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读阿翔的《旅程》 附：阿翔诗歌《旅程》

冰马

胡读阿翔的《旅程》
⊙/ 冰马
1. “‘给我一只耳朵，让我死在声音里/让我死在哒哒的马蹄声。’”阿翔的听力到底是微弱还是完全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渴望着象我们一样正常地直接交流。他在《旅程•三》中的这两行祈使语态的诗行，其实也是对这一欲望的直接表述。他在很多作品中都写到了对声音的感受，比如鸡鸣、汽车轰鸣、骨头或者关节的响声等等，无论阿翔是真的感觉到了，还是在虚幻或者想象中感受到的，从对他的诗歌的阅读中，我，或者说他的读者，确实领悟到了他内心的节奏在随着他对生命、命运的感悟的不断成熟而搏动着、运动着。同时，伴随这种渴望共生的焦虑也是异乎有着生理常态的我们的——“让我死在声音里”，这其实是对生命之重的逆向追求：听力无障碍者，忍受着现实世界的喧嚣、嘈杂、污秽不堪，这是我们的人生中在享受到曼妙、激烈、高昂或者忧伤、低沉、浑厚之交响乐的同时难以承受之负担。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中通过描绘主人公在日常生活中的放逐（亦可谓之“逃亡”）与回归的循环往复，表达的正是这种深刻的人生恒态。
2. 这组共计17首短行的诗歌，其写作动因源自阿翔2005年某段旅居北京的流浪生活。换句话说，“北京”及其所属地名、人物、场景，其实在《旅程》中都只是一些完全可以被替换的背景，或者说，是他生命中的一些巧合、一次次偶遇。而非转折。“风只是吹过我”（《旅程•四》），“……那些没有面孔的人/我记不住他们，我是多么惭愧” （《旅程•五》），“如果再远一些/你会看见一座房间/挤满可能要出现的人。” （《旅程•六》）连续三首都在表达同一主题：世界的过客。作为一个三十出头即为体制强制退休的人，此前为了追寻他生命中的一份挚爱，他几乎徒步遍游了这个国家的所有省份，而此后为生存所迫又开启了自己生命中不知所终的茫然旅程。身体、工作、爱情、婚姻、家庭、职业，诸如此类，对于他，充满了动荡和无法言说之痛，“无家可归”；这么多年，他唯一没有“更新”过的只有一样：对于写作的赤诚。他在诗歌与阅读中不断地打开灵魂，与孤苦伶仃和暗哑孤独搏斗着。这是一场矛盾的生命状态，正如《旅程•七》中所描述的，一方面激情澎湃：“青梅煮酒啊快意江湖/大河上下啊顿失滔滔”，这两行从形式上字与词十分对称，情势上咄咄振奋然，站在阅读的视角，我所体验到的是幸福与快感；而另一方面却又备受生命虚无、灵魂寂寥的折磨：
                        “拔剑茫然四顾，一片叶子缓慢地落下来
                         炉火还积聚着冷
                         那么短暂
                         所有的门都打开
                         仿佛长廊空无一人。”
大喜与大悲，在极短的七句诗行之间游离、转折，呈现给读者的是诗歌写作者阿翔首先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在承受源于心灵主体与存在客体同生、共享的重与轻的急剧冲突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品质：敏锐、豁达、勇敢。
3. 严格地说，它还没有构成阿翔个人写作的“经典性”，但它已经开始显露出他诗歌写作的“可能性”。从个人经验、日常生活出发——我不是指所谓延展、所谓生发，也就是说，他“引用”浪迹北京的短暂旅程中的时间、地点、人物、场景甚至梦境、情感部分，但不仅仅是“呈现”或者“还原”，这些都是生命的隐喻，在词与物之间，在语言与意义之间，他在寻求一个平衡点。以《旅程•十二》为例，不管单独看第一节四行还是单独看第二节两行，都只是在描述（呈现）日常经验，动词，名词，主谓宾，中间只有一个修饰词“微微”。第一节所描述的是“我”的周边环境——宏观世界；第二节表面上描述的是“我看见你的手指”的一个细微动作，但是，“你”、“手指”、“叶子”这三个词语或者名称，恰恰因为第一节的缤纷客观世界的衬托，从而在我的阅读中拥有了“事物背后的意义”：“我”与“你”是客体与主体之间的二元对立统一，这样，“叶子”便有了隐喻的价值——具体所指应该是见仁见智的了，类似的还有《旅程•十五》中的“蜻蜓的翅膀”等等。我想强调的是，没必要非得排斥诸如隐喻、象征等“古老的”诗艺的运用，如何将它们重新熟练地、恰当地贯彻于写作中，个人以为，这是抵御时尚化写作的必备资源之一。

