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童年纪事

荣成

1、夏夜
仲夏的月亮刚刚爬上树梢，夜莺开始歌唱，它勾起了我无边的好奇之心。
最初是清脆而快乐的欢愉，犹如亮丽的珍珠滑落在吉他弦上，在寂静的初夜里揉几缕颤音，划破一片阒静。轻盈的啼声揺曳着袅袅升起，仿佛牧童惬意地横跨在牛背上，悠然地吹着横笛目送绚霞，又仿佛是勇士傲飏猛骑，挥剑刺破无边的黑暗。
短暂的沉寂。歌声忽然又毫无征兆地展开，犹如一声叹息，一种期待。深居广寒幽阙的嫦娥，回绣袂、展香茵，徒然弄箫吹奏凄凉的相思。它用一声亮丽的呼唤结尾，如同秋声径入瘳廓，乍然止住。
另一次寂静，忧郁的暂停。于是新的啁啾再起，如同新生的黄鹂在唧唧鸣叫，胆怯、幽怨，乍听来仿佛不是来自同一只鸟儿的歌喉。曼妙的歌吟在回响，它彻底敲碎了我的酣梦。然后，空灵的稚音愈发急促激昂起来，飞翔的渴望在暗夜里奔突。好像是仲夜的主人，它肆意地挥洒着无边的热闹。
夜莺陶醉于自己的歌唱。凄切、低回、戚叹、轻吟、俏丽、嘹亮、亢奋，七个音符在温柔和狂野间涟漪。音乐萧瑟，天宆弯曲下来，星星躬身倾听。
透过窗棂，年轻的我隐约看见那位诗人轻盈而自得地站在树杈上，煽动诗的涌浪。鲜艳的花儿生怕打断诗人的吟唱，借用夜晚的朦胧，羞涩地隐去鲜亮。凉意萋萋，清脆的诗句落在花蕊上，犹如一滴滴诱人的朝露，静候第一缕朝霞的绽放。

