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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王维:中国传统诗学的两个体系/作者:徐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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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8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杜甫与王维:中国传统诗学的两个体系/作者:徐晋如

——在韩山师范学院百年校庆日的学术讲座
    很高兴有这个一个机会来到韩山跟同学们交流学诗的心得。刚才刘梦芙先生讲演的时候,我注意到很多同学都在认真地记笔记,我很感动。孔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愿同学们学而思,思而学,将来在学术上做出一番成就来。
    今天我要讲的题目已经写在黑板上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要谈的是 杜甫和王维的分别,而这种分别,在中国传统诗学体系中关系甚大。
    顾随先生说:“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王维和杜甫生活的时代差不多,但是他们的风格是那样地不同。后世杜甫被称为诗圣、集大成者,王维虽被一些人称作诗佛,但是这个名头也没有能叫响。然而在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江湖上的声名正好相反。
    唐代殷璠《河岳英灵集》选了唐玄宗开元二年(714),至唐玄宗天宝十二载(753)三十九年间,自常建至阎防24家诗234首(今本实为228首)诗,其中王维的诗选了十五首,但是却没有选一首杜甫的诗。难道这是偶然的遗漏吗?事实并非如此。在盛唐的时候,杜甫的确没有今天这样崇高的地位。相反,王维却是当时很有名望的诗人,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顾城、海子。《河岳英灵集》推崇王维,却遗落杜甫,这是由于盛唐人的审美风尚和后世推崇杜甫的文人颇有不同。殷璠在介绍王维时说了下面这番话:
    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至如:“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又“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
    他列举了王维的一些佳句,以使读者对王维的整体风格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这种风格,在杜甫的诗中是很难找到的。我们来看几句杜诗: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又如:
    曲江萧条秋气高,菱荷枯折随风涛。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荡,哀鸿独叫求其曹。
    两者风格很明显地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王维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享有盛名,而杜甫一直到很多年后,韩愈、元稹的大力提倡,才逐渐为世人所重视。韩愈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元稹则说他“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也就是今天我们说的杜甫是“集大成者”的意思。
    那么,杜甫和王维的区别究竟在何处,为什么开元、天宝间的人和后来元和年间的人会对他们有如此不同的看法?
    钱钟书先生认为这是唐宋诗的分别,在《谈艺录》一著中,他这样说: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
    而清华的葛兆光教授延续了这种从宋代严羽以来的看法,不过他认为,这是因为两个时代的诗人们对于诗歌功能——即“为什么写诗”——的理解不同。唐诗重表现,宋诗重表达。
    我的看法则是:中国传统诗学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体系,一种体系是“诗言志”,另一种体系则是“诗缘情而绮靡”。
    先说“诗言志”。
    “诗言志”一词,见于《尚书?舜典》: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毛诗序》则这样说: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从言志的体系来看,诗言志的意义就是:诗是生命的宣泄,是诗人生命体验的高度概括。
    诗言志体系,有着如下几个重要诗学概念。
    第一个是诗为心声。
    清代叶燮《原诗》里面说:“有第一等之襟抱,斯有第一等之诗词”。根据了诗为心声的原则,我们可以分辨出哪些是真诗,哪些是伪诗。我们知道,诗的本质是自由,但是有一类诗,它在本质上是反自由的。这类诗如黄巢的:“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太祖的“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都曾在历史上获得很高评价,被认为是有“气”的作品。我却认为,这所谓的气,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反面。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过,自由的本义: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义,奴役他人。黄巢、赵匡胤的诗,正反映了他们要奴役他人的心声。同学们请想一下,菊花本有菊花的时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时令,这些都是由它们的本性所决定的,你又如何能够要求别人顺应你的意志,去戕贼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见黄巢这个野心家是多么蛮横。
