的渴望。遇到邮递员,我总要在内心真诚地向他们鞠躬,感谢他们为神圣使命奉献的奔波。你们是信差,更是心与心之间的天使。
夜晚的努瓦迪布,月亮格外地圆润。吃完饭后,我坐在书桌前静静地读燕子的来信。别后她在学校林荫道上的徘徊,周日在车站等候的回忆,留学前琐碎的准备,飞抵莫斯科的经过,冬宫里令人惊诧的油画,等等。我沉浸在薄薄的几页纸里,好像在享受着面对面的喃喃絮语。
希望和激情的蝴蝶,好像看见你在窗外飞舞,却无法伸手捉到。
埋头给燕子回信,用去两个小时。白天的劳累把我弄得快趴下了,倒不妨碍我动笔。让我欣慰的是,写信不是继续使用发红的嗓子,而是用笔和心。
封缄之后,发现无法在信封上准确地写上燕子的俄文信址。我连夜开车去找毛方经理助理温南先生,他曾在法国留过学,认识不少留学生,应该能帮上忙。温南马上找来一位在莫斯科工作过五年的医学博士,顺利地解决了难题。还好,温南是我聊得来的朋友,他并没有责问疯狂的我为什么这么晚来打扰他的好梦,而无法耐心地等到天亮上班之后。
感情,左边是天真,右边是痴癫。
4、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
托一位女同事的福,远居大撒哈拉的我居然收到一套王小波文集。该同事深知我的德行,喜欢好的文字远胜于香喷喷的饭菜,所以不远万里从北京给我寄来一顿精神的盛宴。读着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忽然间哑然失笑。
在毛塔极少见到猪肉,这里是伊斯兰国家。好在我不是穆斯林,不用受《古兰经》圈囿。我偶尔会梦到蒸熟的猪爪,两眼马上发出恬不知耻的光芒,直欲吞之而后快。这样的心情很是强烈,醒后嘴边浓浓欲滴的哈拉子为证。
因为缺水,蔬菜要从西班牙进口。一个小小的白菜居然要五六个美金,这样的价钱真让我们的厨师老张郁闷:
“奶奶的,我们烟台十块钱能买一堆土豆……”
“他妈的,一公斤洋葱居然要十个美金……”
在感慨的真实内容出来前,老张一定不忘加上口头禅,粗鲁程度由他睡觉时的安稳程度而定。
集装箱两周来一趟,老张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及时抢购。他是复员军人,身手异常敏捷。一有集装箱已到的风声,他就握着大把的当地币乌吉亚冲进努瓦迪布市唯一的超市,左手一箩右手一筐地抢回一大堆战利品。
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倒不是因为老张当天不够勇猛,而是因为集装箱因故未到。
“同志呐,这两周没蔬菜了,多包涵吧!”
老张一边挥着大勺给大家盛土豆,一边心有不甘地嘟囔着。接下来的两周内,大伙只能与绿叶儿的菜说再见了。
撒哈拉里比较常见的是羊和骆驼。尝了尝骆驼肉,好像算不得什么特别的美味。倒是烤全羊的味道非常鲜美,真的不比正宗的北京烤鸭差。它很香,又没有什么膻味儿,真是奇怪。
投胎撒哈拉的羊真是运气不佳,这里是沙漠,没有多少绿草供他们饱餐,它们只能啃啃路边的纸箱或塑料袋,或者使出吃奶的力气爬上树,啃下几片叶子或树皮,以维持生计。羊急了也会爬上树,这真是国内从未见过的无奈之举。动物自觉的思维唯物论和行为辩证法并不比人类差,由此可见。
6点半起床,7点去食堂,7点半去公司。8点整,办公室的那张扶手椅准时地等我,仿佛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女郎热切地期待着暧昧的约会。这样的生活让人郁闷,我的思维告诉我,或许别的活法更有趣一些。
赞同王小波的说法,人给本来很自由的猪安作了安排,或者干活,或者长肉,或者幸运地当个花花公子般的种猪。我想,我们何尝又不是很相似,在命运的安排面前老老实实,猪般哼哼叽叽,猪般老老实实地吃食、睡觉、干活儿。老实说,我们真不见得喜欢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我们内心惦记着高老庄,梦想着早日返回世俗的理想国。
