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月光

弦子

                             
追忆。

☆
我的房间简洁舒适，用十三种颜色的海藻编成厚厚的床垫，半空飘着一只像月亮那么大、可以发出光彩的珍珠。不知道我的记忆还可以拉回到多久以前的时光，印象中，那个黑漆漆的夜空上总是挂着一个被称为月亮的闪着光的小东西，美不可及。
我来自深海以外的世界。一座被萦绕在海中央的岛屿，那里有花草，花草有绚丽的色彩，就像这周围漫着水波轻舞的海藻一样，它们随风飘舞，散出清香的气息。馨香的气味，主人，你明白吗？那是一种不单可以用眼睛感受到的美丽。
主人将两只柔软的触角贴在距离我最近的泡泡层，好奇又无奈地看着里面满是忧郁的我。大概是看到我的眼睛忽闪出许多晶莹的颗粒，他竟很努力的摇晃着触角上的眼睛模仿，这举动实在可爱。鱼儿没有眼皮，又怎能眨眼呢？
努力和他沟通，也不知道他懂了没有。有点累了，我用手指轻点着那颗飘忽不定的大珍珠，大珍珠无比光滑透着淡淡的光，据说它生长在峡谷深处最幽暗的地方，挂在纠缠着生长了几千年的藤子上。并不是每个大泡泡中的宠物都可拥有此般神奇的东西，这足够让我时刻骄傲地提醒自己 和其他泡泡中那些奇珍异兽大不同之处，拥有它成为我生活在海洋难得的荣耀。
我的主人是三足鱼家族中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对我宠爱有加。他每天都会找来新鲜空气吹进我居住的巨大泡泡，然后满心欢喜的带着我周游于海底。主人用长长的胡须拨开水草，助我在海底道路潜行。路是他在前方穿游出的一串隧道。对一只勇敢的鱼而言，可以鼓起勇气前行就会有走不完的道路，主人在前面快乐地摆动着身体。
无边海底，居住着千万种古怪的生物。我看到主人不断将三只脚缠在一起向他们发出信号，初见这种交流方式时，让我不停思量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抱在一起来讨好他，却是无奈这一身硬骨头，让我力不从心。深海众多过客，似每天都在忙碌着，自顾自地游走，又似充满了默契，在不经意的过往中相互示意。
主人在前面快乐地游，泡泡追随着他的足迹。我在透明的泡泡中观望路边风景，时而会被匆忙流过的水波冲出轨道、撞到路旁那些已经僵硬却依然高傲的珊瑚上，然后像皮球一样被弹到很远的地方。但这并不足够激起我想逃跑的念头，和主人拉开一段距离只会让我本能地生出恐惧。
何时开始，我已是被他驯服得无比温顺的宠物。我知道，自己并不具有在这深海生存的能力，我只可以依赖他的眷顾生存。每想到这儿时心里总是慌慌的，巴住泡泡层焦急地寻找着主人的身影。
我看到一双双擦身而过的冷漠不屑的眼睛，它们尤其安静，瞪着圆不隆冬的眼珠在水中行走，形态各异。
他在哪？他看我的眼神充满疼爱，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理的。如果没有他赋予的空气，泡泡随即消逝，外面海水那么冷，我又可以到哪里去呢？记得，从看得到月光的地方不停下坠时，被冰冷海水压迫着身体那种难受的滋味。他总会出现，就像第一次将我从一湾湾旋涡中救起那样，飞快朝我的方向游来，带我回家。
☆
我又梦到小岛。
天是蓝的，海是蓝的，大朵大朵的白云就荡在那一片蔚蓝中。海边的沙很细很软，沙滩后是一片葱郁的树林，鸟儿扑腾着艳丽的羽毛在林间歌唱，我躺在沙滩上静静地听。
大树茂密的叶子拯救了烈日下的生灵。
树下是亲人用欢笑种下的种子，每当潮水落下，亲人就围在一团篝火旁嘀嘀咕咕的为种子受礼，等他们出海归来，种子便哗啦一下变成一行行火红的花儿。花儿很香，我曾赤足围绕着开满清香的岛屿快乐奔跑。
我的家在天和海的中央不停飘荡。
踩着她的脚印，追着她的笑声，以为可以就这样跟她回家，分享她的快乐，以为可以走到篝火旁悄悄坐下来，闻到花香。我梦见沙滩上的女孩，为她快乐的神情、奔跑的姿势迷恋不已。可我好象永远追不上她的脚步，每若咫尺，凶猛的海浪就会从四面八方咆哮着涌来，吸噬我伸向小岛的双手，将我那颗就要飞起的心吞没。
这样的梦境让我心情很糟。
多少次，记忆的碎片和着腥咸的海浪向我袭来。我的头很疼，好象梦魇深处还有一片鲜红的海，有亲人无助的撕吼。海面上有个巨大的旋涡，似被时空豁开的口子。我被卷到旋涡深处，深不可测，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找不到出路。
我不属于这里，我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我的家到底在哪，我从哪来？
我开始扯着喉咙对主人耍性子，歇斯底里地尖叫，一会儿又站在床垫上将大珍珠踢来踢去。主人很是着急，绕着泡泡转啊转的，两只触角忽上忽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我看到他不安地围着我度来度去，最后还是将所有的脚纠缠在一起，伫立在我的面前。我可爱的主人，他又开始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嘀嘀咕咕地像是在说些什么。我看到他吹出一串串各种形状的小气泡，慢慢将我包围。他在表达着什么，但我不懂。