    宋太祖的这两句诗,有着一段悲凉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当年,北方宋政权派出精兵强将,把南方南唐政权的都城金陵给围住了。李后主就派大臣徐铉去宋朝廷议和。徐铉是一位学者,他以为可以像春秋战国时代,*着雄辩来折服别人。他不知道,春秋战国时代,各国主事都是贵族,因此都还比较讲道理,而赵匡胤根本就是一个流氓出身,跟他哪有什么道义可讲。徐铉到了赵匡胤的跟前,说我主有圣人之能,所写的《秋月》诗天下传颂,你单凭武力征服我们,我们南唐人不会服气的。哪知赵匡胤听完后一脸不屑,说这是寒酸秀才的话,我才不写这样的诗呢。徐铉就说,你说起来倒轻巧,你自己写写看!徐铉这话说完,北宋朝廷上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出声,他们知道赵匡胤的厉害,以为徐铉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谁知这次赵匡胤竟然没有生气,说诗文呢,我是不屑于写的,不过当年我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过华阴县,晚上就睡在华山脚下,醒来得句云云。徐铉一听到这样两句,觉得真是气势磅礴啊,于是拜倒在地,不敢再争辩。赵匡胤的这两句,和后来同样是流氓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的“鸡叫一声蹶一蹶,鸡叫两声蹶两蹶,三声唤起扶桑日,扫尽残云与淡月”真是异曲同工!残暴的专制者连写出来的诗都是惊人地相似!他们的反自由就表现在,只能自己拥有无上权力,而其他人要么就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要么就得被彻底消灭——“扫尽残云与淡月”。后世的专制暴君,往往以这两个人为榜样,自比太阳的光辉,其心态如出一辙。
    第二个重要概念是风骨、兴寄。
    诗既然是要言志,这个志就不能是空洞的,浮靡的,而应该是质实的、刚健的。风骨之说,始自刘勰《文心雕龙》。唐初陈子昂重新倡导,并增加了一个相关的概念——兴寄: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存,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我们来看一首汉魏风骨的代表作:
    白马篇/曹植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兴寄之作,如唐代张九龄之《感遇》:
    江南有丹桔,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复如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兴寄是诗的内容,风骨是诗的风格。然而两者实在密不可分。风骨单独地看,是一种刚健质朴的美,但是如果作品没有兴寄,是产生不了这样的美的。
    诗言志体系的重要审美理想是沉郁,这也是今天要讲到的第三个诗学概念。
    沉郁是什么意思?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有云:“沉则不浮,郁则不薄。”沉郁就是一种深沉厚重的审美风格。言志的诗是以沉郁为最高审美理想的。尼采说古希腊人用艺术来实现崇高,以克服生命的可怕,中国人则用艺术来实现了沉郁,以克服生命的苦难。
    杜甫被认为是中国诗史上沉郁顿挫的最高典范。如《秋兴八首》之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同学们再请看辛弃疾的这首词《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诗言志体系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温柔敦厚。
    温柔敦厚是中国古代儒家的传统诗教。它的提出,最早见于《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后世很多人对于温柔敦厚有曲解,认为温柔敦厚就是消极派,就是不敢与恶势力抗争,事实上并非如此。《毛诗序》谈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请注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这几个短语,诗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何以就是消极派,就是投降主义呢?所以那些金刚怒目的作品,同样可以是温柔敦厚的。不过温柔敦厚的诗,即使是最具有批判力量,也要以一种深沉曲折的风格表达出来,比如杜甫的《北征》结尾: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同学们请仔细玩味这诗里的内涵。杜甫的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杜诗的压卷之作,就是因为它达到了温柔敦厚的极致。诗人的意思是说,当年太宗建立的唐王朝,其国力是多么的强盛,而现在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竟然把国家祸害成这个样子。这个批判的力量是无比严峻的,然而这样的诗依然是温柔敦厚的。
    温柔敦厚的本质,是用爱,而不是怨恨来写诗。下面这首七绝的作者是台静农先生。他是鲁迅的学生,后来做了台湾大学中文系的系主任。这首诗作于抗日战争期间,作者颠沛流离,却依然为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而担心:
    检点春衣易米薪,穷途枵未解呻吟。君看拾橡山中客,许国长怀稷契心。
    这样的诗,就是心中充盈着对人类的爱的诗句,就是温柔敦厚的诗句。而下面这位作者的诗则令人不敢恭维:
    你有监牢你有枪,吾唯正气满胸腔。黑云压顶浑闲事,大好头颅一笑昂!
