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治愈的痛点》前言

邓云平

   天空飘落的雨滴，跌落在窗外别家的雨棚上，再从雨棚落到地面，滴答滴答地响，仿佛最后的告别，做一次彻底消失。一切在这里结束，也仿佛一次诞生，一切从这里开始。雨点从天空下落的过程，非常简单，简单得像不会停止的呼吸，滋润大地。因为那是宇宙的血液、呐喊和呼唤，我们只能默默地颂祈、接受和感动，有时甚至流下滚烫的泪水。

   一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群山渐渐退去，只能从后视镜中追寻过往的履痕。被尘埃掩埋的泥沙，被风吹散的云彩，生命中不能治愈的痼疾在时空交会的路口停留、疼痛，甚至令人窒息。我的世界也开始慢了下来，汇集成句子或破碎的意象。徒步走过戈壁、沙漠和浅搁的荒滩，有争议的绿洲，一切在这里聚集或散失。这是过去，已经没有意义，一切还在将来，在我的追逐之中。我的风车在翠绿的群山中时断时续地疾驰，快速驶过一处高架桥或驶出一个隧洞，让我感动。一处山崖陡然坍塌，一处桥梁陡然断裂，乱石击中我的痛点，使我痛不欲生，不得要领，甚至感到无地自容，这是我的无可救药之处。

   岁月的履痕急速地划过蓝天，像一枚飞行器以光年的速度驶向远方。光阴太短，我不能够停留，也不能够徘徊、犹豫和踌躇。无论留下什么，或遗失什么，都像一匹草叶在秋风的拍打之下留下的印痕，感伤而脆弱，每一处都让我感怀、留恋或思绪万千。风吹过大地，大雨洗涤的晴空干干净净。大雁飞过碧落，偶然留下一声嘶鸣，随后被风吹散。我走过的路径，不会遗忘一株野草成长和衰落的过程，也不会遗忘一叶新芽葱绿和繁茂的原因。大河的流水滚滚向东，时间也就绵延不绝，留下满地尘埃，抽象地守候我们，掀开一切纱幕。这是生命的原汁所维系的全部所有。

   一切需要时间的检阅和验证。我必须竭力面对一切可能消失的危险，让那些危险也在消失之中消失，这是我奋斗的全部目标。这似乎不可能实现。但我一直努力，像遥望一处远方的灯塔和夜空中的恒星，尽管遥不可及，却给人以信仰、希望、勇气和力量。大概这是诗歌存在的全部意义。

   我们掩埋在宇宙的洪荒之中，没有人能够例外，这是生命走出瑰丽，走近黯淡的原因。仰望群山的石头，以险峰，以悬崖，以绝壁的形式存在。无限空落的原野，一只羚羊，在可可西里的无人区独自跋涉、瞭望和期盼，以行走的方式表达对于世界的忠诚，独自面对可能的雪崩、风暴和严寒，甚至饥饿，在人群之中仰望“上苍”的颜色，突破一片禁锢，即陷入另一片禁锢，似乎永远无法抵达光辉的顶点，抵达一抹蓝天，这是我的宿命。

   有时候，我们低矮得像一株苔藓，卑贱得像一片地衣，几乎绝望，在天边的彩云之下寻找时间的深度，渴望一次野火焚烧，复制凤凰涅槃的过程，然后翘首以盼一场春雨的淋湿。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的丢失，不可复盘，需要付出代价，以伤痛和死亡的方式偿还，然后很久的时间才能复活。复活也只是一种可能，人世没有绝对可以复活的事物，只能创造或等待一种时机，以地火原初的力量抗争。星空寥落，诗歌以希望，以心灵的慰藉，让我们在大地的尽头狂舞。一片云朵，一声蛙鸣，一片树叶落下，一株树枝折断，使我们接近诗歌。我们必须寻找诗性的存在，因为诗性的存在指引我们生活的回归，诗性的生活使我们有接近诗歌真相的可能。

   时间断裂的深渊，我企图抹平眼角的泪痕，感受风吹过原野的粗犷和自由，也企图在波澜壮阔的大海激起一层浪花，领略大海流动的美丽。但山梁坍塌前的摇晃、不安、恐惧和绝望，使我心力交瘁，不得不以空壳的躯体面对无边的虚无。渴望草丛里的蝉鸣，向往大雪封山的冷傲与洁白，向往白浪滔天的海面，一切美丽壮阔的事物。不得不迂回在阳光晦明的丛林，谱写无限风霜和无限雨露给我生命的暗示。企图揭示世界的隐秘，大地低处的泣声，用最简略的语言表述普遍性的意义，可我不能。罔顾了青山眷顾，这是我的悲哀。

   诗歌几乎耗尽我的青春，最后耗尽我的中年。在寂寞的沙滩淬炼坚硬的文字，偶然的灵光显现，却仿佛天空里的一滴雨点，滴落在苍茫的大海之上，陷入一片静寂。也曾企图在天空涂抹一层云彩，美丽我的云帆，但草丛中卑微的虫子在雨天的呻吟总折磨我的心智，使我不得安宁。总企望野火焚烧的森林，长出茂盛的树苗，干枯的河床流淌清澈的活水，并且不舍昼夜，但不可能。雨季来临时，泛起的潮汐在时光中澎湃，给人一种绞痛的感觉。我知道人世的苦难，有人彼岸花开，有人殷殷哭泣。一块永远不能治愈的瘢痕，在雨天暗自流血。无论何种理由，我都只能默默地祈祷。悲悯世间的每一个人，以泪光抵达诗歌的深度。

   大地流水隐隐，我仍然在低处仰望诗歌的光芒。

                                                      2023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