多年后,我看到猪帮在TTY横行,倍感亲切。聪慧的猪头大微笑着邀我加入猪帮,因为有毛塔的猪缘在前,所以我在心里答应了她的盛情。但我并没有正式履行加入猪帮的手续,一来我担心通不过严格的政审,因为猪帮美女居多,我这样的丑男加入会大煞风景,二来我自忖很像小波笔下的那位猪兄,贱为猪身,却支着两只特立独行的腿,经常不合时宜地吹人的口哨。所以我说,自己还是给自己封个“编外猪”的名号吧。没有多少理由,在我的内心却合情合理。
5、杜康美酒醉阿东
阿东是从塞拉里昂代表处调来毛塔工作的,晚我几个月到努瓦迪布。他很瘦,细得像南方深秋里的一杆瘦竹,被萧瑟的秋风吹弯了腰。澡后从宿舍里窜出来的情形更绝,几缕长长的头发稀稀落落地搭在额前,益发显得苗条,我戏称他为在水一方的蒹葭。
“芦苇就芦苇,只要没有佳人惦记着就行。”阿东的神情总是懒洋洋的,一副对生活的杠铃举重若轻的小样儿。
顺利到达努瓦迪布后的第三天,另一位好友阿辉从塞拉里昂给他打来电话:
“今天塞拉里昂突然爆发内战,我们被困在使馆里面!阿东你运气真好,跑得真及时!”
“合作伙伴已经被叛军通缉,跑到几内亚去了。”
“和我们关系很好的海军司令阿齐兹今天在佛里敦被叛军一枪给毙了!”
向老总和我转述完塞拉里昂的最新情报后,阿东狡猾地笑笑,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什么好运气坏运气,要是我不来毛塔,没准儿内战就打不起来了哩。”
自以为在毛塔抖一抖翅膀,就能让塞拉里昂的天空来个倾盆大雨,把内战的硝烟浇个灰飞烟灭哩。阿东对蝴蝶原理的巧妙运用让我立马对他刮目相看,在毛塔这种鬼地方居然能遇到深黯六朝清谈的人,真他妈邪乎。
“Toi, c’est pas bon!”(“你的,大大的坏了的!”)
被老总正式任命为加工厂厂长一周后,阿东在冷冻车间里认真地用法语斥责偷懒的小工。在专业学法语的我听起来,他的语言语调完全等同于刚进李各庄的龟田队长,但是我挺佩服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把一门从未接触过的外语整得小有模样,能开骂啦,真是不容易。
冰鲜船、冷冻船、制冰机、精加工、冷库、卫检、销售,阿东慢慢地进入了角色。时常看见他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站在加工厂的门口,吆三喝四地指挥当地工人干这干那,还时不时地威胁上一两句:
“Toi attention, je comprends tout!”(你小子当心点儿,什么都瞒不过俺的法眼!)
据阿辉讲,阿东原本不沾酒。大学毕业后在西非渔船上实习时,山东船长用半瓶喜力啤酒就把他灌得晕晕乎乎。他横七竖八地躺在船长的床上,还不忘辩解,人总不能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吧,我就好抽烟这一口,别的不沾。
后来上了陆地到塞拉里昂代表处工作,阿辉扯住他:“就半瓶烟台老白干儿,你不整点,我一个人弄有啥劲。”阿东面皮儿薄,不得不伸长细溜溜的脖子苦着脸咽下。
半年后,阿辉坚持不懈的培训有了成果,阿东同志终于脱胎换骨,有了与阶级敌人英勇斗争的自觉性。大厨一揭晚饭的锅,阿东就手持二锅头向阿辉叫板:
“干!都是爷们儿谁怕谁!”
“小样儿!”教唆犯阿辉苦着脸,很不情愿地一饮而尽。
阿东好棋,我们常常在周末杀上几局。他照例一边摆棋,一边在床下摸二锅头,嘴里还在念叨:“酒不以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我却顾不上他的菜根谭,只要有机会就痛下杀手,能套大车绝不吃小马。
陆续回国后,老总、阿辉、阿东和我偶尔聚上一把。阿东依然那么瘦,北京的水也没能滋出点儿肥膘来,仿佛全世界都是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我们谈论的话题依然是毛塔的人,毛塔的鱼,毛塔的海,毛塔的沙。在旁人听来,完全是一堆车轱轳酒话,仿佛刘伶醉卧酒池边,用三年的时间反反复复地唠叨着:
“惟有杜康,惟有杜康!”
