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96年初春的雪

北溟

                                      献给96年初春的雪

那场雪湮没了一切，包括星星、太阳和天空，包括那只屋檐下唱歌的麻雀。灵魂冻僵，腊月的风里，三个疯子相继失踪，一齐消逝于人们喜庆的气氛里。三个疯子：三个失去心灵的雪人，创造时，孩子们忘了为他们增添双眼；暮色统治一切后，他们突然消失。孩子们跑来对我说，“没有眼睛的人跑了！”我问，“跑了多长时间？”他们说，“不知道。……跑了不一会儿。”我说，“我们出去找找，看他们能跑多远！”我们分散开来，拼命地搜寻；我和小虎一组，小虎其实是一条小狗，另外四组分别有小龙、小豹、小狮和小鳄鱼，分别是四条小狗，我们一共有五条狗。村子的灯光若隐若现，小虎的吠声难以穿透黑暗，一些斑驳的光线照在我身上，我无法集中精力找寻雪人，我说，“小虎，还记得夏天那个稻草人吗？”小虎摇摇尾巴。我想，他真傻，那个夏天稻草人几乎要了我们的命，它两臂伸展，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带刺的木条，小虎被它吓得屁滚尿流，其时我正在稻草人的果园里偷吃梨子。小虎又摇摇尾巴！消逝于突然的黑暗中。

我看见前边亮光里有人，追赶上去，原来是小虎的影子，他两爪趴在手电筒上，手电筒的光线把他拉长。我说，“真该死，怎们是你呢？”小虎说，“我看见了稻草人，它倒在前面的河里；这手电筒是它扔给我的。”我就和他走向前去，河里的流水尚未结冰，我们听到雪掉落水中融化的声音，听到夜虫不绝的鸣叫，我们甚至看到了河里游动的鱼和虾和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但，稻草人已经走了。小虎说，“它能跑哪里去？全身沾满雪，跌进水里，还能活命？”但，事实上它走了，在我们刚才谈话的片刻，在我们走向河岸的途中。我们非常失望，其实要找的是雪人、疯子，不是稻草人，我却暗暗觉得，它们有一定的关系，三个疯子很可能被它劫走，我们都是果园的常客，稻草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吓跑几只胆小心虚的黑乌鸦。果园的主人是个瘸子，根本追不上我们；我们中有个叫“飞毛腿”的，是瘸子的侄儿，老是嘲笑满脸胡子，忧伤的叔叔，有一次，我们又去果园，饱餐一顿后，意欲离开，瘸子叔叔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身后还有位漂亮的穿连衣裙的阿姨。瘸子叔叔说，“娟子，这些小猴子饶了他们吧。”漂亮阿姨说，“以后来呢？”“以后，也饶了他们。”瘸子叔叔和娟子离去，我们发现他的腿根本不瘸，走得非常轻快。

洪亮的声音非常洪亮，叫一声震落树枝的积雪无数。其实黑夜里见不到雪，雪自己不能发光，我仅是一种联想；小虎和小龙见面时相互摇摇尾巴，像人与人相见要握握手。洪亮刚从山那边过来，满脸疲倦，神色黯然，看见我时，忍着一腔怒火，问，“找到没有？”我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真该死，你以为这是游戏?”他终于原形毕露，大声嚷道。我说，“本来已经找到，结果被他们跑了，在那漆黑的河里。”小龙和小虎在若隐若现的光亮里互相追逐，还未从相逢的喜悦中清醒，我想，他们毕竟是狗，不知前途为何物？我大声呵斥他们，遭到洪亮的反驳，“自己没有一点能耐，狗都不如。”我被他骂得七窍生烟，好在我以为狗原本比人聪明能干，比如，小龙和小虎，能在黑夜中找回丢失的鸡与羊，能够吓走黑夜里神出鬼没的窃贼。洪亮开始诉说他的遭遇，在一个幽暗的厕所里，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吧嗒吧嗒抽起烟来，中和厕所腐朽的霉臭味。

他和小龙迷失于雪山里，疯子没有眼睛，行走毫无目标，要找到三个没有眼睛的雪人，真是难上加难。以前，他曾看见一个疯子背着手在村里走来走去，下雨了，疯子躲在柴房的屋檐下，他正路过，朝他笑笑，他毛骨悚人地避开，疯子的容貌在他脑里一片空白，但疯子却记住了他。洪亮认为，疯子有眼睛，一双雪亮的眸子：否则，他们难以从小龙的穷追猛打下逃脱，小龙是五只狗中最强壮和迅猛的，是五虎将中的豹子头。

雪湮没了一切。

洪亮消逝于若隐若现的光里，他的路径与我正好相反；我们是走向河岸，他和小龙背离河岸。在那个黑暗的厕所里，“那一刻真怕，我还未尝过分离的滋味，五条狗，五个人，和和睦睦，一起行动，一起跳进河水，一起骗过瘸子叔叔锐利的眼眸，一起在冬天堆雪人。”洪亮说。问题却出在堆雪人的这一天，也不知是哪一天，姚宗华说，“这么大的雪，在南方真是百年一遇，村里有三个疯子，不如我们塑起三个雪人，代表疯子，玩玩。”我们就开始塑雪人，在奶奶家门口，凸凹不平的地上，撒满鸡食；奶奶放出两只大母鸡，啄光鸡食。其时，三个疯子被关进屋里，禁止走动，人们害怕他们在雪地里迷途丢失了性命。

洪亮和小龙隐约地发现前面有一串脚印，洪亮想，这应该是一条通往山上古庙的道路，小龙飞快地跑向前，洪亮亮起手电筒，喝住它，不要乱跑，叫他紧跟着他。洪亮是五人中最胆小的，去瘸子叔叔果园偷梨子时，总让它望风，因为他机敏多疑；他的大嗓门与胆小多疑的性格极不相称。足印不知何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