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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脚比路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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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3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1
一放暑假,尹重明便去了尤扬处。
尹重明知道会很热闹。开期末总结会那天,杨苹叫住他:“重明,梁亮说,同尤扬已商量好,七月八日一早尤扬学校会,然后去尤扬乡下老家耍几天。我要去,邱洁也要下来。”
刚到黎新小学大门口,尹重明就听见一熟悉的女声独唱。
“一道道的山来哟,一道道水……”
手风琴伴奏极谐和,轻轻盈盈地依傍着歌声。邱洁已经来了,尹重明想。他站在大门边,难得听到动人的歌声,听完了再进去。
在师校时,尹重明记忆深处刻下的,就是歌,一片纯情。比邱洁的歌声更能打动尹重明的,是何玉瑰那银铃儿般的歌声。他那时只知静静地听,去感受。他一生可能再也听不到了。本来他可以永远拥有。
“尹重明,站在这里干啥,咋不进去?”
尹重明一惊,扭头一看,是梁亮和杨苹双双站在他身后。
“等你们!”尹重明带头往里走。这时歌声已停。
“这里你还没来过,我还怕你找不到嘞。”梁亮说。
“来过的,前不久我去文化馆送画,顺便在这呆了一晚上。”
“邱洁来没有?”杨苹问。
“早来了。我刚才正听她唱歌。”
“可见不是等我们,站在这里另有所图。”杨苹说。
“也是,图一时耳朵舒服。”
说笑着,已到了尤扬门口。
邱洁正在问:“扬,我再唱一首《五指山歌》好不好?”
“好!”门外三个声音同时喊起来。
“哟,声音好大!”邱洁欢蹦蹦地迎出来,“正等你们几个,老不来!”
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了。
尤扬让大家先吃点梨,就上路,说是太阳大。
邱洁站起拍拍杨苹,用手比划了一下。杨苹立即站起来,同她肩并肩出去了。
等她们回来,梁亮说:“我们的已经解决,剩下的是你们女同胞的了。走,我们也出去准备一下,轻装上路。”
等他们从厕所出来,邱洁、杨苹已背了手风琴、二胡、画夹子等物件走向校门口了。他们相视而笑,赶紧跟上。
他们本想抢上去帮助背东西,但没有。因为他们见前面两位背那些东西走路,挺舒展自在的,何况还挺洋气。好在又不重。
走到公路边上,尤扬说:“原地休息,候车。”
不一会儿,从县城方向有车开过来了。尤扬上前招手。车刚好停在几个人站的地方。女同胞先上,男同胞断后。
“这几个是演戏的。”车上一旅客说。
“哈哈哈……”
“嘿嘿嘿……”
“嘻嘻嘻……”
这几个“演戏的”笑得前仰后合。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尤扬喊:“师傅,请前边路口停一下。”
等一行人下车完毕,梁亮抢先去杨苹身上取下了手风琴,背在自己身上,说:“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尽快走完六里乡间小道。体力不支者,应轻装前进。男同胞照顾女同胞。如有女同胞走不动了,由男同胞背着走。”
“一个个的都是神经病!”邱洁笑着说。拉了杨苹径自上了小路。
乡间小道,岔道丛生。邱洁、杨苹不识路,却定要打先锋。尤扬、梁亮、尹重明只好时在后边提醒。
“对直走!”
“向右拐!”
“该左边!”
有两次,他们说笑着忘了提醒,先锋们走错了。后边急得直喊:“暂停,停,停啊!向后转!”
就这样,一行五人,闹闹嚷嚷,嘻嘻哈哈,到家了。
尤扬家的布局有点特别。
钻进深深的竹林,有一幢房子,小小巧巧的,加个小院坝。这房子是尤扬家的灶房,饭厅。隔墙是猪圈。这房子靠左手里边隔十米远,便是尤家大院,进大院门倒左第一间,是尤扬家的,为一进二。这住房对面过大院坝靠左角一间,也是尤扬家的,为一进二,带阁楼。尤扬的家,分成三个地方,互不想连。
据尤扬说,这得怪他的父亲。父辈四弟兄,就他的父亲让得人,哥哥弟弟好强,他们东挑西挑,剩下便是这些了。他父亲二话不说。他母亲想说又不便说。
尤扬家住房这样特殊的布局,在邱洁这样具有特殊身分的人眼里,是不可理喻。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姑娘,本身对乡下就带有偏见,这第一印象又差强人意。这个家给她的第二印象也不美,就是苍蝇、蚊子多,而且比城里大。尤其是天擦黑一点,蚊子像是欺她是城里人,专咬她似的。让她有点受不了。她心里便埋下了一种情绪。尽管如此,她一直还是高高兴兴的,见着尤扬的父亲,“爸爸!”见着尤扬的母亲,“妈妈!”叫得清甜清甜的。因为她早在师校就定心非尤扬不嫁。
晚饭后,灶房外的小院坝里摆满了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各式凳子。凳子被几个心情不错的年轻人一坐,竟也快乐起来,比别人家的更受小娃娃们的喜爱。这不,有几个光屁股娃娃就偏挤着尤扬、梁亮、尹重明他们的凳子坐,一旁看热闹的大人们去抽了自家的凳子来,直叫小娃娃们过去坐,小娃娃们就是不肯。邱洁、杨苹坐在一边只管笑。
同小娃娃们逗笑一阵,尹重明突然想起以往暑假来这里,这时刻他们三个该在那清凉的荷塘里泡着了。现在有了邱洁、杨苹在,他们的行动多少受了些掣制,心里便有了点不平衡。他实在恋着那片荷塘。
“我们去荷塘边吧。”尹重明说。
“对。你早该讲。我总觉得坐在这里还差点什么。”尤扬说。
大家站起来,尤扬的小妹妹尤芳吆喝一群小把戏把空出来的凳子抽起打前走了。
荷塘与刚才这小院坝就隔着一长笼竹,一块甘蔗地,一块稻田。荷塘极大,约两百亩。塘四周会是成势的垂柳。
荷香阵阵,花香里含有水草的清香。这时,又有了夜露的凉气。
邱洁想,这乡下原来还有这等好处所。
邱洁有了好兴致,就唱起歌来。
“五指山高,五条河……”
杨苹也跟着唱。
手风琴也响起来了。尤扬走在后边,手风琴正挂在胸前,一把二胡递给了尹重明。
该唱第二段了,尤扬、梁亮、尹重明三人抬了起来,配合得有板有眼。
唱完了,大家谈论着谁谁的声音最妙,谁谁训练一个月还将就。谈完又接着唱。他们有唱不完的歌,因此引来了不少的人。这荷塘边,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场面。
最精彩的是由尹重明手风琴伴奏,由尤扬、邱洁唱的《花儿与少年》。
