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

唯我疯癫

                            德生

    父母在退休后在小区自家的车库里开了家付食品店，虽然每天来搓麻将的人多过买东西的人，但他们的生活显然过得很充实且有意义。所以每次回家，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坐在小店里，左手托着老花镜，右手翻着记帐的笔记本，我知道那上面零零碎碎地记着周围邻居和来店里买东西的熟客所欠的物品和钱。而父亲在店里仔细地打扫着地面，不时翻起凳子又放下，满地的果皮瓜壳在父亲的扫帚下慢慢地聚拢在一起，空气中的灰尘在那个夏天夕阳的折射下凌乱地飞舞着，找不到它们可以着落的据点。母亲朝父亲挪了下下巴，视线仍落在帐本上，说德生好象好久没来了，他还有六十三块钱没来付。父亲笑了下说，德生虽然穷了点，但脾气还是不错的，如果有钱一定会来付的，现在这么久没来搓麻将，可能手头比较紧吧！母亲也笑了，说总是的吧！
    德生是我们老家村子里的人，个子较高，有点黑瘦，算起来年纪和我大哥相仿，三十五、六岁，摸样虽然不很差，但因为穷或其他原因一直没有娶到老婆。他家住在村子的后面，两间破旧的瓦房，望进去终年黑漆漆的。童年时我比较怕黑，所以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只是偶尔在经过他家门口时，会看见他的瘌痢头母亲在门口编着芦花的笤帚，他的弟弟德成跑进跑出干一些适时的农活。我没见过他的父亲，据说因为生病早就去世了。也没见过德生，因为他年少时就跑到山的外面干起了“三只手”的“工作”，然后就是进进出出的监狱生涯。对于大山里的人来说，你如果只在村里偷偷瓜果，扒鸡摸狗，那么最多说你品行不端，脾气不好。但如果到城里去做“扒牢手”，那就是最可恶最可耻也是最受人鄙夷的了，何况还是几进宫。所以人们提起德生就会说，这个贼骨头，不要好胚！
    可以说，在我童年时德生是村里乃至乡里的名人，因为大人在教训孩子时经常会大声地呵斥，“你不要以后变成第二个德生！”人们在说某人小偷小摸的行为时，也会说“你怎么和德生一样？”，所以那时的德生就成了农村里一个反面活教材，一面农村反偷盗的警示大旗，具有很强的形象性和典型性。村里稍小点的孩子大多也跟我一样对德生没什么印象，但在大人们的教育下，他们也喜欢在德生的弟弟德成的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呶，他的哥哥是贼骨头！”语气中尽量表现出轻视、鄙夷与不屑一顾，仿佛如果不如此就体现不出他们坚定的立场，与对大人们教育的深刻领悟。我也在小小的内心里隐藏着一份好奇，那个“三只手”的坏人长得是否跟电视里的一样。
    记得在一个夏日的黄昏，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德生回来了！德生从监牢里放出来了！这是平静的村子里少有的新闻，于是大人小孩都赶到村口去看热闹，看村里出的第一个劳改犯，并一路尾随他到家。相熟的人会七嘴八舌地问一些那时觉得很新鲜的问题，有人说德生你怎么会被警察抓起来的啊？德生嘿嘿笑笑。有人说德生你被警察抓是什么滋味啊，有没有坐“老虎凳”啊？德生说警察对我可好了，一见面就送锃亮的手表给我戴，而且一戴就是两只，嘿！你们怕没见过高级手表长得什么样的吧？人们就笑骂着说，你个死德生，还在吹牛！
    德生就这样回到了村里。
    德生回村后，像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循规蹈矩地从黑土地里扒拉着收获。因为德生从没有在村子周围沾惹过事情，所以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了几天后，都不再提起。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在说起“贼骨头”时还是会搬出德生这个典型，孩子们还是受着德生这个反面典型的教育。又过了几年，我去了城里上学，我的家也搬到了城里，“扒牢手”德生在我的脑海里的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渐渐淡忘。
    我认识德生是参加工作后的几年了。一天傍晚下班回家，母亲指着店里一个黑瘦的青年说他就是德生，德生冲我笑着说，嗨！长这么大都不认识了。我也笑笑客套了几句。从德生一身粗布衣服的打扮来看，这些年他过得并不顺利。母亲说德生现在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知道我们在这开小店，所以过来转转。从那以后德生经常会到我家的店里来，一来可以搓麻将，二来在店里买点烟和日用品算帮我们做生意了，当然在他手头紧张的时候还可以赊欠一下，但等他有钱了就会马上来还，信誉算是很不错的。而现在有一个多月没来，难怪母亲有些奇怪了。
    又过了个把月，母亲对我说，德生不会来了。我一怔道，不会是为了赖这几块钱吧？母亲表情有些沉重，说德生上次回家帮村里抬电线杆，他走前面的，谁知道抬后面的那个人没打招呼就把电线杆往地下扔，德生就被压住了，医生说腰椎粉碎性骨折，他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母亲说她不知为什么心里很难受，她解嘲地笑了下，说就像那电线杆是我扔的一样。其实我也很难过，因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觉得德生早已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贼骨头”了，而且说话风趣、做人正直，现在遭此不测真是命运弄人了。我和母亲都为他今后的日子暗暗担忧。
    再次见到德生是在春节我回村里拜年时，他坐着轮椅正在村子的桥头晒太阳，他的膝盖上铺着二层毛毯，嘴里含着一根烟，正热情地招揽周围的人一起去打麻将。当他看见我时，显然很兴奋，用手用力转着轮椅到我面前笑着问候着别后的长短，最后问我是不是可以帮他从医院拿些导尿管来，他去医院配不方便，而经常不换尿道又容易发炎。我应付着答应了，因为我知道我一年才回一次村里，是不可能帮到他这个忙的。看到他摇着轮椅远去，我的心里瞬时被很多东西涨满，是因为有负托咐而内疚，还是敬佩他逆境中的乐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德生少年时做错了很多，但当他不再做错事时，却被别人的一次错误毁了一生。

升霞

一个人一时是错误没什么.就怕一辈子的错误,
那文文里的德生是坚强的,勇敢的,是敢于直面人生的人..
写的很好呢,到位,深沉,,学习,问候,,

星星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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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德生少年时做错了很多，但当他不再做错事时，却被别人的一次错误毁了一生。”
浪子回头了，前方似乎一片明朗了。
可生活
却不小心
断了……

唯我疯癫

谢楼上2位阅读与点评，长了点，能耐心看的人还真不会多的：）

铁手柔情

很喜欢这样题材的小故事，结尾很好。
问好。

阿末

人生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

梦隅

德生……三十五、六岁……因为穷…没有娶到老婆。
“你不要以后变成第二个德生！”
我觉得德生早已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贼骨头”了，而且说话风趣、做人正直，现在遭此不测真是命运弄人了。
我只知道德生少年时做错了很多，但当他不再做错事时，却被别人的一次错误毁了一生。
细读了你的短篇小说，一点也不疯癫。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