荣成

2、汽车
在我的记忆中，汽车曾经是妙不可言的神奇之物。
急促的笛鸣，伴着呼啸而至的阵风，刹那间神话中的龙猛冲过来。担着货物到小镇赶集的农人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面带惊恐的神色后退两步。开进邓庄小站，汽车还不情愿停下来，喘着粗气又往前窜了两步。驾驶员使劲一勒缰绳，车的屁股使劲冒出几缕黑烟，四个轮子才懒洋洋地打住，不再撒欢。驾驶员面色通红，扯出一个黑不溜秋的毛巾，歪着脖子来回拭擦满脸的汗水。他眉飞色舞地与售票员吆喝几句，时不时大声地打上两个喷嚏。然后掏出牙签，悠然自得地剔起牙来。
乘客一上车，活蹦乱跳的汽车又吼出一阵杂乱无章的笛声，重新上路。赶早市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行注目礼，喧闹的邓庄小镇就被汽车急切地甩在身后。朝阳初升，汽车在薄雾中的乡村公路上晃晃悠悠、横冲直撞。树木迅速后退，整个世界在急切地往后奔跑。车上的女人前世已经结缘，她们利用难得的重逢，热烈地讨论着彼此相关或独立的话题。男人点燃一根大前门，沉默着盯着窗外，面无表情地享受着狂奔的新鲜。小孩在狭窄的过道里窜来窜去，他们喜欢随着车身的晃动而左摇右摆，仿佛在自由自在的睡梦中漫游。
这实在奇妙，我不必使出吃奶的力气猛跑，凭妈妈用几毛钱换来的小纸片，汽车居然就把我拉往遥远。我幻想着如果拥有一张更大些的纸片儿，或许就能到天宫闲逛一趟，顺便问问悟空为什么不喜欢当弼马温。坐在汽车里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竖立的电线杆好似龙宫里的虾兵虾将，列队等待着我的视察，然后驯服而谦恭地退向远处。沿途的车站里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奇怪的是，我如同希腊悲剧作家似的深刻认识到偶然中的必然：在此之前我与他们未曾相遇，在此之后我们再也不会谋面，于是在心底满怀好奇地虚构他们的来来往往。
梦境的终极之处是海安县城。那里有喧哗热闹的学校，如梦如幻的影院，人声鼎沸的商场，神秘兮兮的邮局，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大道。呵，原来这个世界居然有远远超过邓庄的热闹与非凡，真的大大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像一尾好奇的鱼融进了汪洋，兴奋地在海流中尽情畅游。回家之后，我成了修炼千年的得道高僧，高深莫测地对幼儿园小伙伴不理不睬：“你们知道什么呀！”
从此，我贪婪地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之中。在海安之外的海安，在未来之后的未来，在遥远之上的遥远，一定有着花果山、天堂、仙界。在那里，我的身体可以享用无边的快乐自由，我的眼睛可以吞噬更多的人面桃花。从那儿转悠回来，好奇的邻人一定会羡慕地围着我问这问那，试图从我的行囊里抖落出最精彩的神话。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上学、工作，无数次乘坐汽车和火车。像所有的乘客一样，我渐渐地变得理智，冷静地盼望起点与终点间的距离省略为零。在车上，我经常使用的姿势是手捧杂志，无聊地翻来翻去，用它谋杀不再具有张力的时间。回想起童年，汽车带给我那么丰富的联想，车上的每一秒钟都那么丰盈，能滴出色彩斑斓的幻梦。而现在，车轮与十全十美无关，我再也不会瞪大眼睛朝窗外傻笑。我会警惕地用余光扫描一下周围，看看哪位旅伴有黎叔的嫌疑，或者盼望这一路能幸运地拥有可餐的秀色。我偶尔也会加入打八十分的四人帮，高声地讨论某一手的得失。当然，不会花费一秒钟去妄想与牌友五百年后的机缘。下车时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不管我有没有造访过，这座城市与它的弟兄们表情相似，都是由钢筋水泥的丛林、疲于奔命的芸众、打着饱嗝的富人、蓬头垢面的乞丐、林林总总的机构、道貌岸然的人物构成。
因为公务，我现在经常乘飞机前往非洲、欧洲，在机场里和飞机上，总是一副心不在焉、听之任之的表情笼罩着我。偶尔，我会带着感恩的心情回想起最初的汽车之旅。归根结底，那是对自由的向往、对未知的渴望。我想那个生龙活虎的汽车早就散架了，任何一个零件都逃不脱锈迹斑斑的命运，甚至早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但是它永远在我的记忆深处奔跑，闪烁着诗意的光芒，不知疲倦地把我拉向最神奇的远方。
嗯，当初坐汽车的感觉真好。