“山里高不过凤凰山,凤凰山站在白云端……”
那自由舒缓的三拍子节奏,田园风光味极浓的旋律,被他们表现得如痴如醉。在他们唱得带劲时又起了凉风,满塘荷叶,岸边垂柳好像是被他们的歌声撩动,腾跃着,欢呼着,为他们助兴。
接下来尤扬的手风琴独奏与尹重明的二胡独奏,那奔流不息,清越明朗的曲子,不知又揉进了他们多少青春的欢悦,多少人生的憧憬。
清凉的夏夜之风,带着荷香柳韵,把他们的心声,送了很远很远。
几个人在尤扬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写画画,说说唱唱,欢乐而充实。
邱洁言谈中说:她这次准备在尤扬家呆二十天。
杨苹言谈中说:她得早点回家,梁亮的姐从渡口回来了,等他们回去。
第三天,尹重明说有点事,不能陪了。说走就走,尤扬送了他一程,对他说:“你先去文化馆看了书画展才回去。等送走了邱洁,我便去你家找你。”
梁亮、杨苹午饭后同尤扬、邱洁摆了一阵闲条,也告别离去。
几个在一起闹腾了几天的年轻人,只剩了尤扬和邱洁,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尤扬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见尤扬邱洁俩或说笑,或弹唱,或写画,或读厚本子书,心里实实在在为他们高兴。其乐融融,如沐春风。而尤扬、邱洁自身,就远远不止这么简单的情感了。
他们互相读,或一方故作不察让对方读。他们有相同的感受,也有风马牛不相及的体验。年龄接近,学历一样,扯不平的是潜在的差距。
尤扬自小在浓浓的母爱中成长。父亲不管作为一名教师,还一名完全的校长,言行举止是绝对的一心为公。他说:“拿国家的钱,吃国家的饭,不能做私人的事。”到现在也没人搞懂这个父亲。为公是真的。因公而冷淡这个家也是真的。这是有意冷淡还是无顾及这个家的时间和精力,这恐怕永远是个迷。邱洁来家,尤扬提前给父亲说了,父亲很给面子,那天回家吃了顿午饭,并陪着聊了一阵子天,才回学校。在尤扬的记忆中,父亲是很少回家的。就是寒暑假也很少回。但回来时却饭来张口,百事不问。就连扫把倒下挡了路,也不会弯腰立起还原的。尤扬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生小妹妹坐月子,恰是寒假。父亲回了一下家,就走了。尿片之类的则由母亲自己洗。尤扬要帮,母亲坚决不让。尤扬当时也没多想。后来稍大一点了,见母亲一身是病,从同院大人的言谈中,尤扬才知道母亲的病是月子病,本不该有的病。尤扬去修人民渠,去上师范,去当教师,不时忆起家的场景,母亲日夜操劳的身影,越来越憔悴苍老的面容,便更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的那片慈母之情。
尤扬成长的环境,尤扬秉赋下来的母亲那少说多做的习惯及耐磨性,使他那结结实实的恋母情结永远在。这恋母情结在左右着他交友的准则,乃至他择偶的准则。
尤扬的这一准则,邱洁是不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起多大作用。邱洁在城里长大,短时间内无法了解一个农村母亲的伟大。即便是有时间供她了解,也不成,邱洁的性格中有很多东西是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的。
原来在师校时,花前月下,情意绵绵,眼睛里只有一个可意的人儿,尚未涉及任何实质性问题。就是尤扬与邱洁搂在一起了,心已融化了的时刻,也只是少男少女彼此的一种探索,一种寄托,一种情感的外泄,而无法达到真正的心灵相通。
现在邱洁与尤扬热恋于这乡村之夏,纯纯的男女之情是与日俱增。而谈到工资,结婚费用,小家庭建设,老人赡养,这一系列实质性的问题,邱洁与尤扬相抵触的地方便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一天,邱洁看尤扬在带阁楼那间屋子里的柜台上作画。柜台不太平顺,只好多铺些报纸。画的是一幅国画,主要位置画了毛泽东的伟岸形象,配景是巍峨的井冈山。尤扬画得很专心,邱洁本想讲点心里直拱的话,见状便忍住。她强迫自己一心看尤扬作画,看着看着,又想,尤扬这画倒是不错,就是作画的条件太差。她有点想不通,这个家怎么连一张书桌也没有,父亲还是校长。父亲能当校长,各方面一定差不到哪里去,这母亲是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全的。可她生个儿子却啥都会,文学艺术占全了。真是不可思议。她又想说了,看看尤扬,又忍住。他们已有过一次小小的交锋了。那天是她说这房子太零乱,尤扬则说:“不准说!”不说就不说,反正以后的小家庭是放在单位。……
邱洁正东想西想,尤扬母亲从院坝里很强烈的阳光下走了过来。
透过邱洁的眼光看这位母亲,个儿不太高,腰围却特粗。裤足高挽到大腿。上身着一件被汗渍黄了的白短袖衫。四十多岁,却显五十几好远的老态。
“扬娃,你上楼去把箩兜拿下来,保管室分包谷。”
尤扬上楼去拿了箩兜下来,说:“妈,你歇着,分包谷的事我们去吧。”
“哪个说。你们忙你们的。你们上班走了,我还不是一样做。”母亲拿了箩兜又沿着来的那条路去了。
“扬,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你母亲。”
“……”
“我看得出,她除给你时间,别的什么也不会给。”
“我忍着,你倒老说!”尤扬声音不大,但语气镇人。这时尤扬的心时好生疼痛。
“……”邱洁还想说,但吓着了。
以后好多天,尤扬尽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快。邱洁则尽量做出小绵羊似的温驯。直到有一天,双方潜在的渴望将他们又拉拢在一起,那笼罩着他们的阴云才淡去。
           12
尹重明离开尤扬家去文化馆看了书画展。
在由色彩、块面、线条,带着不同性格和技巧组合的艺术氛围里,尹重明颤栗不已。他以往见过的美术作品实在太少,尤其是大件美术作品。就连他上师校的年头去书店,也没见到几样让视觉受到冲击的美术书刊、图片。现在突地见到这许多好作品,受到的震动实在大。
尹重明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在狼吞虎咽般地把展出作品强打进脑子后,再从头细细地品味、咀嚼。
他这时正注目那幅题为《硕果累累》的水墨画。一串串墨葡萄、色葡萄,晶莹闪亮,感觉是一颗颗葡萄饱含着甘甜的汁液,如用手摸捏一下,汁水就会漫溢而出。
尹重明的目光落到画幅右下方的小签上:作者,孙童,三十岁,西师美术系毕业,文化馆创作员。
