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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5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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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的森林系列小说给那家本来销量寒酸的报纸带来了不少人气,开始不断有读者给阿诺发来信件,他们关心的是阿诺和贝拉N次轮回之后的最终结局。
“你会给它们最终的美满吗?请你给它们最美满的结局吧,这将给我重新相信爱情的勇气。”有读者在信中写道。阿诺直觉这是女读者,只有女读者会不知不觉陷入设计的情节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一直被痴情爱慕着的女主角贝拉——无论她是多么丑陋的动物,哪怕是号称最丑的裸鼢鼠,在男主角阿诺的眼里也是世上最美丽的动物,而爱情,绚丽神奇的爱情简直可以改变一只裸鼢鼠的样貌——让她裸露在嘴唇外的两颗大牙长回到嘴唇里面去。
还有一些女读者开始向阿诺表达爱慕之情:“能够写出这样美丽的爱情故事,您一定是一个非常具有爱心和品位的人。我可以和您成为好朋友吗?”更有个性奔放的女读者直接会说,“我就是贝拉。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阿诺看得哭笑不得,顺手把那封邮件删除进垃圾箱里——现在的人多寂寞啊,阿诺想。
阿诺盲目狂热地爱着现实中的贝拉。每当贝拉出现,都会在阿诺的头脑里掀起一阵剧烈的龙卷风。阿诺从不认为这是想象的爱情,恰恰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当然有时候阿诺也会怀疑自我,那时候他就会不顾已是深夜,从头至尾看一遍他写下的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然后深深地看向窗户外面贝拉家黑洞洞的轮廓,阿诺给自己打气:“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会如此激荡我的灵魂。假如这都不是爱情那还有什么能够称作爱情呢?”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对阿诺来说每一天都过得十分缓慢。
阿诺总是想方设法巧遇贝拉,有时候阿诺看到贝拉刚好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即使阿诺没有任何理由彼时彼刻跑到院子里去,他也会径直走入院子中去跟贝拉打个招呼,说句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阿诺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需要全神贯注,他感觉他的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了——他需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才能控制他的嘴巴不说出“今晚月色很美”这句话。
有时候阿诺会算着贝拉下班的时间跑出去取信,他们居民小区的集体信箱恰巧就在贝拉家门口。有时候会不巧,阿诺即使在信箱边磨磨蹭蹭取二十分钟的信也等不到贝拉回来,阿诺就心情沮丧极了。运气好的时候,他刚刚到达信箱前,就听到身后传来清甜的声音:“嗨,作家先生!”回头看到贝拉那一张晚霞般艳丽夺目的脸庞,阿诺快活得就要飘起来了,心湖立即被这一句简单至极的问候荡漾出无数甜蜜的涟漪,阿诺觉得有点天旋地转。
又兴奋又紧张的阿诺立即高声回应贝拉,好像迟一秒钟都会怠慢了贝拉似的。那一声夹杂着局促和欣喜的“嗨”,使阿诺的声音听起来严重失真,简直能颤抖出回音来,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被出其不意猛地拨了一下,声音就在那一根琴弦上上上下下反复跳动,余音不止。
有时候阿诺会暗自思忖,他这一声矫揉造作的招呼若是不巧被南茜听到,准会先给他一个醍醐灌顶的大白眼,然后再把她脸上那堆不屑的表情甩到阿诺的脸上,让阿诺瞬间有被一堆浓稠的口水蒙住的尴尬,困窘极了。
以前南茜不是这样的。以前南茜如果看见阿诺对别的女人献殷勤——所说的献殷勤只是阿诺的眼睛里含着桃花多看哪位美丽的女人几眼——南茜就会狠狠地偷掐阿诺一下,眉眼向阿诺横扫过去一片水波,再给他一个娇嗔的撅嘴,然后用自己结实丰满的胸部挑逗地轻轻蹭一下阿诺的胳膊,阿诺瞬间就像被施了魔法,简直都走不了路了。那一刻天下女人都不存在,他眼中只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南茜。