荣成

3、北河
红彤彤的太阳地向西边转悠过去，懒洋洋地敛起金黄色的余辉，不紧不慢地隐入草木葳蕤的西头。稻田里的青蛙成了骄傲的大力士，鼓着腮帮子来回运气，迫不急待地聒噪起来，想吐出一天的烦躁，纳进几丝清凉。月亮从天平线升起，洒下如水的清辉，繁星缀饰在淡蓝的天穹上，让人浮想联翩。
大家拿着小凳子，陆续来到在北河上新建的北桥上纳凉。人渐渐地多了起来，男人把蒲扇拍得哗啦啦直响，驱赶窥机偷袭的蚊子，女人热烈地谈论七月七的鹊桥故事，期待牛郎织女金凤玉露一相逢。白胡子顾老头兴高采烈，第一千遍地、熟练地背诵私塾老师教授的《大总统誓词》、《与妻书》。几个男孩排着队，沐着月色在北桥上练习跳水，清脆的笑声伴着水花四处飞溅。
我和哥哥挑着灯笼，穿过北桥，顺着稻田的垄埂，去捉长蟮。这真是让人兴奋无比的趣事。要尽量做到悄无声息，说话或大声走路都会惊醒警觉的猎物，它会在瞬间游得无影无踪。每次我们都会有所斩获，乘兴而归的感觉真好。第二天，奶奶在锅里少许倒些油，将收拾好的长蟮倒进去，稍许一炸，再加些清凉的井水闷上，十分钟后，一锅味道鲜美的好汤端上桌来。
北河是让我皮肤黝黑的罪魁祸首。夏天一到，每天中午吃完饭，我就招呼永荣、永龙等伙伴到北河里扑腾上两个小时。永龙学习成绩不佳，留级之后依然位居榜尾，但他颇有运动方面的天赋，是最早学会游泳的伙伴，我曾经荣幸地当过他的徒弟。胖乎乎的永荣最有趣，即便两手扶桩，两只腿也无法协调起来打水花。基本功不过关，进一步深造的大梦自然泡汤，他只能羡慕地望着我和永龙在河心嬉闹。
受好奇心驱使，我曾经试着在水里睁开眼睛，希望看清奇妙的水底世界。搜寻了五六秒钟，眼睛酸疼，始终未能看到来回漫游的鲫鱼、横行霸道的螃蟹，人生的第一次科学试验以失败告终。
因为游泳我曾经遇过一回险。来回在北河里游了两三趟以后，右腿突然抽筋。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扑腾到岸边，一脚踩了下去，谁知下面不是踏实的泥土，而是抽水机留下的深坑。哇哇呛了好几口水后，我开始沉将下去，同伴一把将我扯住，没顶之灾才消弥于无形。没有讨到西天的真经，千万别以为功德圆满、万事大吉，是这次历险给我的教训。
菱角熟了，我和姐姐扛着大木盆，坐进去，悠然地漂在北河上采摘青色的菱角。要注意平衡，一不小心木盆会翻个底朝天，把采摘者扣在水下。周作人笔下有四个尖角的菱角我从未见过，故乡的菱角都是两头尖翘着，带着刺，剖去外壳后里面像个小金元宝，吃起来略带一丝甜甜的味道。北桥南侧是一片桑树林。小时候我喜欢吃桑葚儿，它比菱角甜多了，只是弄得满嘴乌黑。
北河里养着许多鲜活的鱼儿，白鲢、鲫鱼、胖头，鲜美无比。观看捕鱼是令我着迷的童趣之一。春节将至，渔人灵活地驾着尖头翘尾的小舟前来捞鱼，每条船的船头和船尾各站着一只漂亮的鸬鹚。渔人用竿子轻轻一拨弄，鸬鹚就哗啦啦地窜入水中开始干活儿，水面上可以看到一个个漩涡。不一会儿，鸬鹚兴奋地浮出水面，腮帮子鼓鼓的，骄傲地向船上的主人摇头摆尾。原来，主人早就残酷地在鸬鹚的脖子根处系上了绳子，它叼着鱼儿也无法吞咽下去，只能乖乖地顺竿返回船上，将鱼儿吐到鱼舱中。如果哪只鸬鹚捕获的鱼多，主人就解开紧勒脖子的细绳，赏它一两条鲫鱼，好让它继续卖力。
到北京求学后回老家休假，我惊异地发现，横跨在北河之上的北桥实在狭窄短促得很，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十几步。它如此微不足道，是如何容纳下那么多斑斓的童年幻梦、令人心碎的鹊桥仙飞呢？答案只有一个，我长大了。断垣之处顽强冒出的小草现实地证明，北桥在不经意地衰老，还将无可挽回地走向坍塌。
之后，在旅途的烦躁不安里，我跨越了无数的河流、海洋。我知道，每踱过一座桥，无涯的人生又前进了一步。但是，故乡的北桥和那些灵性的画面，永远不动生色地横亘在记忆的一角，今生今世永不褪去。