尹重明还注意到孙童的另几幅作品,均显一派大家之气。看上去好像是随意挥洒的墨色,却尽显其一份清奇率真,叫人赏心悦目。看着孙童的画,尹重明眼前竟叠现着初秋的万里晴空,黎明的皎皎月色。
当尹重明把目光投向四川美院毕业生,现县印刷厂美术设计师刘浩歌的几幅色彩扑朔迷离的人物、风景油画时,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类型的美。那色彩、线条、结构,极具动感,热烈欢快。如日当空,阻不住的那份光,穿透一切,带动一切,留给人们的是鲜活的生命。
尹重明心灵的特殊触觉伸展着,颤动着。他不单用眼睛去看,而最主要的是用心在领受。
接下去是一幅比一幅层次丰富的人物,静物素描,一幅比一幅书写灵动的书法作品,使他大开眼界。
尹重明也看到了自己那两幅花鸟画,尤扬那幅字。虽然这几件作品被布置在比较显眼的位置,但在这众多的好作品中,实在算不了什么。
尹重明开始体会到功夫、艺术修养、人生磨练这类词的真谛。炉火纯青这个词好念不好作。
他没有自惭形秽。他的个性词典里拒绝这个词。
良性刺激使他潜在的优秀品质增长生辉。他给自己的人生设计栏里嵌进了这样的话句:终生为文学。但必须用美术为文学镶上金边,用音乐为文学添上逗点。
13
回到家里,尹重明较以前在家稍有了些变化。这变化他母亲最先察觉。那就是他的作息时间比较有规律了。不像以往,想画画了,想看书了,就会不知晨昏。母亲常说他是“干死码子活路的”。
他六点起床洗脸,然后拿上画夹,打开后门,穿过竹林,走上一条一边是杂树丛,一边是竹林的小坡道。在坡道稍宽的地方放下画夹,做做操,又提上画夹,一阵小跑,上了坡顶,面向东方深呼吸。五分钟后,他打开画夹,拿出几张废纸,垫在一块紧傍一棵大楝子树的石头上,又取出一本书。这时他或坐或站,开始了被他自己叫做强记忆训练的项目。凡是在家中二姐的存书中找出的能感动他的篇目、章节,都被他记在心中。七点半了,他有时会拿起画夹画画目之所及的景物。八点,回家吃饭。饭后,拉拉二胡或弹弹三弦琴。九点写作(练笔性质的)。午饭后,他不午休,练毛笔字到十三点。这以后到十九点,他的随意性稍大一些。他会到处走走,停停看看,并不时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夹写点画点。或许去自留地帮母亲干点活,像除草浇水这类的轻松活。或许还会帮这家那家石灰墙上画一幅两幅山水。晚饭这一段时间,有时他会帮着做点厨房的事。二十点到二十四点,他看书、写作、记日记。二十四点准时休息。如遇雨天,他便把晴天在室外呆的时间,用去找朝鲜战场打过仗的长宽叔摆他的过去,找院子里壳子大王三哥吹燎天壳子。
尹重明这样作很有一点子使命感。他实际上已由以前的懵头懵脑,凭兴趣学习,做事,转入了志存高远,脚踏实地,由意志支配行动的阶段。
他的那个中篇的失败和看画展使他受到的启迪是:学识、生活,为我所急需。
见贤思齐,是他的最初动因。自小,他就很佩服羡慕这样家那样家的。“别人能,我就能。”他在小学时的一篇作文里就这样写过。现在大了,工作了,读书多了,他才有点明白,能是能,但要强人一头,真正干出点名堂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动手写一写,画一画,再同别人比一比,才知道山外有山。
他的行动有了目的性,收效也就截然不同。一个暑假,较以往任何一个假期都充实。在他日记本上,可以看出尹重明比以往更注意生活积累,而他的思维辐射面也比以往更广阔。
尹重明的日记本就在面前,随便翻翻吧。
七月二十五日
“二姐回来了!”弟弟,妹妹在喊叫着,挺高兴的。
我正翻看一本过期杂志,放下便冲出屋去。
在大门外的三角形坝子里,我接着了他们。我从二姐哥怀里抱过刚两岁半正甜甜地叫“明舅”的外侄儿,在他的胖脸上亲了一下,外侄儿就“咯咯”地笑起来,用小胖手拍打我的脸。
到晚上,我想,我该写写我的二姐。二姐不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我大伯与早已去世的伯娘所生之女。因大伯工作在外很少回家,伯娘去世后,大伯又在单位附近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新伯娘,更极少回。二姐就几乎是跟着我母亲长大的。
我很小时,二姐在县城最大的中学里读书。她每次回来,会送我一两本小人书。我一本一本地看,又一本一本地存。到我考上初中时,已是两大木箱了。
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随二姐去他们学校。那时的县城南门还没有桥。渡口有好大的船,过往车辆行人便被船载过河。到了二姐学校,我感这学校好大好大,就是把我们乡下近围十来个大院落合在一起,都不定有二姐的学校大。二姐在这么大的学校读书,她一定很了不起。我不由越发地敬佩我二姐。
晚上二姐要上晚自习,我也跟了。教室里挺亮,如同白天。二姐教我认识了日光灯。二姐和她的同学正在读我听不懂的书。二姐小声对我说,她读的是俄语,并把俄语两个汉字写给我看。突然灯不亮了。听二姐和她的同学尖叫起来:“啊!”“又停电了!”“快点煤汽灯!”不一会,我又认识了煤汽灯。睡觉前,二姐教我漱口,递给我一把小牙刷。这些,在我这乡下孩子眼里实在太新鲜。
那以后只要二姐回家,我便会缠着她。她有摆不完的故事。她还主动提出教我唱歌。我唱“123”便是二姐启蒙的。我现在想,那本该我读小学时老师的事。二姐的嗓音清纯得很,她教我唱会了不少的歌。
我考上中学那年,二姐高中毕业回乡已教了好几年书了。我记得二姐刚教书的头两年,有人给她写信,里边有照片,威武的军人,气派的工人……有好些呢。还有被叫做媒婆的人来找二姐,二姐不见。到最后,我见二姐连信带照片烧了一大把。我不懂,问二姐。二姐说:“你不懂!”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在中学里刚读了不足三个月的书,便随大一点的同学一起,扛了一面红旗,去串连了一回。一路上,到处是红旗,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学生。我们很革命的,走路走了几大天,直到走不得。串连到了成都,便有人说,先不忙走,要统一安排一件什么事,并为我们安排好食宿。第三天一早,去了省体育馆。百余辆大卡车,车上满装与我差不多大小的人儿,一路沙尘滚滚,让我们觉得好玩。原来是去了一趟大邑县,看了一次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回到成都,我终因人小,恋家,革不了命,吵着让人送了回来。
一到家,母亲告诉我:“二姐去北京了。”停一下又说,“北京很远很远的。”