6、卖爵鬻子
在老顾看来,来回倒腾是他永恒的义务。
身为物资部经理,老顾真是个大忙人。船一靠港,他就得吆三喝四地忙着上物资,网片、机油、配件,一样也不能少。偶尔还得采购几只鲜活的小羊,拖上船去,作为毛塔船员的伙食。
给当地船员发劳保让老顾头皮发麻。公司有以旧换新的规定,老顾经常碰到合理利用规则的毛方船员。他们懒洋洋地扛着崭新的靴子来以“旧”换新:因为工作时不小心,理鱼刀砍到靴子上啦。傻子都能看得出整齐的割口是他们故意用刀砍的结果。老顾此时就成了怒目圆睁的张飞,只恨手中没有丈八长矛。
前两回说到,毛塔最难弄的是酒。当地不让卖酒,我们在西班牙先买好,然后在茫茫大西洋上扒载到毛塔代表处的渔船上。在伊斯兰国家贩酒,罪莫大焉,一旦被逮到,大笔罚款肯定少不了,而且有可能蹲大狱。没法报关走正常手续,只能剑走偏锋。
此类特科行动责任重大,老顾一般不交给手下,喜欢学许褚赤膊上阵。偷偷地把酒从渔船上卸下来以后,他昂首直奔港口大门,遇到面熟的海关官员,他一扬手故作轻松地打个招呼,开着小皮卡顺利闯过海关。遇到陌生的新手来敲车门,他若有其事般指指该官员的身后,卖个无中生有的破绽。趁他被声东击西之计整得五迷三倒之际,老藏笑里藏刀地金蝉脱壳,一踩油门溜之大吉。此等连环计老顾存乎一心,每回巧妙不同,据俺所知从未失手。
老顾有三样爱好,一是到绿洲去抓螃蟹,二是搓麻,三是打乒乓球。
因为懒,周日被子常常幸运地被我温暖到十点来钟。酣畅淋漓之际,香喷喷的蟹味将我醺得半梦半醒。原来是顾兄照例捧来刚刚从绿洲里捞上来的鲜活美食,用油黄的肥蟹把我从幻梦的边缘拖回毛塔的现实。在毛塔期间,我从未光顾过那片著名的绿洲,吃的独腿蟹却从不比别人少,皆赖顾兄惠我之德。
麻将桌上的老顾很有趣。即便点个豪七,他也不起急,两只蒲扇般的左右手把麻将牌搅得哗啦啦直响,仿佛要把所有的霉气洗去。别人点了他的清一色,他也面露喜色,毫不客气一推牌:
“掏钱吧,老兄!”
老顾爱打乒乓球,以防守为主,极少整鱼死网破的扣球,喜欢打太极拳似地左推右挡,仿佛一米八几的个头生来就是受虐。阿东同志乌托邦式的理想在老顾这里不名一文,生活就是带着镣铐的舞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带丝毫奢望,这才是老顾的人生哲学。
老顾拉着我去过两趟白角,那儿有鲜见的海豹。一路上都是沙漠,没有什么现成的路可走。这里靠近西撒哈拉地区,以前打过仗,边境地区布有雷阵。老顾识途,有他开车我们很放心,不用担惊受怕成为趟雷英雄。老顾开车的经验可真不少:四轮驱动的卡车冲沙丘时很有讲究,慢了就熄火,快了会翻跟头。不能顺着流沙的纹路走,轮子很容易打滑,应该直切过去才比较保险。
老顾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某日,国务院秘书局一位局长到我公司考察考察中国远洋渔业在非洲的发展状况,被心怀鬼胎的公司领导安排到倒霉的毛塔代表处。此公酒量颇大,老顾好不容易攒下的十几瓶白酒在三天后告罄。晚上11点多局长大人离境,告别晚宴没有酒怎么成?这可真让老总犯了愁。
临到席上,老顾自告奋勇地给局长大人斟满可乐,然后肃然起立,自罚一杯:“无酒不成席,临到送行时却没了酒,我这个物资部经理失职了,请局长包涵!”