荣成

4、砸戏
我从小发现自己缺乏表演才能。
四年级的时候，新来一位文娟老师当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高挑、明眸善睐，笑声如银铃般动听，一头披肩发更显靓丽。区教委组织模范教学示范活动，文娟是优秀青年教师候选人之一。
考试从来没有拿过第二，所以从幼儿园开始我就理直气壮地霸占着班长的宝座。新学期开学后不久，体弱多病的我关节炎复发，不得不休学两个月，在家里接受针筒的蹂躏。没人专门辅导我，我一个人在家手捧语文和数学课本津津有味地自学。复学后参加期中考试，居然再次拔得头筹。可能是被孺子可教的表象所感动，也可能是为了迎接区教委的考察，文娟老师精心策划了一场以我的故事为蓝本的闹剧。
在文娟老师心目中，故事应如是揭幕：某日，在代理班长永荣同学大喊“起立！”之后，原本应该窝在家里等待针眼杀戮的我，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进教室。在六十多位同学热切目光的注视下，文娟老师万分怜惜地躬身询问我的病情，荣成同学昂首回答，不要紧，疼归疼，还是上课重要。然后文娟老师动情地启发大家，同学们，荣成同学好学的精神是多么感人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蓄谋已久的同学们情绪激昂地大声回答：是！文娟老师继续水到渠成，那好，今天我们把《最愉快的一件事》的作文题目临时更换一下，改成《我应该如何向荣成同学学习？》，好不好？
终于盼来幸福降临的时刻，区教委大员、校长、观摩教师按计划到邓庄小学四（2）班听课。永荣同学一声大吼：“老师好！”躲在门外的荣成同学赶紧讪讪然敲门进屋。余光一扫，最后两排黑压压坐满了十多名生死判官。荣成同学情急之下慌了神，把认真严谨地按计划完成表演任务的誓言抛到脑后，象征性地瘸了两下就迅速小跑归位。头号演员草草登台又匆匆谢幕，原来精心策划的一招一式大打折扣。
年轻的文娟老师被俺的偷工减料弄得措手不及，站在讲台上欲哭不能，面若桃花。同学们更年轻，情绪立刻受到严重打击，于是急性咽炎在全班迅速传染开来，回应老师的分贝量比平日排练时降了一多半。感伤的氛围刹时笼罩四（2）班教室，伶牙利齿的文娟老师硬把一堂精心准备的作文课弄得磕磕巴巴、七零八落，无限懊悔的荣成同学心情烦闷、低头认罪，不知所措的同学们心怀忐忑，惴惴不安地盼望下课铃声早早响起。
缺乏天赋的演员不肯卖力，天天向上的群众也不积极配合，一场满怀激情的预谋终于泡汤。文娟老师未能捞着优秀青年教师的的贵冠，年度优秀班级体的荣誉自然跟着打了水漂，整场戏以美丽脆弱的文娟老师大哭一场、双眼通红数日谢幕。

荣成

5、日出
在黄海之滨长大，可是还没有见过大海真正的模样。我与广山、瑞芝约好，去海边看日出。飞车几十里后，我们在瑞芝姑父家安顿下来，第二天早早地吃了饭，往海边赶过去。
初夏的海风微凉，它调皮地拂在脸上，玩弄着我的衣襟。空气里弥漫着酸涩的味道，海的气息扑面而至。我们把自行车扔在范公堤上，随意地顺着堤坡坐下来，静候日出的来临。
薄薄夜雾中，耀眼的启明星慢慢隐去它的光芒。脚下的海水泛着微波，悄无声息地舔着海堤，安静得让人有些胆怯。稍远的海面上，千万缕鳞光荡漾，呈现出鬼魅的墨绿。目穷处，海平面与天空朦朦胧胧地连在一起，实在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弥漫的寒凉把空气洗刷得更加洞透，咸涩的味道径直钻进胃里。我打了个哆嗦，拢好薄薄的夏衣，抵御黎明前特有的凉意。
悄然而至的晨曦一步一步驱赶笼罩着大海的灰暗，这是一场昼与夜的战争，还没有看到硝烟烈焰，光明就骄傲地胜出。深色的海慢慢透明起来，从范公堤上约摸可以看到水下嶙峋的怪石，海面好似绸缎似地忽起忽伏，表面的平静下潜伏着躁动和力量。云出心无岫，远处的海岛卓然傲立，清晨大写意般勾勒出它混沌不清的轮廓。
不经意间海潮步步后退。赶海的滨海人脱下鞋子，挽起裤脚，排成一溜弯弯的长队去追赶渐渐后撤的海潮。为了收获大海赐予的宝物，他们深入十余里去赶海。滨海人都知道，一定要跟着熟悉海况、地形和潮汐的人赶海。如果贸然闯入，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大海不动声色地设置的各种陷阱。
终于，几缕朝霞撕开晨幕，浅玫瑰色占领了整个天际。带着柔和的光芒、肃穆的希望，一轮绯红的太阳在东海冉冉升起。万仞之上，明亮的欢愉充盈了圣洁的朗空。碧波粼粼，涌浪醉舞，大海欢笑着迎接新的圣旦。看那，这代表着狂热和光明的旭日，象征着浩瀚和力量的大海！
这次远足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苍渺和无力之处，领略了大自然的瑰丽和神秘莫测。