人大了些,中学生了嘛,呆在家无事,便去翻看二姐放在家的书。
我看的第一部小说是《青春之歌》,第二部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这一开头,便不可收拾,直把二姐放在家里的书生吞活剥地看得一点不剩。有些书,我当时还不知道已被叫做毒草。
母亲见我看书,只提醒我:“到亮一点的地方看。”“别躺着看。”“别拿到外边看。”母亲也识字的。至今我还存有一本母亲的毛笔小楷习字作业,字写得工整秀丽。
二姐从北京回来了,送了一枚毛主席像章给我。我很稀奇,戴在胸前满院子跑。
后来,二姐又出去了。听母亲说,二姐是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不久,有人说,这派那派打起来了,开始用棍棒,大刀,后来用枪炮。
我听见了枪炮声,不远,就区镇公路沿线。母亲便整天担心二姐,我也是。一时听说二姐那一派赢了,一时听说二姐那一派输了,原来与二姐在一起教过书的肖老师被对立派活剥了皮,死了。不多久又听说二姐那一派又打回来了,把肖老师的尸骨葬在区镇场口公路旁,坟墓高高的,立了碑。
我很想去找二姐,让她回来,家里不是很好的么。
一天,二姐原来的一位同学来,对母亲说:“这里有一卷二姐印的传单,二姐说让明弟送到大姐那里去。”大姐是我大姑的大女儿,家在邻乡,我去过的。不过七八里。我把传单分散藏在身上,提了平常拾狗粪的行头,有点紧张地上路了。不想,任务完成得太平常,没一点波折。原本以为会如小说里的小游击队员那样,碰上敌人,又机智地消灭敌人,再英雄般地回家。
等到各派的武斗不再斗,二姐便回来了。二姐这时身边有了二姐哥。
他们是在宣传队认识的,也算经过了战斗的考验。回来不久,便结婚了。
二姐和二姐哥常在晚饭后去晒坝边的条石上坐了,唱歌,拉二胡,逗了不少人去听。
二姐的一个同学说,二姐在宣传队是女高音主角,二姐哥的二胡也是数第一的。
我常挤在他们身边神往心驰。只想,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真好。
好些我现在都还喜欢唱的歌,便是那时听会的。你听: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北京。无边的旗帜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
我还跟二姐哥学会了拉二胡,吹长笛。
现在想来,我的中学生活虽然被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没了,但我因为有这一个二姐,心田里一样生长着茁壮的禾苗。
七月二十八日
眼前,是岸柳垂阴,蜿蜒前伸的玉龙河。
在河的尽头一侧,是近围人们的经济文化中心,日趋繁华的莲湖镇。
在河的发源地,有那么一个鲜为人知的处所,叫背湾湾。
玉龙河是美丽的。
莲湖镇是美丽的。
背湾湾也是美丽的。
在这背湾湾,住着袁胡子。
袁胡子八十几好远了,五代同堂。人说,他踩着了好风水。
这么个背湾湾,一溜溜的好竹,一溜溜的好果木。尤其是那三株几乎与袁胡子一样老的梨树更是人见人爱。
在了解这个背湾湾的人的心里,最有份量的还是袁胡子住房约二十步远的石岩下的一口井。这井据说是袁胡子的爷爷的爷爷挖的。挖得很深很深。井水的源头不知通到哪儿,就是玉龙河干得底朝天的年份,井里的水也不见少。井的一边是一笼极繁盛的竹,另一边是一株枇杷树和一株桃树。人们清洗物件倒的脏水流过去的地方,是一株株垂柳。
离这里三四百米远的尹家大院子,前方左右各有一口池塘,一口井。大院子的人通常是舍近求远,到这背湾湾来担水吃。大院子里出的文墨人多,看了几十本书,讲卫生,不愿吃那池塘边井里的水。不过听老人说,很早大院子的人就爱到这背湾湾担水吃。
当然,也有不想去那里担水吃的,还有怕去那里担水吃的。
其缘由还在袁胡子身上。
蛮、狠、抠——这是尹家大院子的一个老者送给袁胡子的三个字。
五八、九年伙食团缺柴烧,要砍梨树填灶堂。袁胡子便派一家大小分站树旁。自己手持雪亮的刀,声言,谁敢砍树,他先杀了婆娘,再杀儿孙,最后杀自己——不蛮么?
后来有人图这里水好,想把伙食团搬到这里。袁胡子听到点风声,便当着人面往井里撒了一泡尿。害得他自家人要喝口凉水都只能去大院子池塘边的井里担——不狠么?
隔不久,他或家中某人会向着大院子及路人发上一排子。诸如谁谁摘了他家的枇杷,谁谁又捡了落在地上的梨,谁谁又在井边洗了骑马布(月经带)之类。回数多了,旧话新说,倒也有了韵味,高声琅气的,像吼山歌一般。有听顺了的,想听时,便去招惹了来。这自然是条条娃儿的功课了。
有些年头,袁胡子陆续养过黄狗,花狗,黑狗,白狗,麻狗。狗们全都与他一个鼻孔出气。与他有过节的人去担水,必咬。
好在自有他哥从中和稀泥,才不太伤乡里乡亲面子。他哥会喝住狗,还会从后边不经意地往正向前蹿的一桶水里放上几只梨儿,几串枇杷什么的。
俗语说,好心必得好报。袁胡子的哥当是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只是俗语不大灵。他哥哥没留下一根一苗,三年前就作古了。从三四十年代过来的人谈袁胡子,用褒义词的还是占多。他们言谈中把背湾湾叫做窑棚子,烤酒房。这两个名称道出了背湾湾的一度繁荣,也道出了袁胡子的一番业绩。
这袁胡子论年龄,正二八经是毛主席的同代人。啥没见过,啥没经历过。
父母给他取名袁大财,给他哥取名袁人昌,用心实在良苦。他与哥哥合力苦挣,烧出了一窑窑好砖好瓦,烤出了一缸缸好烧酒。“袁家老烧”,还打进了省城来的。家业日兴,到解放,差点就挣下一顶“富裕中农”的帽儿戴上。
天意。
袁胡子是挺信天意的。他白背了“大财”的名,倒是阴差阳错地顶了哥哥的“人昌”二字。
先前,干什么,怎样干,全在他。后来是生产队的人了,他是一头牛,极听使唤。
袁胡子生就一副好身架,又从小习得勤苦辛劳。出集体工,担谷担肥,他用的箩筐什么的必比别人的大;挖田栽秧,别人一分他必二分三分。他不计较所得,也无法计较所得。
他心里是有所企盼的。只是日月如梭,他盼得一把银闪闪的胡须。
八月一日
生我养我的这块地盘,叫做龙凤村。龙凤村主要是由尹、陈、李、罗、袁几姓组成。各姓分住几个院落。
尹姓最大,占据全村一半以上的土地,分住五个院落,亦有杂姓。
我居住的这个院落,人称尹家大院子。大院子确乎大,并排三个不小的院子,各是一块天地,又有一巷道相连,整体形成一气,院落最外边一溜房的后沿,是用长条石砌的三米高的护坎。护坎下是极平的土。再向前中间一片柑桔园,左右各一口较大的池塘。要进得这个大院子,须从前边或左或右两角的宽且平缓的石梯上去。不管左角右角都有一双扇的高大厚重的木门。进了大门就可以去任何一家了。