老总和俺赶紧在一旁解释,局长这才明白,弄几瓶破酒到努瓦迪布,难于从江南往东京押送生辰纲。局座何许人也,马上站起来与毛塔的杨志碰杯,豪迈地将口乐一饮而尽。
后来听说,局座回国后多次在正式场合充满深情地宣讲喝尽毛塔酒的故事,并持笔在我国“十五规划”中写下了冷冰冰的一行:要大力支持中国远洋渔业事业的发展。
老顾回国后,看到我还是一个人痛苦地在北京城里晃晃悠悠,就和嫂子嘀咕开了,商量起罪恶的贩人计划。随后一年里,他们先后不知疲倦地向我倒卖过若干年轻女子,因机缘未巧,终未能遂人贩夫妇之心愿。每次贩人行动不幸失败后,老顾倒过来向我歉:“没关系,再找,再找。”仿佛我是好色而执着的黄世仁,他成了喜儿他爹杨白劳。
托上天的福,我终于撞上一位对眼的女子,有了走进围城的欲望。老顾心头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这才高高兴兴地停止了罪恶的贩人计划。
我结婚那一天,酒过三旬后,所有来宾满面红光。顾兄这才起立,口中讷言:“恭喜老弟新婚大喜!现在我提议,好事成双,大家开开心心再来两杯!”
老顾一仰脖子,两杯近60度的美酒下了肚。害得大家直翻白眼,最终不得不依葫芦画瓢,仰两回脖子。最后一轮攻击波效果明显,盛宴散后,阿刘新买的手机不知在何处不翼而飞,阿东的自行车头被马路牙子磕坏,阿辉的腿伸进了路边的渠沟中。
在毛塔,在国内,老顾总是忙忙碌碌地来回折腾,痛苦得仿佛在卖爵鬻子。去年他又去几内亚比绍代表处当副代表,在这个我从未走过的陌生国度里,不知道顾兄又在忙碌着来回贩运些什么?
7、绿化树
这里没有迷醉江南的草长莺飞,也没有掩映塞北的皑皑白雪。亘古及今,黄色统治着这一片土地,多少年来从未改变。
一出努瓦迪布城区,满眼高低不平的沙丘,遥远的浅褐一点点地过渡到近处的淡黄。风在沙丘上吹出一条条纹状的不规则柔线,仿佛上帝懒洋洋地手持一把刷子,不经意在撒哈拉大沙漠上挥来舞去。就连人行道上细黄的流沙也故意捣乱,一不小心就钻进皮鞋,弄黄你干净的袜子。
从小就在垂杨依偎的河里游泳,喜欢用柳条去抽旋转的陀螺,所以特别钟情绿色。努瓦迪布极少有树木和青草,枝袅叶曳、鸟语花香的美景与这里无缘。几棵树立在街边,在我郁闷而灰暗的心情色板中,它们仿佛是象征希冀的点缀。
没有专人负责浇灌树,它们大多半死不活,病恹恹地在路边站着,仿佛在痛苦地印证着生不逢地的错误。还有一样痛苦的羊,它们眼巴巴地盯着树上的绿叶,饥饿让它们向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树使劲地跳高。偶尔有一两只饿极了的羊能得逞,幸运地纵上树去,连叶子带皮啃得一塌糊涂。
公司租赁的一处住房到期,打算另找一家。上海公司的合作伙伴里曼先生对我说,他刚从别人手里买下一个院子,离机场不远,现在空着呢。驱车过去看了看,大厅、厨房和五间客房设计得蛮不错。
让我感到惊喜的是,院落中居然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我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勉强才能抱住。这是我在毛塔见过的最大的一棵树了。
双访侃了侃价,没有费多大周折就达成了协议:月租18万乌吉亚,半年付,如有变卦提前3个月通知对方。里曼先生觉得我们是有信誉的房东,我呢,其实是看中了这棵罕见的大树。仿佛是淘宝者无意间撞着了一件宝贝,当着主人的面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欣喜。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兴冲冲地带着租房合同、支票前去签约。刚把车开进院门,忽然发现那棵大树已经可怜巴巴地横倒在地,树根和树干只剩下一点儿皮连着,一位工人手持电锯,在汗流浃背地清理着茂盛的枝杈。
“怎么把树给锯了?”我惊愕地问里曼先生。
“Cet arbre attire les mouches, alors je le coupe pour vous!(大树招苍蝇,为了方便你们住,我把它给砍啦!)
