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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春眼秋手在 2004/05/28 01:44pm 第 1 次编辑]
第一章
周家是世家,老太爷周旷久的父亲曾在刑部供职三十年之久,周旷久少年聪慧,经常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染,又经父亲悉心点播,慢慢长成一位八面玲珑的人物。入朝伊始,虽是半大武官,却已表现出不凡的谋略和远见,终被李鸿章赏识提拔,甚至亲自做媒,把自己一位侄女许配给周旷久。结下姻亲。后来随着李鸿章的迁升,仕途自然畅通无阻了。
待到晚清时期,朝廷励精图治,大力选拔人才留洋深造,官宦子弟们却留恋声色犬马,百般推委躲避。朝廷无奈,只有强选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官派留学生。谁知此时周旷久却力排众议,自愿把自己的儿子们纷纷送出洋去。他又禁止家里嘘寒问暖,寄钱邮物。鼓励儿子们跟其它平民子弟一样艰苦朴素,自食其力。惹的夫人们哭闹了许久。幸亏周家的孩子们从小便不曾娇纵过,开头虽吃了些苦,后来渐渐就自立了。此举自然受到光绪皇帝的大力表彰,加官封赏不说。李鸿章也因此更加器重他。而那些嫉贤妒能者却常常讥笑他卖子求荣,夫人们也指责他虎毒食仔。断送了儿子们的大好前程。 周旷久只一笑至之,又请来中西两位女先生给闺中几个女儿授课。甚至于另请了先生来教自己不识字的两位姨太太。还偷偷逼着夫人们放了脚。
几年过后,有学成归国的儿子被朝廷委以重任,大家才看出好处。可是还没来得及夸他两句,谁知他却又改变了初衷。不肯将儿子们放出来入朝作为了。已各种借口推脱着,只准在商场上历练。或者干脆又送出洋去继续学习。这一次嘲讽他的人更多了,背后竞送他个诨名叫:官绝户。夫人们虽是敢怒不敢言,却都在背地里怂恿亲戚们上门劝说,怂恿儿子们大力争取。周旷久听之任之,依然我行我素。没过多久,李鸿章渐渐失宠,经他提携的一批新人有些被革职,纷纷退出官场,有些被调任到偏远地方担任小官。至此周家的夫人们终于对周旷久的远见卓识佩服的五体投地了。以后凡事只要周旷久决定的,全家上下再无反对。
在子女婚配问题上他再次证实了自己卓越的才能。嫁女儿多选择新派点的中等家庭的子弟,自立、上进又不敢娶姨太太。娶媳妇则是自己手下一些有为文官的小姐。守妇道、不娇纵。又上的台面。对那些纨绔子弟富家千金则一概回绝。
因为李鸿章的失力和他在子女婚配上得罪了人,终于被罢了官。亲戚们初时观望了一阵,实在看不出有转还的兆头了,才埋怨起他来,他也只淡淡一笑,不于辩解。私下里对三姨太说:“在这么个朝廷里,塞翁失马焉之非福阿,罢官到是好事。有些话只是不能说破,你就放眼瞧着吧。早晚让他们也知道我的本事。”亲戚们催他去疏通,他也不理。整日在外游走着,结交了许多侠义朋友。又聚拢了被自己株连丢了官的,原来精干得力的属下,筹钱做起布匹生意。其中九层本钱都是周旷久自己掏的腰包。等于平白养起许多闲人,自然又被亲戚们奚落了许久。后来听说上海那边生意好作,就举家迁了过去。至此完全断绝了周家再次入仕的可能。
话有应验,周旷久四十八岁上,朝廷渐渐就败了,很多官员受到株连,周家自是逃过一劫。眼见乱世来临,周旷久匆匆写信告知在外的儿子们不必回来,安心读书。又把剩下的子女笼到一处,一大家子送到乡下族屋安顿了,卖了店,把布匹用油纸层层包了秘密囤积到乡下。另又卖了许多田地折成金条。召集了那些蓄养多年忠心精干的部下,拿出自己私藏的洋枪趁乱返回京城。专门做起护送官商家眷的生意来。
那些逃窜的人家,嫌大箱大柜的惹眼,临了总要丢弃一些,周旷久就通通收了,有时一根金条就买来几箱笼珍玩。他又四方周旋,八面打点着,暗暗开出一条路子,把成批的东西运回乡下迷藏。她夫人不枉他多年调教,在乡下内外调停着,不但平安无事,几个女儿媳妇还多添出几口人来。
这样又是五六年,周旷久渐渐的显出老朽了,幸得时局也渐渐稳了。有钱的小姐太太们马上张罗起服饰家居的改朝换代。周家囤积的衣料,珍玩充到奢侈品奇缺的市场上,赚回无数的钱。他的儿子们也纷纷的回来了,正好赶上民国政府急需新式人才。囤了多年的学识一样抢手。周家的儿子女婿们这才纷纷入了仕途,甚至一个女儿也在慈善机构颇有成绩。
周旷久又重新做起了布匹生意,几年下来,在纺织行业渐渐有了规模,由他的一个学纺织的儿子开了纱厂,又在许多城市开了分厂和布庄,把跟着他打天下的人都好好安插了。这才成了德高望重的老太爷,看着自己打下来的江山,教护出来的后代,花团锦簇的享起了清福。
蕊姨妈讲起周家故事的前半部分,多年来都是一丝不乱的。可见故事的真实性。不然难免要遗漏和填补。那样回回就要有所不同了。但这段故事她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拣精彩转折处凑在一起,少了日常的动作,平凡的对白,个人的心思。也就少了真实感。听上去更象一部演义的概述。相比下我们更爱听故事的后半部分,因为那是蕊姨妈亲身经历的,记忆中的故事,分外鲜活,可是记忆这东西好似涟漪,荡漾不止,许多细节便如水底的景物,时凹时凸,变化不定,难免又不够准确了,但不管怎样,蕊姨妈热爱这个故事,叙述尽量忠实于原作。仿佛周家家史的史官,作为一个外人,她也确实有资格。她常说,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见证这周家的事儿的。弄的我们这般小辈啼笑皆非。仿佛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要听她讲述这周家的事儿一样。
淋竹的爷爷周建勋在周家排行第六。是周旷久三姨太的孩子。早年在外交部供职。因为不喜欢交际,人又淡薄名利。便辞官开了家印刷厂。到了他们这一辈上,更加的新派了。家里的孩子,无论男女,必定要送出国长见识的。淋竹的小姑世静因为和自己哥哥世宁怄气,竟然还出去了三次。
淋竹小时候是个顶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身子弱的很。市面上流行的不流行的病她全得,病的来势又比别人厉害些,康复的又慢些。周府上下常常被连累的手忙脚乱,寝食难安。仆人们更是暗暗叫苦,但只能在心里偷偷嘀咕几句罢了。厨房的老陈才来时常偷偷跟送菜的刘婶抱怨她:“没见过这样病歪歪的孩子。天天的不出门,好吃好喝的,不知就从哪里得来这些病。也就是在周家吧,有钱把她泡在药里。稍微穷一点的,早被她拖累死了。”老周是才来的厨子。本来是会作上档宴席的高手,被周家重金请来,却是专门伺候这病孩子的。每日里只能做各种流食稀饭,空有一身本领不得施展。所以牢骚特别的多。被其他仆人听见了,无不叫他快不要再讲。唯恐被周世宁听见。
淋竹的母亲生下她便去世了,父亲周世宁受到沉重的打击。便带着点近乎疯狂的偏执去疼这孩子。看出不论谁稍微一点的不尽心,自家人便是一场吵架。低下人便要当即辞退的。为了这些,仆人流水的换,世宁的一个未出嫁的妹妹赌气出了国,一个姐姐和姐夫也不再上门。周建勋和夫人清淑气的没法,但终究体谅儿子,心疼孙女。后来凡事容忍着,一家子到把淋竹供成了老太爷一般。这样的病到五六岁上,还亏了她负气出国的小姑姑,带回来一位很有名的外国儿科医生。到底把病给医好了。
淋竹的病根一去,周家的病根也跟着去了。周世宁又回复了他的温文尔雅,他妹妹世静成了功臣,自比衣锦还乡。姐姐世安和姐夫也经常走动了。仆人们更是从此放稳了悬着的心来。病是好了,周家几乎又花了和治病同样多的钱来弥补淋竹受损的身体。又是几年光景,才让淋竹看起来象个正常的孩子。
周家也算得书香门第,是很注重教育的,因为一直的病,淋竹不能和外界接触。周建勋就想着不要耽误了孙女,自小就教些文史算数,稍大一点又添学音乐绘画和英文。聘了秦蝶一班老师来教她。到是她的姑父钱德想的周全,这姑父便是当年她的主治医生,很能干的一位。先是替世静争回了面子,后来替自己赢得了世静。钱德提醒周老爷实用知识固然要学,但为人处事的技巧也要学的。淋竹身边的人,不是亲戚就是下人,大家又都迁就着她,对淋竹心理的正常成长是有害的。必须找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交流。以后才可以适应群体生活,不至于孤僻。于是周家又登报招聘陪读,钱德主张挑选活泼外向的女孩子。还要有些主见的,不会附和淋竹。自然成了主考。因为条件比较优厚。来应招的孩子很多。挑来筛去,留下十来个参加复试。秦蝶也推荐了自己的妹妹秦蕊来。但正好赶上秦蕊出牙,半边脸还没有消肿。于是答应她与复试的孩子一拨筛选。