那样的时刻——阿诺叹息着回想——再也不会回来了。叹息着的阿诺脑海中滑过南茜现如今越来越冷的面孔,要是他可以赚很多很多钱的话,南茜是不会变成这样吧,阿诺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他还是太天真了,相信了南茜的许诺。南茜在出国前描画的他们男织女耕的图景,阿诺做到了,而南茜,阿诺知道,她早已忍无可忍了。
这世上哪有不虚荣的女人呢。有哪个女人真的能够容忍自己的男人那么没出息在家里做煮夫呢?——即便这一切都是她当初要求的。男人需要进步,永远进步,在薪水、思想甚至体能方面都需要无止境进步。这是现时代女人们对男人的标准设置。
可是反观女人们呢?阿诺在自己心里嘟哝,看看现在的女人都变成什么样了?——没性欲,没温柔,没个女人的样子,还不如森林里的那些雌性动物。
在阿诺写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几乎把他知道的森林里的动物都写到了,他再也想不出其他动物了,或者说他再也没有心思想动物们的故事了,他决定结束动物的故事,让阿诺和贝拉永生永世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让阿诺收获了空前的拥护和赞誉,一些读者甚至夸张地说阿诺仅凭这一部小说就可以获得诺贝尔奖,因为他写尽了动物界的万般美好爱情,同时有力地嘲讽了当代人类的自私和堕落。
虽然阿诺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被疯狂的粉丝们左右,但是爱情的超自然作用他到底无力抵挡。当阿诺听到他那庞大的粉丝群一浪高过一浪的要求小说原型的阿诺和贝拉在一起的呼声时,被热浪冲晕了头脑的阿诺做出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他要敲开贝拉家的门,看着贝拉美丽的眼睛,他要对她说那句被他在小说里说了无数遍的话:“今夜月色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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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阿诺头脑中的一切盘算都是围绕表白这个目标展开了。他就像一个被下达了军令的勇士,无论如何都要光荣地完成头脑发出的指令。关于这一幕的遐想也一天一个样地在阿诺脑海中演练着。
阿诺能够想象到的表白的结局无外乎有三:
其一,当听到阿诺情意绵绵的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贝拉只消深深地望向阿诺的眼睛,她就会看到他心灵的深井里四下流溢开来的深情,就会忍不住被阿诺纯真的爱打动,毫不迟疑地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脱口而出那句最正确的台词:“是的,今夜月色好美。”——这将是阿诺一生里最美妙的一刻。
也有可能,阿诺想,贝拉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转瞬之间她便醒悟,了然阿诺的心迹之后,贝拉美丽的眼睛闪出哀愁,这哀愁使她即将脱口的话显得不那么冰冷那么令人绝望:“对不起,今夜的月色有约了。”
她眉眼间婉转漂流的忧愁简直可以抚慰阿诺那颗汩汩流血的心了,让阿诺虽死而无憾。
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阿诺沮丧地想,就是贝拉听完他的表白后,面庞一反往常温柔,向他狠狠甩出一个彪悍凶恶的表情,再掷出一句足以使阿诺就地石化的话:“神经病!”然后没有一刻耽误,贝拉家的大铁门啪地就在阿诺面前合上,像一声清脆果决的巴掌热辣辣蒙在阿诺发呆的脸上……
最坏其实也没有多坏,阿诺悻悻地想,脸庞火辣辣地红起来,仿佛他已经被贝拉断然甩了一记耳光。
结局如何并不那么重要,他尽力去追求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阿诺被关门声打击得快要消散的自信心又重新凝聚在一起,阿诺甚至为自己感到自豪了: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像他这么勇敢这么执着地去爱恋一个不曾碰过一下手指的女人?那些陷在不幸福婚姻里的中年男人一个个精神萎靡得不行,却始终不敢打起精神真诚地去爱,因为他们害怕失败,更害怕世俗的眼光,宁愿在婚姻的牢笼里混吃等死也坚决不重振雄风,活出个男人的样子。
这样想的阿诺腰杆挺得直直的,眼神扬得高高的,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他全然忘记了,贝拉出现在他的生命之前,他自己就是那样一个颓靡不振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