“……”
我讷然无言。如同川端康成笔下的美,总是逃脱不凋谢的命运,这棵撒哈拉罕见的大树最后的命运无非是枯死、老死,没想的是,是我包里精心准备的合同毁了它。应该被指责的是我,面对从未听说过《论语》是何物的里曼先生,又如何苛求他去理解“乘桴浮于海”式憩园的向往。
或许,昨天我应该直接表达:
“我看中的就是这棵树。就是因为它,我才肯付18万乌吉亚。”
树砍了,租房子的心情一点也没了。带着无比的失望和一点儿惆怅,我找个不太合理的借口,夹着合同和支票,在里曼先生疑惑的眼光中逃之夭夭。
8、我的三毛
第一次与三毛的文字打交道是在江苏海中求学的时候。一位钟爱运动的同学兴奋过了头,倒霉地从双杠上一头栽下,扶正后身材短了若干。其时的我尚怀一丝夫子之仁,拎了苹果去医院看望他。返校时顺便去新华书店转悠一趟。生活费极为有限,囊中羞涩的我每个月只能买一两本最喜欢的书。左挑右捡之际,售书的靓丽女孩竭力向我推荐《哭泣的骆驼》。从此以后,我与三毛结下了不解之缘,《稻草人手记》、《梦里花知落多少》、《撒哈拉的故事》,我几乎读遍了她所有的文字。
流浪的三毛衔着梦想的橄榄枝飞来飞去,她那些动人的故事激起了许多年轻人对撒哈拉异国风情的向往。真没有想到,十几年后我居然也飞到这神秘的撒哈拉大沙漠,来体验人世的苍渺。造化弄人,人生如梦,由此可证。三毛真是性情中人,她能够在爱的光环下,将撒哈拉寂寞的生活诗意地敲打成绵长的金箔。我这样的凡人,实在难以做到。
几年前,一群似是而非的三毛崇拜者在报刊杂志上热烈地讨论:三毛是否真的到过撒哈拉?以我的亲身经历而言,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三毛不仅到过撒哈拉,而且居住的时间还比较长。如果仅仅凭想像,三毛无法如此准确地描述撒哈拉土著人的真实生活。
后来,我得到了更有力的佐证。三毛、荷西在去西撒哈拉前,曾经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的首府拉斯帕尔玛斯工作、居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荷西死后,三毛在返回台湾前先折回拉斯,把原来两个人的房子变卖出去,并将部分藏书寄存在一位中餐馆老板张清渠先生那里。张老先生原是国民党老兵,流落海外开了个中餐馆养家糊口,三毛曾在她的文章里提到过他。
有一次,公司老总的妻子和儿子小宇毛塔去探亲,返程时从拉斯走,碰巧到张先生的餐馆就餐。餐厅老板张先生出来招呼客人时,忽然发现小宇正捧着《哭泣的骆驼》看得入神。张先生大为感动,从家里取来两本三毛的藏书,赠给小宇。事后,我真想向小宇要来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但是和三年级的小朋友抢书,实在无法开口,只得悻悻然作罢。
另外,我们公司在拉斯有办事处,离三毛的故居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听同事说,北京电视台的记者去过三毛故居,回国后专门做了一期特别节目,不知道他们的节目有没有浇灭这场无中生有的争论。
物是人非,现在的房东知道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叫三毛的中国女作家,但对她的身世和文字知之甚少。讲究隐私权的房东闭门谢客,不接三毛崇拜者的拜访。所以,我虽然多次去过拉斯,却从未有机缘前往探寻。
彼得拉克写道:
说得出热度的火,
必定是极柔弱的火。
三毛生前是寂寞的,许多人读懂了她文字间的热闹,却没有读懂字里行间她寻求爱的支撑的渴望。三毛写道: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三毛生存的火焰,被荷西的不期而至的死扑灭。要承受至爱的消逝真的很难,更何况是极其感性的三毛。再后来,她与王洛宾的故事也被世俗的顾忌毁掉,心灰意冷的三毛终于看透滚滚红尘,绝期而去。
蒙田说过,轻生的观念是可笑的,因为说到底,我们的存在就是我们的一切。