蕊姨妈接下来必然会带上点得意的声调,因为她是从十来个女孩子中选出来的。仿佛皇帝亲选的皇后,在众多国色天香中把一根儿臂粗的玉如意轻轻指向她。可一乎儿蕊姨妈又会轻叹一声,因为那一刻起她的一生便与淋竹多折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了。仿佛皇后陪伴的是一位命运多乖的皇帝。
第二章
那天是十二月九号,星期日。月份牌上写着个大红的吉字。秦先生拄着拐,一手团着撕下的一页,一手点在吉字上面对外间厨房的太太喊:“小蕊一定会被选中的,你看今天是个吉日。”
秦太太正忙着做饭,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笑着说;“想来人家的月份牌今天也是个吉字吧。”
秦先生也笑了,拄拐朝外间走过去,倚在门框上说:“也许他们都穷的买不起月份牌呢,看不到的就不算了”
秦太太没吱声,隔了一会才低低的说:“那可真要穷死了。”
秦先生听到了,一时对答不上来,就在昏暗中瞅着他太太围裙后面藉的结子发起呆来。
这厨房又小又脏。又是公用的,人多时你抢我夺,闹闹轰轰的。秦太太最受不了这些,所以每天宁愿起的早些,避开人多的时间。可是冬天天亮的晚,厨房里黑洞洞的,房东又不让点灯,虽然有窗,但那窗玻璃久以无人擦洗,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泥子,秦太太借着点微光,摸索着做饭,身子要压的很低才行。那围裙结子就崛起老高。
秦先生回过神,慢慢的转回厅子里坐在凳子上揉腿。
一个人揉腿,他就会想起从前的事。如果不是这腿,秦家的日子还是过的去的。秦先生姓秦名敬,原来是位教初小的文史教员,薪水虽不多,却能供给着四个孩子上学,供养着母亲、妻子、再小一些的孩子,接济着乡下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房子虽小,却是独门独户的,住的下九口人。秦太太娘家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妹妹在苏州,妹妹的一个儿子刘全宝在这里读书,也无偿住在秦家。
秦先生原想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辈子流水的也就过去了,谁知道会有突然的劫难。腿怎么就不好使起来,工作也丢了,看病又花了无数的钱,日子一下子走了样。弟妹们来探望时都苦着脸,母亲哭着回了乡下,举家搬进大杂院。全宝也搬去学校借宿。
那阵子他白了许多头发,人瘦的不成样子,如一块太湖石一样棱角突兀。他对生活的信心消失殆尽,逢人便说:“什么病来如山倒啊,是祸来如山倒才对。病只是祸的引子罢了。”
没人时他常常想未来,执著的认为生活从此就算完了,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想着一家子一个接一个饿死、病死、流落街头、悲惨的不行。
然而现实终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么糟。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虽然祸去如抽丝,但一点一点的,秦家终于还是继续生活下去了。
秦先生现在很佩服太太云芝的,这个从容的女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肩上接过生活的担子,他还在医院瞎想的时间里,云芝就安排起日后的出路来,她发现自己可以做病人陪护,这活因为又脏又累,薪水颇高却很难请到人,做的多是一些懒滑的老女人或是乡下的粗蠢女人。雇主即使万分的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另外还可以收揽医院换洗的床单、枕套带回家,再说家里最大的孩子秦蝶马上就要毕业了,也可以帮上忙的。
这样想着让她安了心,定了神,等秦先生一出院就行动起来,云芝虽然老了,但人依然清清爽爽的,一脸和气,很快就找到了雇主,她又是本分勤快的,慢慢的就有许多人慕名来找她做陪护,医院也肯把浆洗的活给她做。她下了班带回来,大些的孩子都上手帮忙着。没一年秦蝶就从师范学校毕业了,晚上在一家寄宿女校作助理舍监的工作,虽然薪水不高,却是包晚饭和住宿的。白天又兼职做家教。虽然收入多了,但是除去还债和生活,日子还是过的很拮据。
今天秦蝶早早从学校回来,秦蕊也起了床。赶着出去前把两个床单洗出来,秦蕊是秦家最小的孩子,快九岁了,她和秦蝶之间隔着三个男孩子,都在上学。因为实在凑不出学费给秦蕊,所以一直由秦敬在家教她。这次如果能被周家选中,不但有薪水拿,最好的是还可以免费读书。所以秦敬报了很大的希望,盼着自己内心对家庭的愧疚感能再减去几分。
:“妈,水房又有一个水龙头冻住了,”秦蝶端着洗衣盆走进来,棉旗袍前襟湿了一片,一双手冻的鲜红的。腋下夹着一份报纸:“家里有布条吗?让小蕊去缠上去,再冻坏了可就剩两个好用的了,这一院子的人,再也轮不到咱们用”
她进屋看见秦敬坐在椅子上,便把盆子偏到一边,稍微蹲下点身子。秦敬从她腋下抽出报纸来问:“小蕊呢?”秦蝶走进里间屋子把盆放在铁炉子上:“在水房扫水呢。不然冻成一地冰了。今年怎么这么冷啊。”
这间屋里再没有别的东西,前后左右放的尽是床,中间用布帘子隔着。秦蝶把帘子拉到头,把床单抖开晾在绳子上。又找来钩子钩开炉盖看看,炉子已经灭了,里面只剩下灰白的煤核,偶有一星半点火星子突然亮上一下。她只好就着这点余温烤烤手,半天手背上才慢慢腾起点白雾来。秦蕊进来时,炉子里那点余温也散了,秦蝶就把她的手夹到自己腋下暖着。
云芝做好了饭,走进厅子里说;“周家今天不知怎么个选法。你把小蕊的指甲剪剪。辫子好好梳梳。”
秦蝶就看看秦蕊的指甲,又看看耳朵、脖子,把梳子粘上点水把辫子归整了一下。云芝进屋在自己床底下抽出个箱子,翻出一件破烂的病号服给秦蝶:“撕成条缠水龙头吧,这件衣服太破了,用不上。”她又理理秦蕊的前刘海:“叫哥哥回来吃饭。在前面胡同小吃摊运煤球呢,绿牌子那家。”秦蕊便跑了出去。
这时候厨房里已经陆续上来人了,炒菜、说话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云芝、秦蝶收拾桌子,刚端进饭菜摆好。秦蕊就领着哥哥们跑了回来,几个男孩子脸上都是煤灰。老二秦峥拎着小半桶碎煤放到铁炉子旁,脱了线手套领弟弟去洗手洗脸,隔壁张婶看见了好是羡慕,隔着门说:“看看你们家的儿子,起这么早帮饭馆运煤,小小年纪都知道补贴家里了。你再看看我家那瘟不死的老鬼,整天睡的死猪一样。更别说小的了。帮我端碗饭都怕折了他的爪子。”云芝笑了笑,等孩子们回来,随手关上了门。
九点钟去周家,秦蕊穿了一件深兰色的长棉袍,黑布面棉鞋,秦蝶把病号服撕的条子,剪了毛边藉在她两条辫子上。白地宽兰条子的蝴蝶结与深兰色棉袍搭配的到很和谐。棉袍是秦敬一件长衫改的面,右边前襟上破了一处,打了补丁,象一个小口袋。云芝在上面别了条格子手帕掩起来了。
秦蕊喜滋滋的,自己抻抻袍子,拍拍鞋面,秦嵘、秦峻围上来逗她:“梳妆打扮的要去哪里啊。”
:“去荐工,当书童。”秦蕊神气的回答。
:“书童都是男的才能当,你肯定不行。”秦嵘说。
秦蕊不知对错,看看床上看热闹的爸爸,:“爸,哥说书童都是男的当。”
秦敬笑着说:“书童是男的当,他们就管磨墨、铺纸、到茶,跟丫鬟差不多。你不是当书童去,你是伴读。要跟人家小姐一起读书的,伴读可比书童高级多了。”
秦蕊白了秦嵘一眼:“听见了嘛,伴读都是女的当,你只能当书童。”
秦峻笑着说:“爸可没说伴读只能女的当。”
这时秦蝶收拾停当拉开床帘子出来,她的衣服都是云芝年轻时的衣服改的,颜色都是素净的,样子也简单大方,穿上并不难看。只是因为放的久了,有些布料很脆,所以穿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工作环境的要求,秦蝶也是家里唯一穿皮鞋的人。
秦蕊欢天喜地的冲一屋子人喊:“我要当伴读了。”接着又问在厨房收拾的云芝:“妈,我要是真当了伴读,是不是也得穿皮鞋啊?”