荣成

6、初恋
那是一场青春的挽歌与幻像，它真实地穿越过我的青葱岁月，在内心烙下深痕。长大后，我多次站在新的高度，透过霈霭，重新俯瞰我的青春。时光无法倒流，回忆才能激活体内沉睡的往事，身为武陵中人，我无法判断桃花源的是与非、对与错。我所能做的只是如实记录下青春最初的美轮美奂，相信叙述更能昭示生命的躁动与情感的旅痕。
四年级第一学期，也就是文娟老师的好戏被缺乏表演天赋的我砸了个不亦乐乎的那阵子，我听见张斌同学幸灾乐祸地嘀嘀咕咕：“这下子荣成不灵了，往后有好戏看啦！”向老师一打听，原来梅即将从江西转学来我们班。她在江西时就是县优秀三好学生，在校稳居第一。张斌每次都考不过我，自己无力摘掉千年老二的帽子，所以欣喜地盼望一位扰局者的出现。
终于有一天，梅背着书包入学了。小巧的个子，圆圆的脸上挂着微笑，喜欢和同学一起跳橡皮筋，很少说话。期末考试结束，她名列第十名，我心里很不以为然，越发狷狂起来。好戏未成，千年老二张斌沮丧不已。或许因为梅的学习仅仅保持在中上水平，或许因为她的沉默寡言，之后的两年内我对她没有特别的印象。
升入初中，我们恰巧编到了同一个班。这时候梅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甚至让茂盛和张斌郁闷地降为老三、老四。梅慢慢长大成人了，留着乌黑的长辫子，长长的眼捷毛忽闪忽闪的，一双眼睛灵韵有神。她是我的前桌，我偶尔会搞个恶作剧，她也不急不恼，还会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转过身来向我讨教数学题。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懂，你可真行，又让老师的一番心血白费了不是？”一通揶揄之后，我会认真地为她解答，说说我的学习心得。
终于，我们在放学后不约而同地留在教室里复习功课。为了隐饰若有若无的感情吧，梅经常让一位我已经忘记姓名的女同学作伴，我则拉着我的铁杆永荣同学垫背。再后来，情窦未开的他们不再甘当陪衬的绿叶，一放学就早早地撤退。
在课间，我们偶尔会偷偷地递个小字条。时间一久，如此小把戏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这样的细节在成人眼里可能很可笑，我们却乐此不疲，仿佛对方递过来的每一张纸条都隐藏着人世间最大的秘密和至上的快乐。
春天一来，我们一起去学校西边的菜地边晨读。放眼望去遍地金黄，大片的油菜花骄傲地张扬生命的活力，满目的娇艳欲滴肆意地铺陈春天的气息。它是造物主馈赠给初恋的最美好的背景，至今它还是令我无法忘怀的画面之一。
生活会让在人在不经意间重温惊讶。十多年后，我在法国时路过凡高最为青睐的普罗旺斯地区，又见到漫山遍野的金色油菜花，迎着地中海和煦的春风摇曳。这极其相似的曼妙让我痴迷、惊愕，记忆迅速短路，仿佛十几年的光阴在一刹那间隐去，梅也坐在一坐陪着我，笑咪咪地讷然少言。然后，我的内心泪落淋淋，因为我明白，我们都已经走过曾经。凡高钟爱金黄色，有人可笑地说他可能是色盲。实际上，如果去一趟普罗旺斯，你会轻易地寻找到答案。醉人金黄色的运用不是追求情趣的衍生、色彩的变换，而是对激情的倾力呐喊，对生命原色的深刻理解。
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一次，她和姐姐邀请我到她家去玩。梅的姐姐是个很和善的女孩子，对我非常客气。吃着梅炒的油菜，我觉得格外的香。“小梅，你今天炒菜怎么放了这么多油啊！”姐姐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我真切地感到了梅对我的体贴，内心特别感动。我们曾经一起看过两场电影，一同去过曲塘镇的新华书店。初恋是美好而纯洁的，懵懂之间，我们并未有过什么越轨的举动。能够在一起聊天、探讨、学习，对我们来说就是天下最美好的事情。