尹家大院子是龙凤村最高的。它依傍着全村唯一的一座小山丘。这座小山丘盛产石头,有好几处采石场。这从靠里边一排房子后沟一线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线有四五米高的石岩,全是开采石头造成的直陡石壁,上边除了錾凿的齐整錾痕,就是岁月留在那上边的暗绿苔衣。石岩顶上是一长溜熟土,怕有上百亩,极平顺的。村民们把这一片地叫做大土。大土是常栽种花生、玉米、高粱、红薯、小麦,种啥长啥。大土四周除大院子及背湾湾房屋挡了一截,向下是一个不长的缓缓的斜坡。坡完了便是一马平川。
我小时候,这斜坡上全是松柏林、青杠林,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有不少的鸟儿栖于其上,成天欢叫着。这林子是鸟儿们的天堂,也是我与小伙伴们的乐园。
只是鸟儿和我们的好景不长。大跃进把这些林子全“跃进”了伙食团的灶坑,变成了灰烬。
原来长林子的地方,被垦成了高一块低一块的地,种上了庄稼。有实在垦不出地的地方,又长上了茶杯粗细的松柏及别的杂木。连同院落四周那永远也伐不尽的竹和七七八八的果木,加那背湾湾袁胡子护住的老梨树,玉龙河沿岸的柳,院子前的柑桔林,池塘边的柳和芙蓉花,远远近近,疏疏密密,参差错落,再加上别的院落前呼后应,龙凤村也称得上出龙出凤的地方。
听人说龙凤村的好风水叫尹家大院子占完了,说是尹家大院子吃国家粮的比别的院子多。
想来也是。单是教师,尹家大院子就够围两桌。祖辈上就有出去闹革命,在外作了作家、画家的,当上大大小小的领导的。父辈就更不用说了,带长字号的好几个。我辈呢,正成长中,很能读书的不少。
我不相信风水,只相信人的成长需要一种适宜的环境,靠一代又一代人努力创造的那种让人奋进的环境。钟灵毓秀这个词也可以表达一些这意思。
一个家族如此,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又何尚不是如此。
八月三日
尤扬来了,带来了写薛小山那篇经他重写过的小说稿。
我看了,自愧弗如。
“你先收捡好,不忙寄出去。”尤扬说。
“我明白。”这些年报刊杂志的导向是由不得这一类小说出生的。
傍黑,我们同二姐、二姐哥去晒坝热闹了一番。
临睡,尤扬问我:“你觉得邱洁如何?”
“这,问我?”我搞不懂。
“对,只谈你对她的直观印象。”
“不错的吧。”
“不错的吧。你就不想听听我的?”
“与我相关吗?”
“你我这儿年,哪样不相关?我给你说,邱洁正面相只能说将就,侧影便是一蹋糊涂!”
“这倒没留意。”我说,“你不大喜欢她了?”
“有点。只是有点而已。”尤扬说。
                  14
尹重明任初中班的班主任兼音乐教员,顺带音乐、美术。
董英上数学。理化、卫生、体育等,就全给了从邻村借来的六五届高中毕业生张立生。
王平直退休已批。他自暑假走了,就没回来。他的被盖杂物,是他儿子来收拾走了的。他丢下的班,由新来的李江霞接手。
开学那天,学校负责人黄六合早早地来了。带来了几张红纸,一瓶墨汁,一支五公分宽的排刷,统统交给尹重明:“尹老师,写条横标吧。”
“写什么呢?”
“你估摸着写。”黄六合眼睛滴溜一转,“这样,懒得想。就写‘望龙村小初中班暨秋季开学典礼’。”
尹重明折好纸,把墨汁倒在一只大碗里,拿起排刷就刷开了。不多一会,十几个结构匀称,齐整美观的黑体字便写好了。
“佩服,不愧是画画的!”黄六合说,“等闲一点,请你帮我画张像。”
“算事。”
等把标语挂在操场一边的教室墙上,村干部陆续到了。
书记打头,村干部都发了言,挺动感情的。
轮到黄六合讲了,他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望龙村小的工作,才开始烂麻拧成绳——有了头绪。现在,我们被逼到了河边——不下水也得下。我希望老师们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同学们也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凭这几句话,尹重明才算认识了黄六合。上期他们很少见面,见面又少交谈。尹重明只听人讲,黄六合是初中六五届毕业生。毕业后在家务农,后来当民师。这么多年来工作一直较出色。头两年乡上提他当了村小负责人。学校班次多了,他给村干部说,得修教室,没人理他。最后还让他带一个班去了对面祠堂。他不说二话,一心教好他那个班。他很辛苦,妻子帮不了他的忙,反倒得由他抽时间帮妻子种自留地,干家务。好在他自小耐得劳苦,日子一天天也就这么过。
黄六合讲完话时,张立生正站在尹重明一旁。张立生小声对尹重明说:“这些年像如此干练的讲话,我还没听到过。”
整理报名册时,尹重明发现漆娘的大女儿没来报名,正准备去问。这时外边有人喊:“报告!”
“进来。”
进来的正是漆秀秀。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尹重明认得,他是住漆娘家的修渠民工罗寿平。
“尹老师,我不读书了。”
“为什么?”
罗寿平说:“我们国庆就要结婚了。”说着递给尹重明两支烟,一把糖果。
尹重明说:“我不吃烟,只吃糖,吃喜糖。祝贺你们!”他对漆秀秀的事,上期就有所觉察。他对漆娘说过。漆娘说,她管不了。当娘的管不了的事,当老师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漆秀秀的成绩实在太差劲,花了比谁都多的力气给她补课,才勉强过关。
他们出去后,尹重明在初中新生名册上漆秀秀一格重重地划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线。
周一学生早读时,黄六合组织了教师周前会。
“上边讲开门办学,我看这个门不开不好交差。昨天去给书记说了,讲好给学校五分地。初中班劳动课有专门场所了。我想好了,这一季就栽油菜,种小麦,便于管理。明年春上种玉米,加上良种西瓜。这个责就我负了。各位不必多费心。等西瓜长大了,动点脑壳看好不好吃就行了。各位教学上的事,要像卖竹竿的——不怕别人说长短。”顿一下,又说,“这里商量一件事,就是种地要劳力,初中的劳动课给我上。我那个班让一节音乐课出来,谁上合适?”
好一阵大家不说话。
尹重明想上,一转念又稳住。初中课松一点的只有董英,但董英音乐是不行的。张立生也五音不全。
“我来。”李江霞说。
“你一个人一个班。别开玩笑!”黄六合说。
“有人上我班的体育课就成。”
“有谁合适?”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看来,这体育课非我莫属!”董英笑哈哈地说。
“你一个女娃娃家?”黄六合说。
“不是吹,我在学校是体育爱好者!”