秦蝶笑着说:“听说要长住在周公馆,和淋竹小姐作姐妹一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的,就好像自家又多了个孩子,自然不会寒酸了。”
秦蕊听说常住在周家立时止了笑容:“那我不能回来了吗?”
:“怎么不能。”云芝走进屋说:“就跟你全宝哥一样,寄宿在学校,不是也经常回来的吗。”
秦蕊惶惶的抱住云芝的腿,云芝就笑着臊她:“人家还没说用咱呢,真用了,十来岁的大孩子了,还这样小家子气的可不成啊。再说还有你姐在呢。” 秦蝶又看向姐姐,见秦蝶点点头,才放下心来。
云芝跟姐妹俩下了楼,因为是礼拜天,电车比平时少,怕耽误了。今天特意叫了辆黄包车,秦蕊头一次座车。欢喜又拘谨地。秦敬在楼上推开窗子,扶着窗台喊:“完事了早些回来啊。路远的很,不要耽搁的黑了天。”
云芝听见了,小声对秦蝶说;“如果合格了,好歹今天也要回来住。不然你爸心里又要难受几天了。好象你当初去寄宿学校住宿时,他还失眠了两宿呢。”
楼上秦敬看着姐妹俩挥着手,车子拉出巷子,明知道秦蕊这事要是成了,是件大好事,可一想着要常住在外人家里,心里不免又凄然,仿佛卖了女儿一般。暗自伤感起来。果然被云芝猜个正着。
没有风,也没有太阳,冬天一贯的铅灰色,连红绿的招牌、幌子也分外陈旧。秦蝶独自想着心事,眼睛水雾一样,清亮却没有焦点。秦蕊一路兴奋着,看着前后穿梭的车辆、人流。念着两边店招上的字和广告。洋车是一个新的高度,让她重新认识了一遍周围的世界。
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车,进了租界,路面渐渐干净了,行人渐渐少了,喧哗渐渐变成嗡嗡声,继而消失了。四下里徒然安静下来,只听见拉车人有节奏的、粗重的呼吸和脚步。这节奏仿佛催眠的拍子,听的久了,秦蕊就慢慢陷进坐椅里,开始觉得眼睛涩涩的,脑子昏昏的,不停打着哈欠。
不知何处,偶而传来飘忽的音乐声,汽车引擎声,女人或孩子的笑声,刚听见就立刻消失了。仿佛怕人捉住,短促又单薄,秦蕊恍惚间觉得自己离家越来越远,徒然觉得心里毛毛的,不踏实。便不时侧头看看想心事的姐姐,总怀疑自己是不小心陷在了什么陌生的梦境之中。
又过了一会,秦蝶突然指住一栋树枝遮蔽的洋房,周公馆终于到了。秦蕊慌忙提了提神,探起身,咪着眼睛看过去。
云层已经散开了,太阳也露了脸,只见许多树杈间漏出来的光影子,斑斑点点、此起彼伏。树枝下面,显出半面灰色的墙壁,从一个墙角放射式的斜长出许多长春藤无叶的蔓条,攀附在墙上,仿佛要从此处崩塌的裂缝一般。几扇教堂式的圆拱形大窗户,一律反射着铅灰的天光,接着是院子里冬天溢了黄的草坪,一直铺展到墙根下面。草坪边上停着一辆乌壳长汽车,车头两只巨大的白灯衬的车体更加乌黑。两边侧门前端还各支出两只金黄色的喇叭,整个车子都是崭亮的。在阳光下骄傲的泛着光。
当车子停下来时,秦蕊不觉的有点想哭,她低着头,自己跳下车,抻抻棉袍后摆,心里拼命想着:不能哭,不能用手绢子擦,不然手绢子会脏了,补丁也会露出来。
第三章
周公馆门口站了一小群人,因为这次是孩子单独面试,下午两点钟结束,家长再来接走。许多家长都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还勾留在此,彼此间闲闲说着话。
秦蝶牵着秦蕊的手穿过院子,秦蕊东张西望的,眼睛已是不够用了,不时踉跄一下,一路走上台阶,进了门廊,一个女仆早把门开条缝等着,她们一进去又马上关严。
秦蝶牵过秦蕊说:“这是张妈。”秦蕊就叫一声;“张妈好。”
张妈笑眯眯的应声说;“好。”又冲着秦蝶说;“跟秦小姐长的象啊,一样的白净,园脸大眼睛的。”又指指西侧厅说;“我看比里头那些个都强。”
秦蝶笑笑说;“我家路远,来的晚了,人家都早来了吧。四姑爷来了吗?”
张妈笑着低声说;“昨天就没走,近来才学通了麻将牌,上瘾了,昨个两口子陪老爷、太太打到十一点钟。我看那,到是老爷、太太陪他才是。后来太太、四小姐先睡了,他和老爷吃完点心又说话,反正老爷是有失眠症的,到把姑爷唠的撑不住了。不过今天到是起的早,在竹小姐房里说话。估摸还得一会下来呢。”秦蝶点点头,就领着秦蕊朝西边走廊去了。
秦蝶开了西侧厅的门。看见许多小姑娘闲坐在各处,这里因为临时作了接待室,后添进来许多把椅子。里面的孩子听见门声,都纷纷的站起来朝这边看,秦蝶不好意思的冲大家笑笑,回头对秦蕊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上楼看看竹小姐去。”秦蕊探头看看里面,见都是些般般大的小孩,才放心走了进去,拣了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
厅子里一面墙都是大窗户,两边垂着拖地暗红色短绒窗帘,里头又是一层白地暗红碎花的窗纱。太阳还没有走到这边来,厅子里有点阴,但是很暖和。地上铺着整块的红地毯,浮突着暗红的花叶,地毯上是许多带厚垫子的椅子,围成一圈,中间一张花脚檀木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两个高脚水晶盘子,装满各色小点心。旁边一罗儿童画报。都是没有动过的样子。
秦蕊游荡着双腿,看看窗外,又看看其他孩子,大家都沉静着,有的四下望着,有的盯着茶几,几个来的早的孩子,闲看的够了,都有些困的样子。秦蕊觉得这场面很象医院候诊室里倦怠的气氛,她常常跟云芝去医院陪护,没事了就四处溜达,人家见她机灵可爱的样,都喜欢逗她说话,她就小大人一样的与人攀谈,时间久了,到和许多医患混的很熟,云芝先时管着她,不让她乱跑,后来见大家真的喜欢她,她又是有分寸的孩子。也就不再过多约束了。
秦蕊酝酿了一会,终于跳下椅子,溜达到窗前,看见四五只鸽子落在草坪上:“看,有鸽子!!”她大喊了一声,回头说:“都是花脖子的。”
孩子们早就呆的不耐烦了,看见有人挑头,都活跃起来,呼啦啦跑到窗前观看。内中就有孩子说;“那是外国鸽子,我家邻居家的鸽子群引回来一只这样的,他家说可以卖许多钱。”又有的说;“它们才不会跟土鸽子跑呢,它们肯定是一时贪玩。”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直到鸽子飞走了。又纷纷回到椅子上,
秦蕊走到茶几旁拿起一本画报来,一个孩子看见了就说;“我妈说不能乱碰他家的东西。碰坏了赔不起。”
秦蕊已经翻开了书页,笑着说;“这是书,不算值钱。我爸爸有好多呢。我在家常常看的。”于是回到椅子上看起来,其他就有几个孩子也去拿书,几个不敢拿的就围在秦蕊身边看。秦蕊认识的字多,小声念着故事,大家慢慢都围过来听。有些秦敬教过她的,她就添枝加叶,活灵活现的讲,听的小朋友们嬉笑不止,
慢慢的到了中午,太阳光终于照了进来,屋子里更暖和了,光线照到茶几上,水晶盘子折射的七彩光点洒了对面一墙。小点心的香味一股股散发出来,孩子们都有些饿了。如今闻了这香味更加垂涎三尺,分了精神。也没心思听故事了。却又不敢先拿来吃,其中一个鬼机灵的就冲秦蕊说:“你饿了吧,我拿点心给你吃。”
大家便一起盯住秦蕊,盼着她会再挑一次头,谁知秦蕊连头都没抬,朗朗的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见听者茫然,就一本正经的解释说;“就是不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这是有志气的人的作为。”
那孩子仍不死心说;“那你怎么看人家的书呢!”