一旦下定决心,阿诺就开始寻找机会付诸行动,但是这种机会并不容易找到。阿诺本性里那些敏锐、好斗以及严谨的品质细胞被充分调动起来,使他有如一头警犬,一丝不苟地寻嗅着每一线希望。
阿诺注意到贝拉的丈夫经常出差,即使明了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是需要经常野外考察,但是阿诺内心里依然为贝拉很是抱不平:她丈夫知道贝拉一个人在家时那让人心疼的落落寡欢的样子吗?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女人却要过有夫无实的独居生活。
真是暴殄天物。阿诺恨恨地想,脑海中划过那天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镜头:贝拉的身体怎么可以那么柔软,将裸体的她抱在怀中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滑腻腻的性感魅惑呢……
阿诺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僵硬了。只有阿诺知道,自从见过贝拉敷着薄薄一层白纱裙的两腿之间那无限长的细壑,单单是在记忆中回放那美景,便使他暗自排遣了多少欲望泛滥的时刻。
当阿诺终于找到了一个南茜和儿子不在家而恰巧贝拉会独自在家的上午,他鼓起勇气站在贝拉家门前,心跳剧烈得完全失去控制,简直一张嘴它就会从阿诺的嘴里跳出来似的。
暗自镇定了半天,阿诺的手还是颤抖个不停,在空中举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几回,阿诺最终有气无力地垂下手臂。他不行,阿诺想,他没有勇气做这件疯狂的事。一个细小的声音盘桓在阿诺的头脑里:无论小说多么美好,现实的阿诺和贝拉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阿诺想立即转身回到电脑前,把阿诺和贝拉的真实结局写出来,告诉他的读者们,别信他,他一直在撒谎,一切都是他的白日梦,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就在阿诺准备转身的一刻,阿诺的想象力不甘心地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然后几乎变戏法似的,抛出一个优美的魔法弧线,一个个闪光的场景显现出来:于是那些阿诺为了贝拉奋笔疾书的日日夜夜又回来了,那片茂盛的森林回来了,那些阿诺写到的男动物阿诺们都回来了……它们眼巴巴地看着人类的阿诺,对阿诺的犹豫不决一点点改变着神情——它们快要失去友好的耐心,对阿诺冷嘲热讽了。阿诺能够想象出它们会说什么:懦夫!胆小鬼!可怜虫!没种的男人!……
“够了!”阿诺对着头脑中的动物们大喝一声,“说就说!”
不再有任何迟疑,像将赴刑场的壮士一脸的慷慨就义,阿诺果断地摁响了门铃。几秒钟之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袭白色长裙的贝拉俏生生地出现,看到是阿诺,她的脸上立刻生出十里春风,温柔地微笑着打招呼:“嗨,作家先生!”
阿诺立时就傻掉了。此时的贝拉好像是从梦境一步跨入阿诺的现实,她不再遥不可及。阿诺注意到贝拉穿的正是他第一次隔窗望见她那天的白色长裙,这长裙原来如此透明,阿诺几乎可以看到贝拉贴身穿的白色胸衣白色底裤。那两条修长的腿之间无限延长的细壑……阿诺不用低头打量也能看见它正被轻风吹得若隐若现,而贝拉美丽的胸部更是由于距离接近而呼之欲出。
一瞬间,贝拉的家不见了,周遭呆板无趣的世界都不见了,只有那片阿诺熟悉不过的郁郁葱葱的森林,无边无际地遮掩着他们。而那个阿诺无数次幻想的贝拉野性迷人的裸体开始缓缓呈现在阿诺面前……
一团旺盛的大火在阿诺体内迅速升腾起来,天旋地转的阿诺觉得自己快要渴死了,头脑里弹跳着无数个动物热烈的声音,兔子、鹿,狮子、老虎,甚至大黑熊的……它们用各自的语言既纷乱嘈杂又清晰无比地在阿诺的脑海里说着同样一句话,而完全被动物们控制了的阿诺向着贝拉脱口说出了它:“我可以和你做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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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想那一幕,阿诺怎么也想不通,那一刻他是着了什么魔,居然说出那么直白的一句话,让向来含蓄内敛的他秒变成赤裸裸的大色魔,把他一辈子积攒的清白名声都毁掉了。
谁知道命运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捉弄他呢?念及此阿诺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假如命运不可控,阿诺一向认为人的意念是可控的,而他那一刻意乱情迷的意念简直就是沦为了命运的帮凶。