“看不出你喃!”黄六合笑了,“你是裹着刺的棉花——不露真(针)相。”
                     15
梁亮这些天有了一点功成业就的感觉。刚开校,校长说,初中数学教研组组长调走了,没人当,派了他。还说,先当一两学期,干得出色,就当教导主任。这不是明摆着是仕途上的事,梁亮已感觉到校长乃至更大的头衔在向他招手。也该他走红,上期期末初中数学全区统考,他那个班总平排第三,这可是台滨乡从没有过的荣耀。
梁亮与杨苹的事,进展也是出奇的又快又好。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一天,是八月九号。
在乡下老家,梁亮与杨苹已影形不离地呆了许多天了。那天白天是个大晴天,热得他们直把西瓜茶水往肚里装。从竹林穿过来的风凉中带烫。好在梁亮家房子宽敞,高大,几间主室还带阁楼,比专门的隔热层都理想。这酷热,也还将就可以过。
杨苹微胖,怕热。杨苹一叫热,梁亮就过去给扇扇子,挺卖力的。杨苹有点凉快了,梁亮却一身是汗水。
“看,别给我扇了,人家要笑你的。”杨苹说。
“笑,怕哪个笑?没得人笑。”
“我都要笑。”
“笑吧,我要的就是你的笑。”
“那我偏不笑。”
“那我偏把你逗笑。”
这类快活的逗趣好像一直没断过。
晚上,很晚了。
梁亮和杨苹都已感到这夜晚的凉气带来的舒心惬意。
他俩坐在供杨苹睡觉的房间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那绵绵情意,是越绵越长。
这是一个注定得发生点什么事情的乡村夏夜。
他们享受着属于他们两人共有的独特时间和空间,已迷醉在自己情感给对方造成的光环里。
先是对视,然后是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再然后,是拥抱。彼此急切地,寻找着,寻找着。嘴唇,面庞,以及一种气息。
最后,他们倒下了,就倒在这专为杨苹铺设的床上。
那夜,梁亮没有离开。
                  16
转眼就三个星期过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尹重明答应陪李江霞进一趟县城。
因为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镇上去赶班车,两个人都起了个早,几乎是同时打开门,轻声互道了“你早!”“你才早!”,便各自去轻松,洗漱。
早饭是昨晚睡前说好的到镇上看,随便吃点。
上路了,天尚未亮。为了不惊动右角漆家的狗,他们便从操场这边转过去。
很凉爽,毕竟是初秋的凌晨。他们慢慢走着。四周围静悄悄的。附近农舍里传来一两声鸡叫。尹重明在这将亮未亮的山野里,又正当刚睡了一个好觉,精力旺盛的时刻,陪李江霞赶路,不免有点甜甜的紧张。
最初见到李江霞,是本期第一天开全乡教职工大会时。
在乡小大门外,杨苹对他说:“这学期新分了教师去你们学校。我看是老天爷的安排,就看你的了。”杨苹说话时脸微红,笑着,怪怪的。
“开啥玩笑,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说这些。”
“你我谁跟谁,开玩笑?我歇会指给你看。我也是昨天在街上别人指给我看的。”
“看是要看的。”
“好!”
一进会议室门,杨苹轻轻拍了一下尹重明的手:“倒数第三排右边第五个。”
尹重明抬眼看去,挺俊俏的一个姑娘,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嘴儿红红的,紧抿着。她没有觉察到有人在看她。
尹重明心里咚咚几下,觉得脸上在发烧,不敢再看。随便找个位子坐了。
散会了。
周书记叫:“尹重明老师,请稍等!”
“李江霞老师,请过来一下。”周书记见前边的人走空了,李江霞正跟在别人后边向门边移动,又喊。
李江霞也过来,站在离尹重明很近的地方。
“这是尹重明老师。这是李江霞老师。”周书记挥动右手,就两下,“尹老师,李老师这期新分来,就去你们学校,任二年级的课。因为路不好走,你领她去,帮她拿一下东西。”周书记把面前茶杯里的水一口饮尽,清了一下嗓子,“李老师,到那里如有什么难处,可同尹老师商量,解决不了的,可来给我说。”
尹重明去帮李江霞提出放在周书记卧室的行李。一个打得挺紧实美观的被盖卷,一口绿色帆布饰面小木箱,一大捆书。李江霞从背后拿出一根扁担。被盖卷一头,书另一头。尹重明往肩上一放,一闪一闪,挺自在。
周书记拍拍尹重明的肩膀,指一下走在稍前一点的李江霞,小声说:“她是文教局李局长的堂妹。李局长来电话关照过,说她想看点书,给她安排个能静下心来的地方。还特别提到望龙村小,提到过你。我都不大明白,他对你那里及你很了解。”
本来在尹重明心里很明朗的事,经周书记这样一说,变得复杂起来。一个个迷团从尹重明心底冒出来。路上,尹重明本想直截了当地问明白,但杨苹的玩笑使他瞻前顾后起来,终于没问。
李江霞也一直很拘谨,不大言语。只是在工作上手后,因相处多了,她的活泼的一面才有所显现。
尹重明仍然什么也没问。就连那种暗地的想入非非都被他克制着,放不开胆。而实际又是这一约束成全了他。
昨晚,尹重明处理完白天剩下的几本学生作文,便记起日记来。
九月二十二日
朝朝晚晚的,与李江霞相处。
一个声音说,去吧,靠近她!
一个声音说,请想想清楚,燃烧后剩下的是什么?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许多年来,自郭小英、何玉瑰、杨苹、董英到李江霞,全都是那种与我擦肩而过的精灵,任怎样也编不成一个完事的故事。要编,只有多多地揉进遗憾。
这些天,江霞性情日见开朗,喜欢一边改作业,一边哼歌,就连做饭的时候也哼。直哼得我心痒痒的,也想跟着哼。
凭感觉,她心里盛着太多的事。
我多么想,有一天……
正写着,外边有人敲门。
“谁?”
“是我。”
尹重明听出,这是李江霞的声音。
门开了。李江霞一步迈进,把门一带,关了。
“尹老师,明天耽搁你一天时间,可以吗?”李江霞自己拖了一把竹椅坐了。
“行啊!”
“不影响你吧?”
“不影响。写写画画,不也是在打发时间。”
“可不一样。不过,我想,我以后有办法弥补。”
“别客气。有什么事?”