秦蕊抬起头,看定她说;“书我看了,他们家不让看,我可以好好放回去,点心我吃了,他们家不让吃,我能吐出来放回去吗!”孩子们听到‘吐出来,’就觉得是好笑的,便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孩子臊红了脸,也不好意思的跟着痴痴笑起来。
这当,厅子另一面的墙上突然吱呀一声,开出一道门来。大家脆然止住笑声,惊诧的看过去。原来是一道隐门,门上帖着与四周一样的米白墙纸。一个棕发高鼻的外国男人幽幽走了进来。脸上落了七彩光点,怪异之极。孩子们一时都愣住了,几个机灵的飞跑回椅子处坐下,剩下的全都呆若木鸡,站在原处。秦蕊也僵住了,自觉脸上腾的窜上一股热气来。
钱德的父亲也是一名儿科医生,从加拿大移居美国后,在纽约开一间面向上流社会的诊所,名气很大,钱德自己毕业于英国皇家医学院,毕业后到纽约国立医学院任教,同时在他父亲的诊所作研究工作,专门接待一些疑难病患,研究救治。周世静赌气出国,去的正是英国皇家医学院,准备一面学习医护工作,一面替淋竹找医生。去了不久,就有人介绍她去钱德的诊所。她又渡海去了美国。
钱德一生都不会忘记世静进入他视线的那一幕。后来世静常常要求他讲述那改变两人命运的一瞥,钱德就会略想一下,然后缓缓道来;“那天我正在作一个病例笔记,那是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例,我尝试了好几种治疗方法都不甚理想,已经几个月了,我有点烦躁,破例在工作时喝了一杯渡松子酒,当我终于平静下来准备工作时,门突然开了,天那!我平生最痛恨不敲门的人了,何况我吩咐过接待小姐,最近不见任何人。我想发火,但门外就是走廊的窗户,而那天的阳光正好通过那该死的窗户和门直射到我脸上。门中间是一个隐在光影里的女人。接着,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不同的女人,
因为光影里隐约的身影是那么镇定,娇小,优雅。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于是我站起身走过去,我记得你问了好,并且伸出一只手来,但你没有关门,我太急于看清你的相貌了,所以并没有与你握手,而是绕过你去关那该死的门。当我回过身来时,终于看清了你那美妙的面孔。
与身影一致的柔和,东方人特有的起伏韵致,那是一种毫无压迫感的美,宁静祥和的美。就象中国人喜欢的荷花,花本身没有太强烈的印象,但是留在人心里的却挥之不去。而西方的美人多是象玫瑰或郁金香之类,要有着浓重的颜色和香味,一见面就被强烈震撼住才行。你站立着,非常平静的脸,没有任何刻意的表情,眼睛没有,嘴唇没有,然而哪里却透出淡淡的责怪,因为我的无礼,这让我有点迷惑了,那份责怪是从何处流露出来的呢,让人感知到,柔和的指责。那一定是东方人的含蓄表达,美丽的东方女人的表达。
因为一直热衷于学习和工作,我还没有正式与女性交往过,面对与医学或工作无关的女性时,可以说毫无经验,何况是少见的异族女人。
当时我没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直到你打破了沉寂;“你不习惯和人握手吗。”你说。这时我才注意到你悬在半空的手,同时听到你流利的英语,又再次让我沉入胡思乱想,我以为你会说出我不懂的奇异语言,却没想到是如此纯正的英语。声音又是一致的柔和。:“好吧,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好了。”你放下手,自己坐到会客椅上,这时我才完全清醒,为自己的一再失礼而懊恼。然后坐回到我的椅子上,看着如此美丽的你,说了一句非常愚蠢开场白;“你知道,我总是很忙……”
听到这里,世静就会笑的强忍不住了,是的,她同样记得那天的事,同样深刻。一到美国,她就急匆匆去了诊所,可是几次都没能见到钱德。接待小姐总是说他在工作,不能打扰。而她是向学校请了假的,为了不继续耽搁,最后一次,她几乎有点强行闯入的意思了。当她推门看见手里拿着酒杯,安坐在椅子上的钱德时,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愚弄了:他不但不忙,而且十分傲慢无礼。
当他们面对面坐下开始交谈后,她留意到他的外表,才发现他并不象是在说谎。办公桌上成堆的笔记,他手上粘的墨水,茂盛的胡茬子,干瘪的面包和浓重的咖啡味。暗示他似乎已经持续工作了很久。而且那满脸的疲惫绝不是装出来的。奇怪的是他的脸当时非常的红,她虽然不明白原因,但她相信一个会脸红的男人多半是诚实的说法。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眼光却含着温柔。并且诚恳的为自己的失礼道了歉。在她陈述淋竹病情时,他听的非常认真,目光中有一种让人放心的专注。对于自己描述不清的地方,他总是耐心的反复询问,并不时作些笔记。这些工作习惯也似乎表明他是一位称职的医生。
等到谈话结束时,她不但原谅了这位无礼的医生,而且已经完全信任他了。
当她起身告辞时,听到钱德说了另一句蠢话,比开头的一句更要愚蠢十倍。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墨水,迟疑的说;“我觉得我没怎么听清楚,你能在详细的说一遍吗?”
第四章
秦蝶陪周老爷走回东厅书房去,两个人都还带着笑意,建勋说;“到底你父亲是文史先生啊,秦蕊这么大的孩子讲出‘有志气的人的作为’来,还真是少见。‘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用的也还妥当。”
秦蝶回说;“在家没听见她引经据典的,也不知道她都记得,回去告诉父亲,总算没白教她。”想起刚才秦蕊一本正经的样子,两人又笑了一回。
原来秦蝶上楼看淋竹时,正碰见钱德领着老爷、淋竹下楼,要到西厅隐门去暗访。叫她也跟着去看,四个人轮流从钥匙孔看进去,又细细开条门缝听着,都觉得有趣。待听到秦蕊的言辞,周老爷差点笑出声来,秦蝶也暗自好笑。后来钱德推门进去了,淋竹扭捏着不进去,一溜烟跑上了楼。
秦蕊到底心虚,又是面对个高大的外国人,十分紧张的偷眼看着钱德。偷偷把书合上,背在身后。钱德坐在茶几旁,指着点心盘子说;“真马不吃?好吃的。”他的中文已经很熟了,此刻却故意装作不大会的样子。说完又看看秦蕊;“我通意你们吃了,不要可气。这些奔来久是给你们吃的。”说完很和善的笑着看看她们。秦蕊听见这样古怪生硬的发音,先就想笑。又看见钱德和蔼的样子,终于微笑了一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也就不再紧张了。
钱德端起盘子递过去,孩子们都躲闪着,痴痴笑着却不敢拿。秦蝶借机慢慢走到茶几边,轻轻放下画报,刚要退回去,钱德的盘子已经伸到她面前来。她犹豫了一下,想着妈妈说过不要太小家子气了。拿起一块核桃酥递给钱德说;“你吃吧,你是外国人,一定没吃过这个。”
钱德点点头,笑着说;“些些你,我吃国,你们吃。”秦蕊就接起盘子,发给其他孩子。大家看她吃了,才纷纷吃起来。钱德又叫人送来牛奶、面包和果酱。教孩子们怎样摸果酱,怎样用刀叉,期间故意弄些滑稽的动作,逗的孩子们哄笑。气氛就此彻底轻松了下来。
吃过午饭,钱德逐个问些家常问题,孩子最好相熟了,一旦不再怕他,就象对待普通大人一样,本性显露无余。机灵的,内向的,平淡的,浮躁的,幼稚的,到是秦蕊综合起来比较合适。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又聪明大方。时间差不多了,下人上来收拾杯碟,秦蕊也帮着收拾,看见有滴果酱粘在画报上,就摘了手绢子去擦,前襟的补丁一眼被钱德看见了,逗她说;“口袋里装着什么好东西啊?还缝起来了”
秦蕊拢好画报,拍拍补丁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的是个窟窿。”逗的钱德笑了半天,想着一会一定讲给世静听,心里也就定下秦蕊了。
钱德带着秦蕊上楼,从楼梯到二楼走廊,又是另一样的暗色地毯,走廊一面的窗子配着墨绿织金的丝绒窗帘,里面衬白色镂空纱帘,都捏碎褶束在两边,用黄穗子系住。秦蝶一路用手轻轻撩着帘子,感觉着丝绒水一般微凉的从手背上流过。