主人一动不动的伫立在我面前，他吹出的泡泡越多，看起来就会很憔悴，两只触角软嘟嘟的 就快垂到下面那只海星的背上。每到这时，我的珍珠也越发暗淡。这让我不由觉得惭愧，不敢再闹，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把主人气得对我不理不顾昏睡过去。
海底生物休息起来会睡很久，如果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大珊瑚背后、雪笠草丛里还有巨型响螺壳的旁边都会有些鱼儿一动不动地睡着。不知它们睡了多少光阴。不，不该这样说，海底永远在一片无声的寂寥中，这里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用日月交替来计算的光阴。
一切的一切依然陌生。我不知道它们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和主人相伴的日子已经有多久。
☆
她是他骄傲的宠物，在陌生的海底等他。
一只海龟匆忙驶过时扑打出急流的水波，将我从主人的轨道踢开，我的泡泡撞到僵硬的珊瑚，被弹到很远的地方。海底居住着千万诡异多变的种族鱼类，它们瞪着圆不隆冬的眼睛和我擦身而过，它们看我的眼睛冷漠、不屑，甚至充满嘲讽。我像一只被抛来抛去的皮球，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生生不息的海底游荡。
没办法使自己平静。主人没有很快地赶来，这次，他已经让我等了很久。我有点怕，不断的拾起往事塞进脑子来排除这种恐惧。
前面的路通向一座废弃的海城。城外长着密密麻麻的噬怒草，每有生物靠近，地面的海螺壳就会发出号角般呜呜的声响，以示来者，草木皆兵。主人每天都会带我来到这里，然后独自一人闯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拥有满满一房间的新鲜空气，偶尔，他的身体也会由此增添数道伤痕。噬怒草是种恶毒的海草，浑身都是锋利的刃荆，它们张牙舞爪地横在他的去路。而他并未有任何退缩之意，巧妙地躲闪 …… 我想起主人舞步轻盈的背影，幻想着他变成人类传说中的英雄。
主人一定又进入城堡，只是他怎么还没回来呢？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是我不该经常吵着要回家，更不该总是用质责的口吻向他索取记忆中模糊、无谓存在的东西。
他一定听得懂，他看起来很累了，那样憔悴，仍不忘记吐出气泡来哄我开心。我怎么可以对这些视而不见呢？他听得懂，可我从没叫过他一声主人，只是喂喂的叫他帮我做这些那些的事情。泡泡中的女孩呆呆地看着远处。想起过往的点滴不由生出愧疚，他已经决定要将这不曾取悦他的宠物遗弃了吗？不，请不要这样，原谅我曾经的任性 …… 主人、主人，你在哪？别让我等得太久，请快回来，带我走吧 ……
她揪心的想着。
☆
腥咸的味道，是海水。
女孩从回忆的木然中醒来，忽地睁开双眼。何时？不觉中，她已来到这座荒凉城堡的脚下，她的泡泡被噬怒草豁开了一条裂缝，冰冷的海水正从缝隙中渗进来。水漫到了她的脚裸，无法平静，她仍不住地望向远方。他一定会赶来的，为她修补这个缺口，为她带来新鲜的空气。没关系，再等等，他就在不远的地方。
水漫到她的腰枝、她的肩膀。倔强的望着远方，她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未曾屈服。暗涌的波浪贪婪地衔住那道伤口不放，瞬间，她的屏障崩裂，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被彻骨的寒冷淹没，女孩的长发海藻般在水中轻浮。
☆
水，沉重得无法呼吸。
“醒来吧孩子，期限已到，抱紧你的大珍珠，他还可以支持到带你离开这里。”混沌中仿佛有个无比苍老的声音在耳边摩挲，及远及近。
“谁？谁在同我讲话，是你吗主人？别丢下我。”
我的身体在冰冷的水中动弹不得，海水很苦，像极了曾流到嘴边的泪。我想起主人摇动着触角模仿我哭泣的样子，他曾将泪撒在这片海吗，为什么？海水如此苦涩。
“恩，那是他的泪。”
“你是谁？谁在同我讲话？”是谁，他怎知我心中所想？是幻觉吗？我开始挣扎，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
大珍珠还飘在我的身边，透过淡淡的光，我知道自己已来到了被海底众多生灵视为禁地的城堡。
我在城堡大殿。这里陈列着很多面容神圣的雕像，它们表情庄重，若大的殿堂被四根刻着古老条纹的圆柱撑出一片死寂。刚刚是谁在和我说话，是谁指引我来到这里？四下张望，我很想大声喊出来，可我已经没办法开口。我温暖的屏障裂开一道很长的口子，充满寒流。无法开口，我想说的话被淹没在水中。