不过在隐秘的内心深处,阿诺其实也没有多么后悔,甚至事后想起来还有一些微妙的喜悦:他当时要有多疯狂啊,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或者这样说也不确切。那一句话一定是那一刻他潜意识最想说的一句话,超越了其他任何伪饰的语言。那句话比“今夜月色很美”更直接更深刻也更赤诚地向着贝拉奉献出阿诺长久以来的全部意念——他的确是那么渴望贝拉的身体,渴望与她酣畅淋漓地合二为一。除此,这世上好像再没有任何话语任何方式可以表达他对贝拉那不可遏制的被爱情激起的情欲了。
那堪称经典的一刻——后来常常会在阿诺的脑海里出现——是多么美妙的一刻啊!阿诺脱口说出那句“我可以和你做爱吗”之后,并没有意识到他完全偏离了最初想表白的台词,那一刻他的幻觉森林里没有丝毫含蓄的月色,只有无限放大的各种各样女动物贝拉花瓣一样诱人的嘴唇和婀娜曼妙的身体,然后阿诺听到了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雌性的声音含羞回答:“是的,可以。”
那句回荡着千百个回音的应允的话语就像猛然拧开一个火芯,噗地点燃了阿诺身体里那一整片摇摇欲坠的森林……
谁都可以料想到紧接着发生什么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阿诺得到他想象中的贝拉同意的指令,欣然低下头去亲吻他渴望已久的贝拉的嘴唇时,被正巧赶回家的贝拉的动物学家丈夫一记猛拳击中太阳穴,致使阿诺的嘴唇粗暴地摩擦了一下他本来慢镜头低下去还没有触碰到的贝拉的嘴唇,“好甜……”是阿诺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的意识。
人气华裔作家阿诺性侵美丽女邻居贝拉的新闻不胫而走,一时舆论哗然,排山倒海的指责和谩骂一同扑向阿诺。即便阿诺那些因为他的小说而成为他的粉丝的读者们很多也立即倒戈相向,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朝阿诺的头顶淋狗血——色魔;淫贼;恶棍;渣男;华人的耻辱;看他写那么腻腻歪歪的小说就知道不是个好人,一肚子男盗女娼……
有女读者甚至开始绘声绘色地编写阿诺试图色诱她们上床的故事,有的故事里描写的阿诺的形象不单与已经在媒体上曝光的阿诺的样貌完全吻合,甚至还详细地写出了阿诺的身体特征——一身赘肉,没有一块肌肉,不够雄性,一看就是声色过度,身体从里向外散发着淫秽的气味。最终……阿诺自然是被圣洁的女读者踢下了床。
即使法院尚未进行最终判决,但得知这桩案子的民众早已在内心里判定了阿诺的罪,他简直要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阿诺觉得整个世界都把他抛弃了。南茜在获知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把阿诺的常用衣物打包进一只皮箱,一个字都不舍得浪费地把它推到试图请求她原谅的阿诺面前。南茜脸庞上那满满的一层一层向下脱落的厌恶和嫌弃让阿诺再也说不出任何请求的话,他知道他们彻底结束了。
这样也好。谁知道呢,也许南茜一直在等待这一天。阿诺拿着行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在心里苦笑。他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他错了。但是他可以为自己争辩一句吗?尚还年幼的儿子会懂得他的苦衷吗?他只祈求有一天他可以有机会跟儿子郑重地解释和道歉——以男人对男人的身份和方式。
在阿诺以为他余生都将带着性侵犯这个污点灰溜溜跌入人世的深渊底层再也无法翻转的时候,命运却又出其不意给了阿诺一个华丽的转身。
阿诺忠诚的读者,一位资深律师自告奋勇免费为阿诺进行辩护。阿诺的辩护律师在庭审时辩称,阿诺之所以试图亲吻贝拉,是因为他头脑中的幻觉让他误以为他的要求得到了贝拉的同意。科学证明,在某些时刻,即使是正常人,也都会有短暂的幻觉。这种幻觉本身并不具有危害性。而对身为作家的阿诺来说,他拥有着远超乎一般人的幻想力,这使他更容易置身幻觉之中。正是靠着这种幻觉式想象,阿诺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以每天平均一万字的惊人速度,完成了总计达五十万字的童话爱情小说《阿诺的森林》,受到众多读者的热烈追捧。而这种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和创作动力的来源恰恰源自阿诺对贝拉的无限真挚的幻觉式爱情。
当一位具有美好而纯粹的灵魂的作家,依靠着他发达的想象力,倾尽他的真诚和才华,花费宝贵的时间和生命写下五十万字小说,向我们描述森林里动物们之间的美好爱情时,他在向作为人类的我们传递什么?当这样一位作家,他的文字给人呈现的只有爱,只有美,你认为他会当众性侵他的缪斯女神吗?