窗外看的见整个后院,也是溢黄的草坪,东边还有花架的长廊,曲折通向一个不大的人工湖,围湖密密种了许多竹子,湖边有四面拉门的水阁,湖中有同样风格的湖心亭子,由一座石板桥连着,石桥没有桥栏,只在桥头立着两座石灯笼。好一片优雅别致的小园林,都是出自有名的日本建筑师之手。
院子西边另有一个小园,却是两架秋千、一个沙子坑。一个可以坐进去的小汽车模型。一个带脚镫子的枣红色矮木马。一个镂空方块堆的木头架子,可以爬上爬下,钻来钻去。还有大小许多皮球散扔在地上。这些则是钱德设计的儿童乐园了。
走廊似乎很长,经过许多房间,秦蕊看见前面一扇房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仿佛有人在偷看自己,于是走的慢下来。故意拖延着。钱德也看见了,就站住说;“里边数第二间是淋竹的房间,她在等你,你自己进去可以吗?”秦蕊点点头,看着钱德走下了楼,才慢吞吞朝那扇门走去。
周老爷把生意交给三儿子世宁以后,闲暇开始钟情于花卉栽培,在东书房里养了许多花木,那里光线充足,通风也好,牡丹,山茶,都长的一人来高。小有规模。因为花卉调节,屋子里空气清新,湿润宜人,渐渐的家里人没事都喜欢到那里消磨时间。正厅到不大去了。
钱德进了书房,看见建勋和秦蝶在靠窗的小檀木桌上下围棋。世静坐在母亲清淑身边,一边抻头看母亲手里的世纪报,一边扒着桔子瓣。一瓣瓣喂给安妮吃。安妮坐在她旁边,正聚精会神的给一个娃娃脱衣服,世静把桔子瓣放到她嘴边,她看也不看的歪头张开小嘴,由世静放进嘴里。然后咕嘟着吃下去。
安妮今年已经四岁了,是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小女孩。有着一头棕黑色的卷发,同样棕黑色的大眼睛。超小的嘴唇红红的。跟瑞士产的瓷脸娃娃象极了,怪不得淋竹一小就爱叫她娃娃,时间长了,大家竟都跟着叫,娃娃到成了安妮的小名了。她的中文名字沿用世静的姓,同了淋竹一辈的字,又取意加拿大的枫叶,叫作周淋枫。
世静看见他进来,推推安妮说:“娃娃快看,爹地来了。”
安妮玩的没听见,以为又是让吃桔子瓣,张开小嘴,歪头等着。
清淑笑着说;“你看看她,光有吃的心,谁也不认识了。”钱德就悄悄走过去,一把抱起安妮,她这才看见,在钱德怀里前仰后合的笑开了。
建勋和秦蝶抬起头,建勋问;“怎么样了?定了没有。”钱德说;“定了。”又冲秦蝶说:“你的妹妹跟你一样,是个好姑娘。我已经送她去见淋竹了,今天就让她们彼此先熟悉一下吧。”
秦蝶也知道秦蕊差不多的,可是又怕周家的人误会,以为钱德是因为碍着她的面子才选的秦蕊,所以一直避讳着,现在虽然堂堂正正的选上了,还是仿佛心虚似的,脸先红了起来说;“她行吗?没见过世面,又不懂什么规矩的野孩子,怕反而带坏了竹小姐。还是再选选吧”
钱德说:“不用再选了。完全自然的孩子才是完美的孩子,她很自然,而且又不放纵,她有自己的原则,并且很坚持。最重要的是她乐观,积极向上。我想这样的玩伴对淋竹的成长会有很大帮助的。”
清淑最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在一旁看出秦蝶的顾虑,就对秦蝶说;“我刚才听建勋讲她说的那些话,就觉得这孩子有趣,又乖巧。看秦小姐的素养,家教自然是明白的。不会错了。这么好的孩子,我到担心不要被淋竹那丫头带坏了才好。不然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
秦蝶慌忙说;“不会的,不会的,竹小姐也很好啊,怎么会带坏秦蕊呢。”
清淑就走过去,拉了秦蝶的手,笑着说;“那你还舍不得什么。她在这里,还有你照应着,你父母也可以放心。”
秦蝶见周家都是诚心的,也很感激:“既然各位不嫌弃秦蕊不懂事,我就替我父母先谢谢了。她能有缘遇到竹小姐,遇到这么好的家庭,也是她的福气。”
清淑拍拍她的手说;“这才是了。你别看我们夫妻也有一帮儿女,可惜现在忙的忙,嫁的嫁,都不常在身边。你们姐妹来了,我们俩还热闹些。”
建勋也说;“是啊,找不到人陪我下棋,我的棋艺都退步了。自从你来了,才又捡起来。”
那边世静看这边说的热闹,假装赌气说;“什么忙的忙,嫁的嫁,都不常在身边啊。我可是经常来的。哪次不是陪你们住上三、四天才走。妈要是这么说,我今天就不走了。和娃娃住上一年半载的。省得你们四处冤枉我。”
还没等清淑说话,钱德就一把搂紧安妮叫起来;“那怎么行,你们住在这里,我不是更孤单。除非你们也给我找一个伴读,我才同意。”
世静笑着说;“好啊,正好秦小姐家还有三个兄弟,不如我们家全包了吧,不作伴读,给你作牌搭子。正好够一桌麻将牌,省得连累爸妈陪你熬夜。”说的大家一起笑了。
钱德放下安妮,搓搓手说;“你不提到没什么,你这一说,我还真的手痒起来了。吃晚饭前玩一次如何。”于是叫了陈妈摆桌子、挪椅子,备茶备果。四个人玩了起来。桌上钱德又把孩子们的言行和秦蕊的趣事说了一遍。逗的大家笑停了手,逗的世静笑倒了牌,
秦蝶抱了安妮去院子西边玩,安妮把小皮球纷纷埋在沙子里让秦蝶找。兴奋的小脸红红的。愈加可爱了。秦蝶看着她如水清亮的眼睛忽有所悟;原来一堆普通的沙子就可以让一个孩子如此开心,钱德不愧是优秀的儿科医生啊。对孩子的看法真是了如指掌。他才是真正原意了解孩子的心理。关心孩子的人。而我们这些平凡的人们,不但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而且浅薄的用成人的心理去虚构孩子的世界。改变孩子的天性。于是再次失去了找回童真的机会,也污染了真正的童心。那些市井里的人们,谁会相信周公馆的娇贵公主平时是玩沙子的呢,而她们的孩子,即使看一眼沙子,也会被呵斥为没出息的。
秦蝶抱起玩累了的安妮走回屋子,一抬头看见淋竹的窗户,于是试着用钱德的思维想像,此时的淋竹和秦蕊在干些什么呢???
第五章
秦蕊站在门口,低头摸着崭亮的铜球把手,原本想着推门进去说些什么才好,不经意看见铜球面上映出自己枣核一样中突变形的脸。她就伸伸舌头,咧咧嘴,象玩哈哈镜一样做起鬼脸来。这当,门却突然开了,吓的她忙抽回手,本能的后退了几步,心想着这里的门怎么都是这样,毫无防备的就会开开。不知这次又会出来一个怎样的怪人。于是提着心等着。却见一个孩子从门里闪出,随手又关上了房门。
两个孩子在走廊里对视着,仿佛西片里对视的牛仔。手按在枪上,除了心跳一片寂静。秦蕊几乎靠在墙上了,拿眼瞟着对方,身高与自己相仿,却胖的圆滚滚的,穿着一件西式蓬蓬裙。乳白的呢子群摆,一直垂到脚面上。露出里面半截皮鞋尖。周公馆这样暖和,她头上却戴了一顶乳白色绒线抓鬏小帽,帽边拉的低低的,几乎遮住眉毛。配上淡白的脸色,整体看过去,仿佛新堆的雪人,被拍打的浑圆敦厚,矗在门口。
胖孩子也正瞪着一双凌厉的大眼睛看她,看的秦蕊心里发毛。又往后退了一步,鼓足勇气准备说点什么。胖孩子却先开口说话了。她说:“刚才我和竹小姐在窗户里看见你进院子来,一路上磕拌了七八次。那么多孩子数你不老实,东张西望的。有什么好看的。”
秦蕊纳纳的,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敷衍一句;“我是来见竹小姐的,她在里面吗?”
胖孩子往后退着靠在门上说;“你找她干嘛?”
秦蕊看她气势汹汹的,小心回答说;“我来给她当伴读。是一个外国人领我上来见她的。我能进去吗?”
胖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不行,你太脏了。竹小姐最讨厌脏小孩了。不能让你进去。”
秦蕊听见她说自己脏相,有点发急起来;“才不是呢,我穿的都是新换上的衣服。”
胖孩子反驳说;“你看这里还有补丁呢。”秦蕊低头一看,可不是,刚才擦果酱把手绢子落在西厅茶几上了。那补丁便触目的露在前襟上。
秦蕊拍拍补丁,到笑了起来。说;“这叫破,不叫脏。”
她这一笑,胖孩子也跟着笑了一下,却又马上绷起脸说;“都是一样的。又脏又破。你头发里有虱子没有?不要传染给露露。”
秦蕊日常跟着云芝陪护,到是见多了这样的人。喜欢装凶,其实不过是些闲极无聊的人,逗着她玩。而且越是凶的厉害的,一旦熟悉了,往往越是和气。当然真凶的也有。却又是另一种凶法,不会这样琐碎的挑毛病。刚才胖孩子兜不住的快速一笑,被她看见了,心里也就明白她了。于是不再介意她的刻薄,到是想通过她了解一下众人口中常常提及的淋竹,于是好奇的问;“露露是谁啊?”
胖孩子白了她一眼说;“她们没告诉你吗!她可是竹小姐最最好的朋友了。”
秦蕊又问;“那你又是谁啊?”
胖孩子扬了一下头说:“我也是竹小姐最最好的朋友。”
秦蕊往前走了一步说:“那竹小姐第一喜欢你,还是第一喜欢露露呢?”