生存还是思考?想着三毛,想着自己的生存状态,理性在嘲讽自己康德式的冥思。迟或早,我们都将被赶到同一终点,从上帝手中领来一支一模一样的宿签。潜究与沉思往往把我们的灵魂引到身外,离开躯体后还在活跃着。让我跳过这精微的琐屑吧。
现在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生活本身,当华美的叶子落尽时,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在遥远的拉哈拉,读着三毛的文字,想像着三毛和荷西在这片土地上的鲜活场景,心生无限感慨。
在此,我想为三毛辩护一句:选择是每个人的权利,还是把祝福献给在天界的她吧。
9、飞越撒哈拉
努瓦迪布是毛塔的第二大城市,在摩尔语中意为“几只野狗在这里叫唤,其余一无所有”。努瓦克肖特是毛塔的首都、第一大城市,有几十万人口,在摩尔语中却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比可怜的努瓦迪布还少几声狗吠。
努瓦迪布和努瓦克肖特相距几百公里,一路荒无人烟,无现成的大道可走。有人把撒哈拉沙漠比作地球上的伤疤,在我看来,它是手捧咖啡、悠然自得地站在世界地图前的学者的想像。真的置身其中,你会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别的色彩,除是褐黄还是褐黄,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叔本华没有到过这里,否则他会改写《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心甘情愿地摧翻世界就是意志的结论,转而拜他痛恨的黑格尔为师:这个世界仅仅是灰黄的物质罢了,双手触摸到了它,双眼看见了它,悟性认识了它。
1994年,公司翻译王松和他美丽的老婆曾经在毛塔司机黑巴的带领下冒过一回险,开车横穿沙漠直抵首都。因为抄近路,结果迷失在茫茫撒哈拉中。汽油所剩不多,两腿直打颤的司机黑巴不敢来回找路。困在沙海里,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让人欲哭无泪。王美人更吓得花容失色,担心枯萎成一朵永远的撒哈拉干花。
走前已约好,到首都后马上给公司来电话报个平安。一直等到夜里12点,心神不宁的公司总经理仍未接到电话。心知大事不妙,他连夜联系毛塔空军,派直升机沿途寻找。在茫茫大沙漠中搜寻和黄沙融为一体的小皮卡,如同大海捞针,连续搜寻三天均无功而返。
临走时王松顺手多拎了一箱矿泉水,这让他们不至于很快饥渴而死。苟延残喘到第三天,每个人都觉得生还无望,持笔写下了令人泣下的遗书。
第四天,已经饿得神情恍惚的黑巴突然看到两位骑着骆驼的土著撒哈拉人由远而近!在牧人的指引下,他们终于回到正道上。他们苦守三天的地方离有正道并不远,转过两三个大沙丘就到了。生死一线间,这滋味他们真正尝到了一回。
好心的牧人并未伸手讨要领路钱,这让习惯了被勒索的王松感慨万分,人类的进化与贪婪成正比吧。
属下差点魂留撒哈拉,心有余悸的公司领导下了死命令,以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开车前往努瓦克肖特,只许乘飞机前往。
乘飞机也不是多么惬意的选择。乘客多的时候,手写机票的售票员一不小心就会多弄出五六张票。所以,毛航的飞机如同地上的大巴,谁先登机谁就有座,迟到者后边站着去。谁有幸乘过同样的空中巴士,俺不请你喝个五迷三倒都不成。
有一次,一位姗姗迟至的女士站在俺身旁,纤手紧紧抓住俺身后的靠椅。俺多少有些绅士风度,在国内给老弱病残让座对俺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撒哈拉湍流中跳舞的飞机咋的也比公交车少四个满地撒欢的轮子。犹豫再三,俺终未起身。圣明的主原谅俺吧,在这种情况下当雷锋叔叔,的确超出俺的心理和生理承受能力,要骂就骂航空公司不识数的售票员去。