附：阿翔诗歌《旅程》
《旅程》
一
天黑之前，再次坐到了火车
从桥上驶过
接着沉默
长时间的恍惚
而在比北方更远的异乡
多么孤独啊，那不曾说出的
无边无际的辽阔，偶尔一只白鹭低低地
飞过。
二
石景山
房山
通州
朝阳
大兴
这些我几乎
一无所知
都要在地铁一路贯穿
有时中途下车：迟疑，惶惑，迷路
有时醉眼朦胧的：人群汹涌，漫天黄昏。
三
风吹过我，北京的风真大
我醉卧街头
一个人喃喃自语：
“给我一只耳朵，让我死在声音里
让我死在哒哒的马蹄声。”
四
风只是吹过了我
在傍晚
最初的时刻是沉默寡言
怀念一个处女和爱情
另一些人说
多么轻啊
对你而言，一个少年永不归来
那无尽的厌倦，没有人看见我的眼泪
直到火车远远穿过了平原。

五
现在，天空暗了下来，那些没有面孔的人
我记不住他们，我是多么惭愧
启程到这个地步
真的有点累了，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
风吹木窗，咣当咣当地响
这可怕的寂静。
六
我只是从你身边走过，有些眩晕
宽大的黑衣随风飘动
我珍惜我要说出的一切。
如果再远一些
你会看见一座房间
挤满可能要出现的人。
七
青梅煮酒啊快意江湖
大河上下啊顿失滔滔
拨剑茫然四顾，一片叶子缓慢地落下来
炉火还积聚着冷
那么短暂
所有的门都打开
仿佛长廊空无一人。
八
乘坐2号线，在四惠转乘八通线，到了通州北苑
再坐公交2路车，你会看见宋庄镇
接着穿过S行路，在喇嘛庄下车
去巷子找96号门房
你会认识
苏非舒
孙轶
他们是一对夫妇。如果可能，你会见到
木桦在拍戏
还有一头长发的横，然后顺着他们的指引
我，坐在田埂边发呆。此刻，傍晚围住了村庄。

九
我目睹了他们的吵吵闹闹
这种窒息
用不了多久，声音系着一只苍蝇
我控制不住呕吐，外面下雨了
“这样是好的，未曾经历的事物
尚未开始。”
那时候是星期日
再过五分钟，大马绝尘而去，一个人在山顶
远望浮云。
十
更多的下午逐渐变得坚定，安静下来
关节炎慢慢地疼，像是黑的
遮不住自己。
妹妹弯下腰，花儿开
妹妹无限柔软，花儿跳。
十一
两只白猫在房檐上行走，不发出半点声响
亲爱的，你看，火车在秋天准时出发了。
我丢失了一些东西，仿佛手写体
丢失了爱情
我说，耻辱啊耻辱。
那不曾说出的秘密：多年前，身披木棉沙袋
如今做蒙面强盗，终日杀人不断。
十二
我站在门前，雨落下来，继继续续。
这里居住着
艺术家，混子，信徒
和僧侣。
有时，我看见你的手指
微微碰了叶子一下。
十三
我和僧侣有过对峙，他的神情萧索
然后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
他去了什么地方
在那个午后
秋天的风嘎然而止。

十四
这个早晨容易醒来，阳光落在院子
门，慢慢打开，需要足够的耐心
我坐在阴影下
想起吉首，带着莫名的悲伤。
这个时候你还酣睡，发出柔弱的鼾声
仿佛在海里梦见了
纯得见底的蓝。
十五
多年以后，你知道，我将会慢慢衰老
再没有力气种下一棵新树，只会躺在椅子上
一本书滑落下来，惊动蜻蜓的翅膀
我甚至不会记得我曾在喇嘛庄
居住过一段时光。
十六
你可以从窗口看过去，一辆2路车开过来
又一辆2路车驶过
周而复始
远处的那个树林，静静的，许多鸟停在枝上
一动不动，直到暮色将至。
十七
给我两年时间，不用担心，在杜鹃红透遍山
我带着一匹小马会回来的。
如果你没有等到我回来，那么不用担心
在那清澈的凌晨
我已客死异乡。
2005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