请法官和各位陪审员去读一下这部《阿诺的森林》吧,读完你就会被阿诺的真诚打动,你就会毫不质疑地相信阿诺绝对不会性侵贝拉——阿诺的辩护律师最后做了这样的总结陈述。
阿诺律师的辩护非常成功,不但使法庭最终判决阿诺性侵罪不成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阿诺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的荣耀——《阿诺的森林》这部系列童话爱情小说被一家出版商看中商机,一次性买断版权,据说这部小说后来几度增印,让阿诺因祸得福很是发了一笔小财。
那个性侵案审理过程中阿诺自辩环节发生的花絮则使阿诺几乎变身为纯真爱情的代言人。在法庭要求阿诺进行自我辩护陈述时,阿诺第一次在法庭上抬眼看着贝拉,当他的目光和贝拉的目光对接的一刹那,阿诺头脑中那片美丽的森林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一瞬间法庭、律师、陪审员等等都不存在了,只有阿诺和贝拉,他们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怀着一如既往热烈的爱情,阿诺最终用颤抖而羞涩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也是他唯一一句自辩词:“今夜月色好美”。
尾声,
四月的多伦多仍随时可以遇到大雪纷飞的日子,仿佛冬天的时光被无限延长。阿诺独自坐在租来的小屋里,静止般面朝飞雪的窗外,他的神思则飞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国度,那里有大片披着厚厚积雪的森林,使整片森林看起来就像一座温暖的白房子,而白房子外面一望无际的雪野是它的院落,动物们无声地在森林和原野之间穿梭,他们仿佛也受到了雪的静谧的感染,变得异常安静了。
那片宁静的国度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应当说阿诺在那里,他的灵魂充溢在那个国度里,那宁静就是阿诺灵魂的宁静。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贝拉美丽的身影会闪现在阿诺的雪国的图片上。
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色的及踝长裙,身体与雪野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她那头美丽的黑发像一双手掌将她迷人的脸庞捧在掌中,还是那双含烟带露的眼睛,还是那微微翘起的性感的嘴唇,一抹极淡的笑在冷冽的空气中飘荡。她一路逶逶迤迤地从远处向阿诺走来,一直走,阿诺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那特有的仿佛来自森林深处的神秘的香气,但她就是怎么样都走不到他的近前来……
当阿诺的意念想伸出手去抓住她时,她又变成了一团透明的气体,消失在白色之上了。
这时候阿诺会轻轻叹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要让一个陌生女人把他的生命秩序彻底打乱——虽然他原有的生命本身也处于混乱之中,但那也是一种混乱的秩序——然后又无痕地消失了,留下阿诺陷在一个幻觉的黑洞里团团转。
阿诺曾经为贝拉发狂的想象力正在逐渐萎缩,仿佛一缕青烟,开始慢慢从他的脑海里遁去。阿诺觉得他现在头脑反应迟钝极了,与几个月前相比,他的灵魂简直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整个人都快要收缩进一个干枯的壳里去了。
就在这时,房东过来敲门,客厅那里有一位女客找他。“她说她是你的粉丝。”房东笑着加了一句,他的神情里都是善意的了解。阿诺的房东也是他的一位热心读者,得知阿诺的困境后主动提出让阿诺搬到他的家里来,他只收取阿诺不及市场价一半的房租。
“大作家住在我家里是我的荣幸,让我蓬荜生辉。”房东说的是真心话,阿诺却听得惭愧极了。自从《阿诺的森林》之后,这大半年以来阿诺天天坐在电脑前,却一个字都写不出。虽然性侵案无罪结案是出乎意料的幸运,但是阿诺还是感觉他被命运狠狠打倒了——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这是他写作生命的一个断点,阿诺想,对一个作家来说,没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了。
阿诺走进客厅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来的人是谁——一身鹅黄打扮笑意盈盈的贝拉仿佛把迟迟未来的春天带入了这个相对逼仄的客厅里。阿诺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害怕这是他的幻觉:他刚刚在头脑的雪国里见过她,难道现在他身处自己幻觉里的那个雪国?