    作者有意标榜自己的苦难,而其实质却是不得志的怨恨。可见他不得志便罢,倘若得志,也和黄巢、赵匡胤、朱元璋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温柔敦厚的诗毕竟是含蓄不露的,还有一种诗,情感上更加直率,被称作是变风变雅。
    《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前面我还引到《毛诗序》里面的“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变风变雅的诗词,就是那些怨以怒、哀以思的作品。
    怨以怒,如: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哀以思,如南宋刘辰翁在杭州沦陷后所作《柳梢青?春感》: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同学们,我们学习古代文学史,从诗经、楚辞到汉魏风骨,再到唐代李白、杜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一条诗言志传统的发展脉络。到了中唐,白居易、元稹提倡新乐府运动,又高举诗言志的旗帜。但是,我想强调指出的是,元白所提倡的新乐府运动不是真正的诗,而是新闻作品。诗言志,这个志是诗人对以前生命的整个体验,经过长期酝酿,才迸发出来的一种情感。新乐府却只是最早的报告文学,不是诗。
    讲完诗言志,再说诗缘情而绮靡。
    晋代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以浏亮。”赋,是一种唯美的文体,前人评述,赋大抵“劝百讽一”,陆机将诗与赋并列,实际上认为诗和赋在本质上是一类的,只是它们的侧重点和语言风格不一样而已。
    齐梁间诗,诚如李白所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然而唐代的主流诗风并没有与齐梁间诗存在本质区别。以王维为代表的唐代诗风,也同样注重审美远远超过注重达意,换言之,就是注重绮靡胜过言志。
    不过唐代诗学相对齐梁,终究有了很大的进步。唐诗开启的宗风后来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正统。诗言志的体系是属于儒家的,而唐诗所代表的“缘情而绮靡”的正统则是属于老庄的。
    王维的诗,被苏轼称为“诗中有画”,他的作品,正是缘情而绮靡的典范。同学们请看他的这首《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缘情而绮靡,一个集大成的理论是神韵。神韵说是清初王士祯的理论,他是在唐代司空图、宋代严羽理论的基础上,总结出了神韵说来。其《真州绝句》: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说它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好,说它有言外之韵,象外之致也罢,总之它没有明确地要表达一个主题,只是表现了一刹那的感动。这就是缘情而绮靡的实质。
    缘情绮靡,其末流往往变成对景物人事的应酬。
    欧阳修《六一诗话》里面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
    言志有言志的优势,缘情也有缘情的优点。就像唐诗、宋诗各有优缺点一样。于是到了后世,两个体系也有合流的趋向。合流的第一个成果是寄托。
    屈原《离骚》首开香草美人之思。以后诗人以绮靡之笔,写低回委婉之情,而寄托家国之思,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传统。
    我们来看南宋姜夔的一首咏梅词《疏影》: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奴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亿、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词表面上咏梅花,而实际表达对靖康之耻遭掠北上的后妃宫女的同情,寄托了他深沉的故国之思。再如明末陈子龙《点绛唇》: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 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以咏暮春景物,表达他对南明朝廷灭亡的眷眷之情,感人至深。还有清代陈宝琛《感春四首》选一:
    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那知绿怨红啼景,便在莺歌燕舞场。处处凤栖劳剪彩,声声羯鼓促传觞。可怜买尽西园醉,赢得嘉辰一断肠。
    以咏落花而感伤甲午中日海战之败,末句云战败时,正是西太后的生辰。这样的诗,真是达到了“主文而谲谏”的高明境界。
    同学们所熟悉的王国维的境界说,也是两个体系合流的产物。
    《人间词话》有云: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境界说本从神韵说发展而来,但是却强调人内心的修为对于诗词的影响。这与我刚才讲到的诗为心声是一致的。因此他虽然以缘情绮靡为主,也不能不受到诗言志传统的影响。他下面的话则更明显是受到诗言志的影响: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不过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的是学问境界,就人生境界而言,我认为也有三个境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第一境,就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超越感性,不要去侈谈良知、道德担荷,而应该把追求真理当作唯一的美德;“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第二境,就是说,一切的苦难都埋藏在心底,以悲剧的情怀去从事入世的事业;“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这是第三境。我们必须要感谢上苍,因为它尽管赋予我们智慧的痛苦,却给了我们高贵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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