然而，初恋注定是青涩的。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过后，就是残酷的中考。我顺利考入省重点海安县中学，三个毕业班近200人只有我一人享此殊荣，梅却未能如愿考上好的高中。现在回想起来，感情因素对女孩子的学业干扰更多一些吧。
海中的管理非常严格，每个月只能回家一趟，领取生活费，第二天下午必须早早返校。我很少有机会与梅相见，互相通信保持联系。为了把握学生的思想动态，海中的老师经常拆开学生的信检查，于是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
高三的某一天，梅来了一封信。她淡淡地说，上个周末，她在海安新华书店里远远地看到我，但是没有上来打招呼。说我太瘦了，千万不要因为学业太重而不顾身体，应该多吃点儿，多多保重。
北语的通知书寄到家中，我即将远赴北京。风雨兼程，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有怎样的色彩，但是我现实地认识到，梅和我的故事正在走向结束，梅用真心的祝福和甜美的微笑为它划了句号。
梅的微笑，躲隐在夏的风里
仿佛我的叩访是你前世期待的阳光
虚拟的爱情树上，是否
每一枚叶片都珍藏着一个忧伤的细节
在体内，取之不竭的溪流潺潺
与生俱来的善良与狂野一同扎根
也是寒冷的日子，柳的倒影被告别啄伤
时光停滞在今日告别的桥面
坚硬的清波也无法吸纳光芒
从杨柳岸到陌生的城市
带着镣铐独自奔跑，风雨兼程的纤夫
梦想雷电轰鸣，天际润朗，大地开花
逝去的债堆积在背上
如何习惯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之上想象遥远的梅雨
冬季来临，亲爱的，我把思念拥抱得更紧
在有风无风的日子里，在休憩与劳碌之中
于浮尘之上，我会为梅的芬芳歌唱一生
假期每次回家，我都不肯清闲，到处跑来跑去，梅曾经将她的自行车借给我用。她告诉我，她甚至很羡慕自行车，因为它从早到晚陪着我来来往往，而她注定要用一生去当旁观者，远远看着我来无影去无踪，在视野能及之外飞奔。
四年学业很快结束了，毕业的手枪扣响，我们像子弹一样在枪膛里飞速旋转着，怀揣着无数天真的梦想，无可挽回地被弹射向社会。即将远赴非洲的时候，我收到了梅的最后一封来信，说她要结婚了，老公是我认识的一位中学校友。有一个问题对她很重要：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她，她是不是真的拥有过虚无缥缈的爱情。
对未知的焦灼、对梅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认真地录了一盘磁带，起程前给寄给梅。我亲口告诉梅，她飞扬的长发是我青春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这段没有结果的真情深铭在我心底。永生永世，我会为她的快乐、美丽和幸运而虔诚地祝福。
上苍是万能的，苦难让人早熟，挚爱让人感恩。我曾读过周作人的《初恋》，淡雅的描述让我回忆起秉烛沉箫的日子、月榭携手的雅梅。无法重新来过，无法锦幄初温，相对坐吹笙。每个人都想把握生命的真谛，可惜只有造物主才掌管真理。无法臆测，如果上苍将人生中的一两个参数强行改变，未来会划出怎样的轨迹？如果睿智能够在每一个需要的时候光临，如果肉体能摆脱灵魂的奴役，或许我们能够找到唯一的答案。
读过一首叶芝的诗：“虽然枝叶很多，根却只有一条/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我想我已经长大，让我把初恋的青涩之果从记忆中捡起，珍藏。偶尔打开它，让这份远逝的纯真洗涤自己日渐污浊的灵魂，逃避现实的虚伪、狡诈和杀戮。