即使听到贝拉那一声熟悉的妩媚的“嗨,作家先生!”,阿诺还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头脑拼命提醒他上一次幻觉的教训,他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了。
最终是贝拉慢慢走到阿诺面前,她直直地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地望着阿诺,就那样凝视着。阿诺觉得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贝拉身体散发的热力,以及那双柔美的嘴唇轻轻呼出的每一口香甜气息。
阿诺终于从他的寒冷的雪国回来了,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头脑开始飞速地旋转起来:这是真的。这次是真的,不是幻觉。是贝拉。是贝拉在我面前。
然而意识恢复正常的阿诺依然立在那里没有动,他还在哀求他的想象力,快去寻找退隐到他脑海深处的那片茂密的森林。
是贝拉在阿诺唇上轻轻一吻,然后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这使阿诺脑海里的那片森林一下子仿佛从地底下钻出,层层叠叠的温暖的绿缠绕着他们,遮挡着他们,他们在世界舞台的中央,仅有他们两个人,而森林里陆陆续续出现的动物们如同舞台下的观众,静静地欣喜地看着他们终于缠绵地亲吻在一起……
后来贝拉告诉阿诺,当阿诺在法庭上当着众人对她说出那一句“今夜月色好美”时,她的心就被他的痴情征服了。
阿诺这才得知,原来贝拉的动物学家丈夫有一个隐身情人,贝拉一直在跟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做斗争,而她的丈夫为了维持这段不伦恋向贝拉说尽了谎言。贝拉在婚姻的漩涡里挣扎得极为辛苦,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阿诺眼里看起来总是落落寡欢的原因。
“孤单不会让人寂寞,失望才会。”贝拉说这句话时,阿诺的眼睛倏地一亮,“太有哲理了!你命中注定该是作家的妻子,而不是动物学家的妻子。”
贝拉的出现对饥饿已久的阿诺来说无疑是一个人的饕餮盛宴。阿诺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心情开始了他人生里从未有过的鲸吞牛饮之旅。
当阿诺用森林里所有动物的嘴唇亲吻过贝拉的动物嘴唇,用所有动物的身体热爱过贝拉动物的身体之后,阿诺多年亏欠的欲望的深壑终于显露出一种满足的平衡。
“继续写你的小说吧,亲爱的。我敢打赌,以你的才华,一定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在一次喧哗的浪潮平息过后,软体动物贝拉靠在阿诺的胸前,忽然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阿诺提议。
阿诺这段时间确实一直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他甚至不想打开电脑。原来拥有一个人真的就拥有了一整个世界,其他的都是多余。
“但是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作家赚不了多少钱。”阿诺自嘲地一笑。
“不。我爱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而他将持续地去追求他的梦想,这就够了。我不需要多么好的生活。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两个人过很好的生活了。”贝拉无限温柔地说。
贝拉最后一句话有如一柄冷刃猛然锋利地刺中了余汗未消的阿诺。他忽然想起了南茜,想起了她那最终破灭的男织女耕的童话,甚至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是同样如水的月色,也是同样的欢爱之后的相拥(仿佛他们的灵魂都拥抱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情意绵绵的话脉脉含情的眼睛……
往事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打过来,阿诺的眼睛湿润了:他也曾如现在这般狂热地爱恋着南茜,迷恋她美丽的胴体。到底哪一个爱情更可靠更真实呢?他和贝拉的爱情,经过二十年光阴的磨砺,还会像现在这么甜蜜吗?还是也会落入他和南茜一样的结局?
二十年之后……阿诺的思绪缓缓地飘到二十年后的某个夜晚,他会不会看着身畔沉睡的贝拉——不,阿诺很快部分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到那时很可能他和贝拉早就分房而居,再不会这般赤裸着相拥入眠——而怀疑今天的一切是否真实?
人生会不会就是一场幻觉之旅?那时他想到爱情,阿诺想,任何一段爱情,和南茜的,和贝拉的,那时的他会不会淡漠地想:爱情不过是一个幻觉的长亭,而他终究会走出长亭的尽头,在生命的旷野上显现的是他踽踽独行的背影。
那时,阿诺惆怅地想,他的那片奇妙的幻觉的森林也会沉没到深深的时间的海底了吧。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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