胖孩子想了想说;“都喜欢。都是第一。”
:“既然你们三个是好朋友,愿不愿意加我一个,”秦蕊看看胖孩子身后的门,不知道竹小姐会不会象外国人一样藏在门后。又往前走了几步。接着说;“不如我们四个玩吧。”
胖孩子笑着撇撇嘴说:“四个人玩什么,难道也打麻将不成吗!”
:”你们平时都玩些什么啊?你们跳皮筋吗?玩官兵捉贼吗?玩攻城吗?”秦蕊叠声问着,就势走到胖孩子跟前,暗暗希望里边的人能够听见自己的话。
胖孩子听见这些陌生的游戏,马上来了兴趣,好奇的问秦蕊;“我没玩过,怎么玩的?好玩吗?你教我吧。我们去后院玩去。”
秦蝶摇摇头说;“不好,我是来见竹小姐的。还没见到人呢,再说我们可以一起玩的。”
胖孩子说;“别管她们。她们没什么意思,不去更好。”
秦蕊听见胖孩子的语气,仿佛对淋竹很不以为然的,可姐姐曾经说过,周家上下对淋竹无不用心伺候,怎么有人敢怠慢她。开始疑心眼前这胖孩子就是竹小姐本人。可是在她印象中,多病的竹小姐又不应该这样胖敦敦的蠢相。不能问,又后悔来时只管发呆,没有好好问问姐姐这边的情形。没有别的法子,于是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一定要见淋竹一面才肯走。
胖孩子想了想,笑着说;“你一定要见见吗!也好,以后总是要见面的。只是玩的时候还得是咱们两个。没她们的份。”于是闪身开门,一把将秦蕊推进屋子。
周公馆坐北朝南,除了西厅,所有房间都有瘦长的南窗。正直下午三四点钟,淋竹的房间光线充足,晃的秦蕊有点睁不开眼睛。胖孩子走到窗前放下纱帘,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四处洒满纱帘镂空的纹理。
房间布置很简单,衣橱,桌椅和一张大床。只有西边一面墙都是架子,上面堆满各式各样的娃娃。下面则是五颜六色的图书。床上也堆满了娃娃。仿佛百货商店橱窗里堆积的娃娃山。无数的圆眼睛看向秦蕊,审视这新加入的伙伴。
胖孩子喊了一声露露,秦蕊并没看见人,却从床底下窜出一只小狗。象微缩的小鹿一样可爱,油黑的皮毛,圆圆的眼睛,纤细的小腿跳跃着,非常轻盈的跑到胖孩子身边。:“这就是露露。漂亮吗?!”
秦蕊看的傻了。虽然平时在街上也经常看见可爱的小狗,但象这样小巧精神的还是第一次见。;“过去。”胖孩子命令小狗去找秦蕊,露露一路摇着尾巴跑过来。秦蕊蹲下身子,露露就自动跳进她怀里。任由她抱着,亲着,露露只是乖觉的享受着爱抚。不时伸出小小的红舌头,舔舔秦蕊的手。
胖孩子悄悄走到床边,秦蕊才注意到被子底下有人。故意用娃娃堆积掩饰起来。足见娃娃的数量相当惊人。胖孩子把食指抵住嘴唇,朝她招招手,秦蕊就轻轻放下露露,悄悄走到床的另一边。胖孩子示意她揪住被角,然后打着手势,待伸出三根手指时,两人一起掀开被子。无数娃娃飞落到地上,有些还发出逼真的哭声。好像真的摔疼了一般。:“好了,见见竹小姐吧。”胖孩子依然举着揪着被子的手说。
秦蝶看看一人多高的英国落地钟,差不多该回去了。东书房的局也收了。钱德赢了许多筹码,喜形于色的抱过安妮:“爹地赢了,小宝贝,爹地是麻将皇帝,是体育奇才黝。”
原来钱德眼中的麻将与中国人眼中的又是不同。那纯粹是西方的观念,以为不过是象桥牌,象国际象棋一样的体育项目。是放松精神的小小娱乐。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会迷恋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不知道有多少人常年以此为计。更不知道多少人输赢之后死在麻将桌边。
秦蝶告诉清淑要回去了。清淑说;“不急,今天厨房做了清蒸鲟鱼。是老陈的拿手好菜,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建勋也说:“老陈北方菜做的地道。来了上海这些年,还是吃不惯南菜。你们姐妹也尝尝。”
秦蝶因为秦蕊的事,一是想着早点让家里人知道,二来对周家已经感激不尽了,不好再打扰。哪里还肯留下吃饭。只说家里等着消息呢,而且明天秦蕊就要过来住,也要收拾收拾。
清淑也就不再留她,说;“回去也好。跟父母亲近亲近。四五天见一次,虽然时间不长,小孩子离家,隔一天也是想念父母的。东西嘛,就不用收拾什么了。日常用品这边早预备齐了。衣服鞋子先捡淋竹的穿两天,明天裁缝就过来量尺寸。鞋子也可以买回来。”
定了要走,一行人都上楼来瞧,想看看淋竹和秦蕊交往的如何。
淋竹听见有人上楼,合上画报说;“开饭了,张妈叫咱们来了。”
秦蕊说:“我不在这吃。我爸妈在家等我呢。一定是姐姐上来叫我回家的。”
谁知淋竹竟踩着满地的娃娃,噌的跑过去反锁上门。惊问道:“不是住在这里吗,怎么又要回去。我不许。今晚你得陪我睡。”
果然就听见秦蝶敲门叫秦蕊。又听见清淑说:“大白天的,锁什么门?淋竹,你又在里头胡闹了吧。”
淋竹大声喊着;“不是不走吗?你们竞骗人。怎么又要走了。”听见世静在门外说;“明天才是正式上班。今天只是面试。人家还要回家准备准备的。”
淋竹还是不依;“这里什么没有,不用她家准备。尽是些破衣服。”
清淑气道;“怎么这样说话。你再任性,人家谁还愿意理你了。秦蝶红了脸,也不好再叫。
世静看看钱德,钱德就付在门上小声说:“淋竹你问问秦蕊,想不想留下来陪你。”
淋竹就问秦蕊:“别走了。我还没给你看我的蝴蝶标本呢。”
秦蕊站起身,愧疚的说;“明天再看好吗。今天我要回家。说好了回去的。爸妈一定在等我们。”
钱德听见了,劝解说;“她自己要回去。你要是不让,她怎么会喜欢专横的小姐。你们怎样作真心的朋友呢。不要任性了。明天高高兴兴等她来才对。今晚她也一定会想念你的。”
淋竹不语。秦蕊过来说;“我明天给你带皮筋来。教你跳‘编花篮’好吗。还有我收集的宝贝。”
淋竹瞟了她一眼,回头开了门,人却一阵风跑到床边,把头扎到被子里闷声说;“你们合伙欺负我。晚上告诉我爸去。”直到秦蕊走了,还不肯出来。终究没有下楼吃晚饭去。
第六章
姐妹俩到家,已经六点钟了。在巷子口碰见秦峥。秦峥说;“可回来了。爸非让下来迎迎。冻的要死。妈把饭菜扣在碗里,大家齐坐在厅子里等着一起吃呢。”
一进屋,秦蕊就扑进云芝怀里。秦敬急着问;“怎么样?”看见秦蝶笑着点点头,立刻高兴起来说;“我说小蕊准行。不看看是谁家的孩子。”
云芝也笑着说;“想来那些孩子家,真的买不起月份牌吧。那大红的‘吉’字,只被你一人瞧见了。”
吃饭的当,秦蕊就乱七八糟的说起各种见闻,这一天也实在是兴奋的过了头。一天之内看见的新奇玩意,比从小到大看见的还多。云芝瞅了她好几眼。她看见瞅她,就想起吃不言,睡不语的家训。低头扒几口饭,一会又忘记了,捡好玩的说起来。
吃完了饭,大家围坐在里间铁炉子周围,秦蝶才细细讲了一遍经过。前面的她都知道。后面秦蕊淋竹私会一段,秦蕊在回来的路上已活灵活现的讲给她听了。秦蕊微笑着听者自己的传奇,从未有过的骄傲油然而生。很为今天自己的言行满意。
讲到淋竹时,秦蕊跳起来说;“我讲我讲。竹小姐可调皮了。她把一个我这么高的,象真人一样的娃娃藏在被子里。我还以为是真的竹小姐呢,刚要问好,谁知道她就跳上床,使劲踩那娃娃的肚子。吓的我半死。原来她说的天花乱坠的,不过就是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云芝听见了,皱起眉问秦蝶;“这周家小姐平时也这样胡闹吗?小蕊不要学了样的闹。万一闯了祸,人家小姐没事,她可是要担责任的。”
秦蝶说;“平时当着大人,只是任性,不大闹的,不过又不是一味任性。也听得进劝。其实也是聪明孩子。小时候惯坏了。”
秦敬就说;“找小蕊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帮着那孩子改改脾气吗。不然干嘛劳师动众的招选。小丫鬟乡下多的是。”
云芝还是担心,秦蝶又说;“周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周太太还说不要让淋竹带坏秦蕊才好。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明辨是非的。不会偏袒小姐,委屈了小蕊。何况钱德医生还在。他们外国人更加讲道理的。”
秦峥听说外国人更加讲道理这句话,接口说道;“外国人还讲什么道理呢。他们最坏了。七八个国家欺负我们。”
秦蕊不依;“那外国人可好了。一点也不吓人。还教我们怎么用刀叉。晚上竹小姐不放我们回来,也是他说情。原来他姓钱啊。我以后叫他钱先生好了。”
秦蝶笑着说;“他哪里姓钱阿,全名叫钱德·比顿。钱德是名字,不是姓。不过叫钱先生也可以。他到是喜欢人家这样叫他。”
秦蕊说起钱德,一下想起临走找回来的手绢子。从秦蝶拎包里找出来,自去水房接水来洗。
云芝说;“才见了就不放小蕊回家。不要是小姐一时新鲜吧。处久了才看的出缘份。”
秦蕊进来把手绢子晾在墙边一把椅背上,坐到秦敬身边听着。云芝对秦蝶说;“要带些什么过去,我收拾出一些,你看看行不行。”
秦蝶笑着说;“什么都不用了。那边都备齐了。只等小蕊过去享用了。就象选进宫的秀女。用不上自己的东西了。”
云芝一听这话,忙递给秦蝶一个眼神,又看看秦敬。秦蝶会意,立即转话说;“其实东西不值什么。最好的是小蕊的教育问题解决了。总算没有耽误。”
秦敬到没听出来。却有新的伤感生出,摸着秦蕊的头说;“锦衣玉食的过上几年,你还吃的惯这家里的粗茶淡饭吗。穿的惯粗麻拙布吗。别说象今天人家不放你回来,就是轰你出来,只怕你还不肯回来呢!”