在那里，他在那里！我的主人，他一定是在为我的任性生气，将自己藏到大殿的角落。我终于又见到他。我要对他说对不起，要他原谅我，要他听到我温顺的叫他主人 …… 抛开恐惧，我用尽全部的力气让自己驶向他。
主人一动不动的伫立在我面前，背着两只眼睛的触角就快搭拉到地面的礁石上。主人、主人，我已经没办法说给他听，只能围在他的身边在心里一遍遍的默念。不要生我的气，带我离开，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主人像快石头，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心很痛，未曾有过的不安的感觉在心间蔓延，每默念他的名字，便是刺骨的痛。我在水中挣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迟了，走吧走吧，他就要睡了。”又是那个声音。
“不，他没有，他会带我离开，你？你到底是谁？”
“守护这里的神”
“神？”
“恩，洞悉你的，还有从前他们的心。”
城堡，神，主人 …… 水，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牵住主人的双手慢慢打开，我的意志逐渐模糊起来，化做丝缕，被一个苍老的声音牵引到时空的边缘。
我看到鲜红的海浪一波波的翻涌。船上涂满亲人的血液，一群面目狰狞的人秽笑着，向那个无助的女孩逼近。
“你的亲人在一次出海时被海盗杀害，无助的恐慌让你投身于大海。看吧，这是他无法挽回的，你的心。”
水，冰冷的水，托着我的身体不停下坠。她在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最后一次见到月光。月亮很美，美不可及。
海水好冷，我在冰冷的水中渐渐恢复了记忆。我看到他，我的主人。带着焦急的眼神游向那个绝望的女孩，救起在大海中不断下坠的孤儿。他伸出柔软的手臂将她抱在怀中，托在掌心，不让其他种族的生物有机会伤害到她。
“他就要睡着，不再醒来。这是必须兑现的承诺。”
什么承诺？他不可以睡，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在一起，说不出的难过。他不可以永远这样不理我。我用仅存一丝薄弱的意志竭力的与那声音对峙。
“你看，你的珍珠就要失去光芒。他已经来这里索取整整一千次，一千次，每一天都让你拥有新鲜的空气，让你可以无恙的在海底生活。看下去，或许你会明白。”
洛依、洛依，他叫着我的名字，我听见，他叫着我的名字 …… 每当她为梦中的家园忧郁惆怅，他就会不安的游绕在她身边，吹出一串串可爱的泡泡，柔声说着，这里是你的家，让我做你的亲人。可她装做不懂，不理、不听，她心中只有自己的梦。
“沉睡在这里的生灵，他们都曾守护一颗心。都曾穿越幽暗的峡谷，走过海底最艰辛的一段路程。因为，传说中可以带来希望的光芒就挂在那里的长藤上。他们都曾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去采摘，包括你的主人，为了延续一个不属于大海的女孩的生命，他可以像个英雄般攀到终点。他已经向珍珠索取了一千次，在失去光芒前，他已经很努力去挽回自己所守护的那颗心，但未如愿。他即将成为这座城堡的祭品，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海水冰冷，带着苦涩的味道。她在他的泪水中翻看着往日的点点滴滴，充满悔恨。
他辛苦孕育出一个舒适的小天地来将她呵护，默默伴随她的左右，无论悲欢，却只换得不屑的讥讽。她嘲笑他与自己并不属于相同的世界，却又滑稽的模仿着自己的举动。其实，她哭泣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眼睛随着柔软的触角忽上忽下，眼底尽是悲伤。海水很苦、很涩。鱼儿说，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
“看到了吗？你把心藏在遥远的记忆中，所以没办法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无法感觉到他为你流泪时的痛苦，因为他的泪只能洒在你看不到的水中，而不是可以感受到的心里。”
那声音越来越飘渺，女孩只觉被一波波无形的力量托起，离开深海，直到浮在铺满月光的海面。 她终于感到他的泪，而他不再醒来。  

雨珠儿

梦幻般的世界……
有幻有痛
先红上。

夏之雪花

细腻的刻画，生动，问好楼主！

弦子

谢谢。问好楼上两位斑竹：）
是旧些时候写哒。

升霞

奇幻的思想和独特的文字,问好.

弦子

下面引用由升霞在 2005/04/19 04:18pm 发表的内容：
奇幻的思想和独特的文字,问好.

⌒_⌒
谢谢。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