荣成

[这个贴子最后由荣成在 2005/09/22 02:02pm 第 1 次编辑]

7、文字
我记事挺早，记忆还能清晰地逮住文革的尾巴。那时流行批斗，地主婆躬腰踏着碎步，来回腾挪缠过的小脚，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游行队伍中。双手被捆，背后擦着一块木牌，上书“千万不要忘阶级斗争！”、“革命小将，文攻武卫！”万恶的地主婆身经百战，没有号啕大哭，反而面带微笑，一付听天由命的神色。乡里乡亲的，憨厚的批斗者缺乏痛打落水狗的兴致，没有伸出铁拳砸烂地主婆的狗头，闹哄哄地喧嚣一通完事。
“为什么批斗？”回家后，我急切地拉扯住爸爸。
“她男人是大地主，被政府给管制了。”
“什么是大地主？”
“祖上省吃俭用，购买田地，然后雇贫下中农耕种，大发横财。”
“什么是管制？”
“脑后一枪，鲜血飞溅、魂归西天。”
勤俭节约居然与批斗、枪毙紧密相联，是我小小的脑瓜所无法想通的。看到我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老毛病又犯了，老爸懒得罗嗦，挥手让我滚开。我只好装模作样地看妈妈带回家的一摞《新华日报》，努力从相似的图片中寻找似是而非的线索。报纸饶有兴致地翻看了若干张，答案终究未能找到。从此，我与文字结下了今世之缘。
幼儿园老师布置作业，让每位小朋友抄写一百遍“解放军”。调皮的海滨同学讨厌学习，父亲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东海某舰舰长，儿子却对着作业本上的“解”字挠破了头皮。经过认真谈判，我俩达成双赢的协议，作业由我完成，他付给我十粒糖果作为报酬。对我来说，写字是一种意趣，糖果的诱惑远远大于横、撇、勾、捺之类的小麻烦。
入学邓庄小学，我慢慢喜欢上了小人书，那是少年时代最大的乐趣。实在没有足够的零钱购买，只能到处借阅。到亲戚家作客，我唯一的爱好就是闷头看小人书。藏书少我就津津有味地细读，多了就快速浏览，反正一本不肯拉下。再后来，两三天内我就能囫囵吞枣地整完砖头厚的《金光大道》或《林海雪原》。
语文老师温泉先生是位老学究，课教得非常好，一手好字也了不得，后来我再也没有碰到过正楷写得如此漂亮的老师。六、七十年代，很少有家长恭敬地称老师为“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温泉老头儿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享受此殊荣的老师。唯一的不足之处是，他继承了私塾先生的陋习，学生不听话就爱体罚。
文革期间，与张铁生心有戚戚的年轻小伙颇不心甘，结伴杀回母校，将昔日的语文老师拖将出来，再弄个木棍权当戒尺，把私塾先生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沐浴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洗礼，温泉老师终于明白，师从董仲舒、朱熹，梦想当孔孟的孝子贤孙，纯属复辟之举，绝对不会有好下场。肉体的进化比精神的涅槃更明显一些：多次享受喷气式飞机的腾云驾雾后，温泉老师睡觉不再需要枕头，走路腰杆挺得比孙立人还直，双手一定要直贴后背才成。
“教成人，结成仇啊！”温泉老师仰着头，板着腰，一声叹息，对来访的家长抱怨一通，再抑扬顿挫地念出劫难中悟出的经典话语。
温泉老师常年订购《少年文艺》，有借有还再加偏爱，每次我都能在第一时间享用它。有一则故事我记忆犹新，一个小女孩整天睡懒觉，不爱早起，经常被爸妈诘责。去医院检查后才发现女孩得了脑瘤，小女孩终于死去，父母也伤心不已。悲剧的力量令人无法抗拒，我真诚地为她洒下了一掬泪水，哪里顾得上考究是不是作者的杜撰。