秦蕊马上站起来,一本正经的说:“我保证,出淤泥而不染,着清潋而不妖。”秦敬到听的愣住了。秦蝶想起上午那句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没有讲,忙讲给大家听。大家也都笑个不停。秦敬到忘了伤感。慢慢释然了。
秦蕊想起淋竹的帽子,问秦蝶;“她还怕冷吗?带着帽子不肯摘。长的胖胖的,根本不象爱生病的样。”
秦蝶说;“哪里是正常的胖啊。是她从前吃的药,有副作用的。一停止服用就会发胖。戴帽子也不是怕冷。而是剃了头发。不好意思让你看见。”
秦峻好奇的问;“她干嘛剃头啊。想作小尼姑吗?”
秦蝶说;“好好的,作什么尼姑。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头发长的不好。所以剃掉了图药膏。”
秦嵘又问;“山珍海味的,怎么会营养不良呢?”
秦蝶说;“还不是病嘛。吸收的不好。吃多少好东西都白吃了。”
秦嵘听的似懂非懂,自己咕嘟着说;“真是怪病。好好的成了白痴了。”
一家人聊到九点多钟,孩子们先各自睡下。
借着昏黄的灯光,秦敬躺在床上看书,其实不过应个景,因为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几次想起身,到秦蕊的床前去看看。又怕云芝笑话。只是用书遮了脸,在那里伤神。
因为说不用带东西过去,云芝只得打开收拾好的包袱。把衣服再一件一件捡出来。这些衣服,都是几异其主的,爹穿完了哥穿,娘穿完了姐穿。临到秦蕊头上,都洗的不知原来的颜色了。云芝摸着绵软的衣料,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秦蕊这孩子,一直捡剩下的衣服穿,活了八九岁了,竟然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也真是委屈。但愿从此转了运吧,能在周家安安稳稳的过几年。
云芝正想着,看见那边秦敬突然起身指着桌子右边的抽斗轻声说:“帮我把里面的历书拿来。”
云芝拿出来递过去,笑着说:“不是吉嘛!还看什么。”只见秦敬翻到中间一页,拿出里面夹的一张薄纸片。竟是月份牌上今天的一页日历。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撕下来收藏起来。正中的大红吉字下面,还端端正正写了一排小字:天怜吾女 从此泰来。
不看还罢,这一见,云芝登时鼻子一酸,充上两眼的泪来。怕被秦敬看见,急忙转过身去,飞快的蹭了一下眼睛,停了一下才说:“到真是个好意头。”转回身来。看见秦敬低着头,仿佛也刚擦过泪。手里把那一页日历精心叠成小条,说:“好象你有一个鸡心项链的,还在吗?原来教英语的岑女士送你的那个。”
:“在是在。不过时间太长了,表面都乌了。”云芝从左边抽斗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拿出里面的一条银项链给秦敬。这还是当年云芝生秦蝶时岑女士送她的小礼物。做工很简单,价钱也便宜。云芝曾经把秦蝶的满月照放在里面。不过因为她不大喜欢带首饰,只带了一阵,后来就一直收了起来。
秦敬掰开鸡心,用小指甲挑挑里面的灰,又凑到嘴边吹了几下,然后把小纸条放进去扣好。交给云芝:“明天让小蕊带上吧。给她当个护身符。”
云芝接过去说:“放心吧,小蕊那么听话,老天爷会照顾她的。
秦敬复又躺下,轻叹说:“我也听话的,他老人家却不怎么照顾我阿!”
云芝笑着说:“他老人家那么忙,哪能照顾我们全家,只好挑最听话的照顾了。跟小蕊一比嘛,你似乎更爱哭鼻子。所以不算最听话的”
秦敬听见,不好意思的偷笑了。
云芝收拾停当,秦敬总觉得让秦蕊空手去周家象卖女儿。最后还是留了一些东西。有秦蕊最喜欢的书,平时收集的一些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和皮筋、毽子之类,打了个小包。又把鸡心项链放在包上,这才睡下。
临睡,秦敬终于还是到秦蕊的床边站了一会儿,又把齐整的被子无谓的掖掖,才算安心。
秦蕊却是挨上枕头就睡着了。梦从黄包车夫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开始。这催眠的拍子,终于得逞。后来,就进了一处花园。梦见许多的娃娃从天上掉下来,落在地上却慢慢变成了雪,厚厚堆起来。又梦见自己在堆雪人,而淋竹真的成了快堆好的雪人,立在自家门口。还差一点点就堆好了,自己用力拍打着淋竹身上的雪,好让雪人更加浑圆漂亮。淋竹咯咯笑着,只等完全堆好了,淋竹却一使劲,雪壳子应声破裂,她就挣脱出来跑掉。于是自己就四处追赶。捉住了,再重新按在门口,把雪堆到她身上。弄好了,淋竹又是逃脱。繁复循环着,没完没了…………
秦蝶也做梦了,梦见安妮成了自己的孩子。钱德成了自己的丈夫,而周公馆里住的都是秦家的人…………
淋竹也做梦了,梦见世静姑姑又送给她一只小狗,放在一只大圆盒子里。她飞快的解开盒子上面的丝带,看见那狗是露露的小身子上,却长着秦蕊的一颗大头…………
啊~~~~~~~
淋竹在梦中惊骇,疯狂的尖叫起来。当隔壁的张妈跑过来抱起她,把她轻轻拍醒时,她已经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只记得是恐怖的,让人黏哒哒的出了一身冷汗。
第七章
老太爷要过七十大寿了,清淑特意领着淋竹和秦蕊去作衣服。秦蕊来周家不过两个月光景。自己的小衣橱里就有七八套衣服了。这还不过是冬装外套。
清淑因想着秦家两姐妹经常见面的,妹妹绫罗绸缎,姐姐却显得寒酸,总是不好。又执意要给秦蝶也做两套衣服。秦蝶怎么肯要,后来清淑只说要带她一同给老太爷做寿,老太爷最见不得人穿的朴素,说看着就不喜兴。所以一定要做新的。秦蝶只好接受下来。
谁知淋竹在一旁听见,就吵着要给露露也做两套。说:要喜兴大家一起喜兴。秦家姐妹有的,露露也一定要有。
秦蝶听见这话,不免伤了自尊。万万不肯要什么衣服了。量衣服那天就推说学校实在有事。清淑只得带了淋竹和秦蕊去。后来禁不住淋竹的磨,终于也带上了露露。
孩子出了门,秦蝶又无事可作。于是下午就到医院找云芝。顺便把这个月发的薪水带过去。
云芝正在陪护的,是一位北平的王太太。三十多岁。她丈夫在上海做事,发了点小财。不知怎地,就被盯上了。钻了人家设的美人局,不但小财花光了,还欠下一笔风流大债。有知情人写信回北平告诉她。王太太风驰电掣的赶来吵闹。谁知丈夫毫无悔改之意,她反而在打斗中被打折了小腿,临了还乖乖掏出钱来替丈夫还债。
王太太被送进医院,他丈夫就再没露面。起初王太太成天寻死觅活、乱踢乱踹的。同来的只有一个吴妈,哪里压制的住。忙的焦头烂额。云芝看不过,正好护理的病人出院。就主动帮忙照顾了几日。期间和吴妈轮番开解劝慰。王太太才渐渐释怀。把云芝当成知己。后来终于下了决心,只等伤愈出院就办离婚手续,然后离开这伤心地。
秦蝶推开房门,云芝正和王太太闲谈。看见她进来,云芝问:“怎么来这里了。今天周家没事吗?”随手从床下拉出一把椅子。
屋里有点冷,秦蝶也没脱大衣,挨着云芝坐下。提起做衣服的事。说自己躲出来,不好要周家破费。只是隐去淋竹的一段没说。
云芝就对王太太说:“这衣服是不应该要。他们周家真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家。对我家俩个女孩特别照顾的。我们都有点不过意了。怎么还能收他家的东西。”
王太太点着头说:“现在这样大方的主顾却是不好找了。”
秦蝶说:“妈。小蕊被周家当成半个孙小姐一样。这次赶上做寿,周太太一定要介绍她的。我们是不是也得准备一份寿礼呢?”