“陪我去县城,办点事。”
“正好,我要去文化馆取两幅画。”
上了学校对面的坡,尹重明与李江霞都感到有点热了,但夜间的凉爽气流拂着他们的面,他们心里都很惬意。
这时还是只辨得清眼前的路面,四周景物模模糊糊。路一边是黑黑的一片树影的陡坎,一直下到沟底,一边是山坡地,地里高高的立成黑方阵的,是尚未砍去的高梁、玉米稿杆。微风拂过,前后左右的各种叶片发出低吟。这低吟在尹重明耳里已演变成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乐音。
他们不知不觉地靠得很近,互相挤挨着前行。
突然,一种声音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撞,又忽地夹杂着嘶叫声。方向是李江霞那边的稿杆深处。李江霞一惊,急往尹重明的另一侧躲,结果扑进了尹重明的怀里。
尹重明拥住李江霞,细一听,说:“可能是野兔在打架。别怕!”
“还别怕嘞,吓出我一身冷汗!”李江霞离开尹重明的怀抱,“要是我一个人,不吓死才怪!”
“其实,我一样的出冷汗,心都还在咚咚咚,挺有力,就是节奏有点乱。”尹重明说。
“我以为你不怕的。”
“再怎样说,我种场合在我一生还是头一回。”
“多几回,就不怕啰?”
“也许。”
“我可经不起太多的回数。你摸,我额上还有汗嘞!”
尹重明当真伸手摸了李江霞的额头。白天看上去光洁润泽的额头,就在他的手指下了。他很想有点其它的动作。但他毕竟是他,掏出手巾为她拭去汗水,说:“过去了。”
尹重明与李江霞在往前走去的时候,挨着的两只手好像是并没有经两位主人的同意,就牵上了。又走一截,他们就已经不是手牵手,而是臂挽臂了。
天较先前亮了一点,但山间的雾气在蒸腾,弥漫,涌动。
他们被这动人景象搞得心跳加速,迈步也不大稳健了。
雾气丝毫不管他们的事,还迅速扩张势力范围,直把他们全吞进了肚里。浓浓的湿湿的雾,只让他们刚好辨出脚下的路面,想走得快一点,是绝对不成。雾给他们一个同样的感觉,面前很近的地方,会突然闯出个庞然大物来,撞倒他们,反应再快,动作再迅速,都闪避不及。
不知这样走了多远,走岔道了没有。尹重明全凭一种感觉,用臂膀带着李江霞前行。
猛地,一股气流从左上方袭来,凉浸浸的,很有点沉重感。尹重明凭直感,知道会有奇迹出现,便轻轻把李江霞一带,停在原地不动。
果然,刚才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的雾一卷一卷地向右下方移动。慢慢地,他俩的头露了出来。在他们眼里,世界突然就亮堂起来。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光芒柔柔的。霞光辉映着那不停腾跃,翻动,飘行的雾气,极为壮观。
两颗同样年轻的心,被这太富于生命力与理想色彩的景象感动了。他们紧紧地靠着,面向东方而立,久久地。
当他俩终于收回目光,扫向对方,不由地大笑起来。对方头发,眉毛,甚至于眼睫毛上,全是白亮亮,光闪闪的水珠。他们笑着,掏出手巾相互擦拭。
尹重明这时刻的心律极不正常。他刚经过自然奇观的震撼,马上又领受自然的主宰——人——一个或许真是上帝带给他的女性的娇媚面庞。因为才在略带凉意的浓雾中穿行过,较丰满的面部润滋滋的。鼻头很耐看,鼻翼欲放却收。她一直在笑着,两片嘴唇鲜活灵动,牙齿白玉石一般,颗颗晶莹。那对耳朵,也如用肉红带微黄绿色的玉石所雕。就连耳鬓边的绒毛,都时时在撩动着尹重明。
李江霞也在欣赏着一张脸,那文静的气质中不失刚强的脸。她对尹重明是一种总体上的感受。
尹重明捧住了李江霞的脸庞。李江霞则不由自主地把一双手缠在了他的腰间。
一个长长的吻。
这时他们正站在莲湖镇东门外的坡上。
整个镇还笼在这场大雾里没醒来。
在城里汽车站下车,已九点半了。
李江霞对尹重明说:“尹老师,今天时间打挤,我们还是先分头办事,十二点在新华书店会。准时!”
“好的。”尹重明本想跟着她行动,听她这样说,知道跟着不便,就爽快地答应了。
尹重明去文化馆取出画,还得了一本《工农兵画选》,作参展纪念。书被尹重明两翻三翻,觉得取头不大,既是纪念品,还是拿回去。尤扬的作品尚未取走,尹重明本想带回,但想到有李江霞一道,去尤扬处不方便,就作罢。
出了文化馆,尹重明便去了书店。这些年书店虽然好书极少,但新书未曾断过,终归还有可供选购的书。尹重明在书店呆两个多小时,是很容易的事。
李江霞离开尹重明,直接往县一中校赶去。
开校前随堂哥一起去县一中校会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他叫刘伯钧。刘伯钧在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后说:“给小李寻个僻静处工作是对的。这些年稍微人杂一点的地方,都不得安宁。至于要找的资料,我得根据小李目前的方方面面选择组织,使她事半功倍。这样吧,国庆前来拿。”
李江霞敲开了一扇有点破旧的门。
“我估计你今天准来,门都不敢出。”
“刘老师,这不耽误你了!”李江霞进屋就找凳子坐下。
“不算。”刘伯钧说,“我早些年在农场耽误的时间,是整整三年!那时干粗活,纸笔不沾手。现在能为想学点知识的人出力,是正经事。”说话间,他去里屋书架上拿下一口小纸箱,放在李江霞面前。
“谢谢你了!”
“好好学。靠推荐上大学的光景不会持久!”
别了刘伯钧,李江霞提着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小纸箱,走了好久好久,拐进了一家百货店。她买了些女同志的特殊用品,只是品类太单,无多少选择的余地,只有将就用。
这县城,李江霞是一点也不熟,只假期随堂嫂或堂哥转了一下。她凭记忆走向邮局,竟然很快走到了。她挂通了文教局门卫电话,说:“请李局长接电话。”
不一会,她听到了堂哥的声音。
“哥!我好想你们!”李江霞嗓音有点涩。
“霞妹!你在哪里?”
“县邮局。”
“我想也是,区乡电话打上来不会这么清晰。霞妹,过来吃午饭!”
“不了,班车不好赶。我再去一下书店,就回去了。向嫂子问好。”
“在下边过得惯吗?”
“过得惯,挺好的。刘老师给我准备的东西已拿到,一箱子嘞!你以后见着刘老师再代我谢谢他。”
“好嘛。”
“那就挂电话啰?”
“挂!”
李江霞放下电话看看时间,哟,差十分十二点。好在邮局离书店已不远。
李江霞赶到书店,尹重明已买好书站在门口等。
“我没准时。”
“不过差五分钟。怪只怪你要办的事太多。”尹重明见李江霞提着纸箱挺沉的样子,便赶紧抢过来提上。
“现在我们该集体行动了。先吃饭。”李江霞说。
“你喜欢吃什么?”
“有点口渴。”
“去甜食店。解渴有醪糟。充饥有汤圆,甜发糕,包子。”
“好!”