与售票员相比,毛航飞行员另有特长,他们很不在乎钟点甚至日期。有一次,公司头儿从拉斯飞努瓦迪布开商务会议,从上午9点等到下午6点,还未见到毛航班机的翩翩丽影。主席也是人呐,头儿终于支撑不住,捂着饿瘪了的肚子返回家中。第二天,头儿又从上午9点等到下午5点,最后总算等来喇叭里抑扬顿挫的通知:毛塔总统临时征用飞机,航班再次取消,请各位乘客明天准时来机场。哇哇吐血的头儿终于折服,忿怒之下彻底放弃了艰难的毛塔之行。
更为搞笑的是,有一次俺乘坐的班机居然提前20分钟起飞。飞行员觉得乘客差不多到齐,闲着也是闲着,赶早不赶晚,走吧。乘飞机的次数不算少,真是三生有幸能碰上一回提前出发的美事。
当然,一上毛航飞机就让俺心潮澎湃的最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当地雇员莫哥大同志详细讲述过毛航的发展史。90年代初毛航曾骄傲地有3架飞机,两年后一位驾驶员打了个超级哈欠不小心整下来一架。为维持原有的航运能力,航空公司从别国租来一架。过了两年,该架飞机被西撒哈拉的超级沙尘暴忽悠进了大西洋。
俺耿着硬脖子、扳着僵指头来回倒腾了几下,终于弄清了让俺心肝乱颤的幼儿园数学题:总共四架,摔了两架,概率为50%。唉,两周一趟的努瓦克肖特之行俺能不直冒虚汗么?
沙暴来临时,再好的飞机也变成悬浮在空中的一缕柳絮,晃晃悠悠,一片迷茫,渺小而无助。俺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一登班机就倒过来安慰自己,还不错,生存率居然高达50%呢,权且幸运地当回航天飞机的宇航员。人的意识只是心灵的表层,对于俺的心灵感受,正如俺对撒哈拉一样,实在弄不清究竟为何物,由它去吧。这时,几丝虚幻的安全感阿Q般从心头升起。
第一次去首都时忘了带驾驶本。渔业部、海军总部、空军总部、银行,一大堆破事等着俺东跑西颠,只能硬着头皮无证驾驶。第二天下午,终于在机场附近被瘦高的毛塔警察叔叔擒住。
“请您出示驾驶证。”手伸向车窗。
“对不起,忘带驾驶证了。我在友谊港工作。”情急之下,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
“请上路吧,我最尊贵的朋友。”啪,又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俺在努瓦迪布从未见过的场面。在那儿,中国人经常被警察拦住,用一两个小小的借口勒索去若干大元。上回提到国务院总理秘书局局长来访努瓦迪布,俺带他到沙漠中游玩的时候,居然被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卫兵敲诈去两千乌吉亚。以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久经毛塔沙场的俺对他们的闪亮登场和幽默台词见怪不怪,只是局座瞪着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大摇肥耳不止。
亚里士多德说得对,聪明人惟愿人生能免去忧虑和痛苦,并不奢求人生的欢愉。俺不贪婪,惟愿卫兵在笑咪咪地数完钱后挥手放人,别把局座拘禁在大沙漠里永世不得翻身。
在老毛时代,中国对毛塔在内的把我们抬进联合国的20多个非洲兄弟宠爱有加。不惜血本,在努瓦克肖特援建了总统府、议会大厦、道路、饮水系统,等等,最有名的当数规模宏大的友谊港。努瓦迪布从未蒙恩,所以努瓦迪布人给中国人的笑脸少许多。改革开放后进入非洲的各大中资公司进一步调整了政策,只顾着施肥自己的一片阡陌,顾不上重温不计成本的兄弟友情。国策有变,非洲兄弟的阶级感情稍许淡化,也属正常。编撰黄钟大吕的高端们自有妙策,俺们还是照看好自己的垄埂罢。
努瓦克肖特在努瓦迪布的南方,所以更热,夏天白天高达40多度。因为干燥,并不显得特别闷。每天要喝大量的水,以避免被炽热风干成桔子皮。
就这样,每两周体验一把载客30多人的小飞机的螺旋桨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上下忽悠的滋味。
归来去兮,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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