云芝思量说:“是应该送的。可这七十是大寿。送什么礼好?太贵的我们又送不起。上不了台面,反而失礼。”
王太太说:“嗨!他那样的老太爷,一辈子荣华富贵惯了。什么没见识过。多贵的东西也未必稀罕。要送,就送点特别的。不一定多贵,但得是老人家喜欢的玩意儿。送到节骨眼儿上。也显的出你费了心思,”
秦蝶觉得不错。说:“是啊。可是送什么好呢?”
云芝也觉得不错。想了一会儿说:“这人老了,也怪。反变得跟小孩子一样。喜欢吃啊,喜欢玩的。不知道老太爷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喜欢玩的没有?”
秦蝶想想,说:“到是听周老爷说过,老太爷最喜欢下棋的。前几年还经常找人陪着下。后来因为下久了脖子疼,不大玩了。老太爷粗茶淡饭一辈子。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喜欢吃面食。”
云芝说:“老太爷以前住在北平。得请教王太太了,不知你们那里什么面食有名?”
王太太说:“那可多了去了。蒸的、煮的、烙的、炸的。宫廷的、民间的。少说有个百十来种。”
云芝又看秦蝶。秦蝶略想了一阵,突然笑了,说:“对了。周家厨房的陈师傅是专门做北菜的。有一次老太爷突然想吃窝窝头,老爷让他蒸了一锅送到老宅去。回来说老太爷挺高兴,还赏了红包。可后来司机贵祥再去办事时,却听见下人说,老太爷吃的是高兴。那是尝前几个的鲜。吃到后来说,做的过于精致了。象外国点心的味。所以我想,窝头可能就行的。不过味道要纯正些,接近个人家吃的那种”
王太太听见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哈哈一笑:“大姑娘,今天你可来对了。这份寿礼包在我身上。我们家吴妈蒸的窝头,那是没的挑啊。我打小就爱吃。那叫暄乎!!。”说的自己垂涎欲滴的:“她跟着我嫁到王家,我公公婆婆可乐坏了。都爱吃这口。知道她做的好。有名的!!你们老太爷什么时候做寿。叫她去你们家蒸一锅。不行……得蒸两锅。我这也得解解馋。”
云芝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吴大姐天天晚上来陪护。够累的。白天还不得休息。”
王太太哼了一声:“晚上她睡的比我还踏实呢。放心吧。那人自己可会体恤自己了。累不着。”
秦蝶忙道了谢。说在下个星期。王太太到嫌等的时间太长。谗的有点忍不住了。
这当,走廊里一阵脚步声。一位医生领着护士进来查房。这是一间四人房。现在住了三床。都是骨折的病人。医生从左边开始看起。最后一床是王太太。云芝和秦蝶站起身来。
王太太笑着说:“江医生来了。”
江医生笑着应了一声,看见旁边的秦蝶。没有见过的。于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正正金丝边眼睛说:“这位是北平来的吗?“
云芝说:“这是我的女儿。不常来的。”
王太太恨恨说;“北平那边,我压根没告诉他们。当什么好事呢。他们知道了,不但不能来一个人,还不定怎么在背地里编排我呢。”
江医生掀开被子。看看王太太腿上的石膏。问:“还疼吗?不疼的话,在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王太太就说:“疼到不疼了,但总是痒痒,夜里睡不好。”
护士在一边说:“忍着点吧。你当初要是不闹,现在早出院了。这一闹,又要多住几天。骨折最忌讳动来动去的。还得谢谢秦太太帮忙。”
江医生放下被子掖好,笑眯眯的说:“那怎么能怪王太太,我看都是秦太太不好。没摁住。”说的屋里几个人都乐了。
秦蝶也低头笑了。抬头看见江医生冲自己笑了一下,又正正眼睛。
又嘱咐了几句,江医生才出去。
云芝说:“这些医生里面,就是他风趣。脾气又好。总是笑呵呵的。”
王太太说:“可不是。年纪青青的,就做了主治医生。真是前途无量啊。”又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还没有女朋友呢。还听说这医院里就有不少护士喜欢他。前天值班的小刘护士就算一个。”
云芝惊讶的笑她:“怎么你躺在床上的,到比我这出出进进的消息灵通。”
王太太说:“那全是我家吴妈的功劳。才来了没几天,这医院上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了。”
突然听见走廊上有人摇铃;“打饭喽~~~打饭喽~~~”
云芝说:“都四点半了吗?真是快。又吃饭了。”
秦蝶说:“我去吧。”拿着饭盆出去了。
王太太招过云芝小声说:“你姑娘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我看江医生就挺合适的。”
云芝轻叹一声:“小蝶还小。家里事又多。再等等吧。”
吃完晚饭,吴妈来换班。云芝去洗衣房领来要洗的衣物。母女出了医院。秦蝶把云芝送到车站。掏出薪水交了,看见云芝上车,才转身往学校走去。
学校离医院有四五站的路程。大约要走一个钟头。秦蝶抄着手,缩着肩膀慢慢走着。学校现在正是吃饭和自由活动时间。学生跑上跑下,打打闹闹,是一天中最混乱的时候了。幸好,秦蝶的工作时间是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可以错过一切混乱的时间段,清静的独处。工作内容很简单,是负责一栋女宿舍的夜间管理。包括掌握熄灯时间、严防学生晚出晚归、早晨吹哨、应急处理等琐事。工作虽然不辛苦,工资却很低,又是夜班。肯作这种工作的女孩很少。秦蝶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工作。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家里实在太拥挤。而且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受不了大杂院的杂乱无章和吵闹了。
一月份正是最冷的季节。暮色中,秦蝶围一条自己织的白围巾。把嘴和耳朵都遮住。身上穿的长大衣,是一件秦敬的灰色薄呢大衣改的。云芝的针线活不错。把大衣的肩膀和腰身缩减的正合适,还用裁下的料子盘出两朵花和叶子,缝在右边前襟上。
秦蝶低头走路,想着心事,只要是一个人时,就有不尽的心事涌来。人一大了,心事自然就多了。还是自己本来就是心事重的人呢?秦蝶想起淋竹的童言无忌,心知是自己多想了。但还是觉得受了侮辱。难道自家两姐妹的地位竟然和露露那条狗是一样的吗。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秦蝶在心中反复喊着这句话,越喊越觉得那是真理。不可改变的正确。
她突然站住脚,仰面朝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情。比如未来。天那~~~未来~~~。怎么想到这个话题。秦蝶确信,自己一定继承了父亲的悲观性格。因为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她总是会更加不快、陷入茫然。然而,她又必须要想。
不久前,母亲曾经暗示过,苏州的姨妈来过一封信,大意是说:全宝吾儿很早就寄住在你秦家,和秦蝶你女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又,年龄、家事、学问相当。希望两家可以亲上加亲云云。听来好笑。秦蝶当时却是笑了。觉得有一点滑稽,又有一点悲凉。仿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今后所有的生活。详详细细的生活。怎样结婚,住怎样的房子,生怎样的孩子,怎样赚钱,怎样穷困,怎样衰竭。一切都定下了。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揭晓了。
可敬的是,云芝似乎理解了这一笑。她没有说什么。甚至没用秦蝶回答什么。只是说姨妈并没有告诉全宝结亲的想法,所以再见面也不用觉得尴尬。事情就了解了。但是秦蝶觉得,全宝还是知道的。因为他从此就不大上门了。秦蝶又徒然觉得自己欠了全宝和姨妈点什么。时不时脑子里会突然冒出全宝的形象。那形象本身不带什么色彩,完全根据自己当时的心情而定,赶上自己高兴,就觉得全宝其实不错,甚至有一点动心。赶上不高兴时想起他,就觉得全宝实在平常、无味的很了。这些让秦蝶更加看不起自己。仿佛自己在心里玩弄了全宝的感情。自己到底喜欢他吗??还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有可能的目标。
秦蝶又一次站住脚,仰面朝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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