到四年级第二学期，我将四大名著一一看完。《三国演义》的火烧连环，《水浒传》的逼上梁山，《西游记》的大闹天宫，让我开心不已。我经常兴致勃勃地向永荣、永龙他们臭显摆：“堪羡宋江能用武，等闲谈笑取幽州”，“如何世禄英雄士，握手同归聚义亭”，常常博得他们仰慕的眼神。我常做的一个白日梦是，像公孙胜般一声大吼：“疾！”，然后撒豆成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敌人杀个丢盔弃甲。最让少年荣成失望的当数《红楼梦》，什么“质本洁来还洁去”，什么“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实在无趣得紧，怎么能名列四大名著之首？
喜欢翻看哥哥、姐姐每学期新发的语文课本，一次，我读到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流泻的月光，薄薄的青雾，田田的叶子，树缝里的漏光，稀疏的倩影，真是让我惊诧莫名，原来文字可以这么美！后来又知道，课本中的《荷塘月色》删去了梁元帝的《采莲赋》：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我在心里抱怨这位责任编辑，实在是位不懂朱自清的粗人。
文字赐予人敏锐的触角，能让人透过日常生活的映像，思考平凡世界之上的琼楼玉宇。从小我就相信，在熟视无睹和理所当然之外，还深藏着飞翔的隐秘之声，它飘浮在俗尘之上，离生命的本质更近，等待我们的灵性去捕捉。
有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怀作背景，上初中后我整整背诵了三百首宋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写的是岳飞的壮怀激烈，禁幄低张，雕栏巧护，就中独占残春，端不负清照的凄惶愁肠，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那是晏殊在把酒沉吟。我沉浸在古典文学的魅力之中，衣带渐宽终不悔。
考进海中后我继续另类，不肯埋头学习，一有空闲就研读纪伯伦、泰戈尔、柏拉图、苏格拉底、川端康成、卡夫卡、普鲁斯特、巴尔扎克、兰波、但丁、卜伽丘、托尔斯泰、大小仲马，在文学的海洋里兴奋地遨游。与此同时我开始为赋新诗强说愁，用幼稚的语言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
爱上文字是一种悲剧，它给你带来黄金和玉颜的几率太低，感动、忏悔，激情、惋惜，都与世俗物质的获得毫无关系。晓波、桂湘、孙海、鸣钟，我，却被这种激情和狂热驱使，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建立跨地区文学社，筹款印刷诗集，组织文学爱好者集会，一时间在苏中地区搞得轰轰烈烈。
高中毕业后，我们带着急切的渴望和好奇的眼神，撒腿奔向四方。上大学，步入社会，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摸索着蹒跚前行。读博、当官、房产、从商，我们十几位核心成员在现实生活中倒也活得人模狗样，未听说有冻毙街头之虞。大多数人的职业与纯粹的文字无关，但是我们牢记着晓波的《守株待兔》：真诚和激情是一棵树/我们是固执的兔子/愿意用一生来坚守。
我偶尔会遥望童年，回想那些人和事，回味那些青春的躁动和凝伫。说出它的时候，我就说出了童趣和天真，想像和脆弱，细节和删漏。妍华易逝，岁月堪嗟，对我而言，梳理过去不是想得到思考的厚度，而意在回忆和快乐本身。

荣成

归纳一哈

yyf

哈，这么大！等我空下来再看，问好楼主。

舞e沉鱼

我的童年没有回忆，
就算有，
应该也充满疼痛。。。
楼主真幸福呵。。。

荣成

下面引用由yyf在 2005/09/22 02:32pm 发表的内容：
哈，这么大！等我空下来再看，问好楼主。

你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