尹重明对城里自然比李江霞熟。带她穿过一个小巷,来到另一条街,进了甜食店。
他俩胃口都还可以。这时才记起,没吃上早饭。早上他们到镇上,还没寻上那么早就买饭的店,车就来了。进了城,一心只想着办事,吃饭的事又给忘了。
“不错的吧。头两年上师范,几个好同学星期天常跑这里吃饭。”
“难怪得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这也叫做一种情结吧。”
“我不明白。”
“你如果有时间回想一下过去的事,就会明白的。其实,你是明白的,我知道。”
李江霞就笑。
他们边吃边谈把桌上的吃食打扫个一干二净。
“我还有点个人的事没办,才记起。我得去文化用品店买点颜料什么的。”尹重明说。
“我陪你去,还是算集体行动。”李江霞笑说。
“那你也想一件你个人的事,我也陪,不相亏。”
“先去买颜料。我慢慢想。”
他们从文化用品店出来,便直往车站。
“我想起一件事了。”到了车站,李江霞说。
“我陪你去。”
“不,你在这里守东西!”
“那咋行?”
“我去那边。”李江霞手一指。
尹重明顺着看过去,那是厕所,便羞红了脸,不做声。
夜深了,尹重明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翻过来翻过去都一样,索性开了手电。他不便随便点灯,灯光会从房顶与墙的合缝处透到隔壁,影响李江霞。以往,李江霞就笑着说过他。
本来当天的日记已经写好,他又在下边添了一则:
          九月二十三日(又一则)
从县城回到学校,已是下午六点半。
打开门,地上有一封信。
“谨于七四年国庆节(十月一日)上午十二时,于莲湖区公所食堂举办结婚典礼,特邀老同学尹重明及其密友参加。
                    老同学 梁亮
杨苹
九月二十日”
开始见这请帖的当儿,我心里一片空白,就是此时,我也说不准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该怎样地处理这些事。
还是早早地,远远地从心底向他们送去我的祝福吧。
也许,我那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止于今天。
尹重明放下笔,心才安。想到明天头两节是自己的课,便灭了手电,往床上躺,很快沉沉睡去。
他竟然睡得很香很香。
早上起床比往天稍晚。李江霞已把早饭备好。
“你昨晚又睡得很晚。陪我奔波一天,就够累了,说了早点休息,又自由放任。”
尹重明听这责备,心里竟是甜的。
他们吃过早饭,学生已陆陆续续到校了。
又一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开始了。
                17
暑假里同梁亮分手时说好,各自在假期里至少备好半学期的课,开校的头一天互换。可梁亮到二十五号才送过来,并搭了一份结婚请帖。
尤扬有点不以为然。心想这结婚是早早晚晚的事,但这两人是不是太急了一点。刚工作,尚未转正,单目前梁亮教学上的事也得再抓扎实点才好。尤扬从梁亮的备课本上看出一些问题,便尽量把自己的教案写详尽一些,明白一些,也不枉同学一场,帮着点好。有些事,是旁人不好劝导的。只愿他们结婚后能安排好时间。
从过去那段教学工作中,尤扬感到自己还应该再站得高一点,便去借来了高中数学,一节一节地啃。这就挤去了他一些练字、练画的时间,加之他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这是假期在尹重明家看尹重明的日记,受了影响。他的时间就塞得更满了。
这学期又调来一位教师,叫姚碧瑶。
尤扬一见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便上前问:“姚老师,我见过你。”
“亏你好记性,一个年级同学,不记得。我都记得你。你是一班的,我五班。你的眼睛长到额头上在。”
“你一说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两人抬起一阵哈哈。
尤扬又多了一个伴。
每天晚饭后,姚碧瑶必定来约尤扬去河沟边散步。只半个小时,多了尤扬不会干。
姚碧瑶说“我主张劳逸结合。”
尤扬说:“毛主席都说,身体好,工作好。”
“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我希望有更多的一致。”她咧嘴一笑,挺大方自然的。
“会有的。我们共同努力。”尤扬接上姚碧瑶的话。
尤扬与姚碧瑶转了几回回河边,就有了一种越来越明晰的感觉,那就是:姚碧瑶比邱洁漂亮。
从肤色上比,邱洁微黑,姚碧瑶则是黄红中透白净。从相貌比,邱洁正面将就,侧面不忍看,五官造型略显小气,姚碧瑶正侧俯仰都耐看。若说气质,邱洁则显一种故作的娇态,姚碧瑶则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要说待人处事做人,同邱洁久处,会小鸡肚肠,同姚碧瑶久处,只会乐观大度。
人比人,比死人。
更何况,尤扬这一段早已对邱洁有了看法。
换句话说,尤扬在个人情感上正处在相对苦闷时期。他需要慰藉。
这时节,姚碧瑶来到了他身边,并且是师校同学,很自然的亲近成分,早为他俩的接近作好了铺垫。
姚碧瑶是个很会生活的女子。做饭,弄菜,洗浆全上手。又会收拾。她见尤扬工作学习很在行,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离了学校食堂,他是活不了。于是自己不时去买点时鲜菜蔬,烧上一两份色香味全有的菜,端到尤扬那里,一起吃。边吃边吹壳子。
“我看你呀,又在写又在画,咋不看看大家都在干些啥?”姚碧瑶往尤扬碗里挟菜,说。
“我是天不管,地不管,只管促生产。”尤扬往嘴进而扒着米饭和姚碧瑶刚放进的几块瘦肉片,很惬意的样子。心想这肉片是比食堂的好吃得多。
“你促生产,我就搞后勤,好不好?”
“嘿,壳子还变成正经事了。”
“你早该知道,好些国家大事都是那些中央首长们吹壳子时吹出来的。”
从这,尤扬还发现,姚碧瑶的思维极敏捷,并呈漫天跳荡似的。而邱洁,只会同人斗气,啥都要挑剔,耍点小聪明罢了。
姚碧瑶的优点掩着她的缺点,慢慢地得到尤扬的认同。至于她的缺点是什么,她自己不觉得,而尤扬在目前的处境里也没觉察到。
近来,姚碧瑶几乎占据了尤扬情感部分的所有空隙。在生理上有某种反应时,尤扬脑子里首当其中的便是姚碧瑶。他以前虽然与邱洁相拥过,忘情过,同冷倩芬若干年前就云里雾里过,但那已成为过去——一段不值得缅怀的历史。
一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包饺子吃。姚碧瑶不知啥时拿来了一包花生米,一包牛肉干,一瓶酒,两只杯子。在饺子包好蒸上后,他们便喝酒。
“来,我想,你是能喝的。”姚碧瑶递一杯酒给尤扬。
“能喝,但不大喝。”尤扬接过,一口干净。
“啊,你可别吓着我!”姚碧瑶说,“先吃点菜,我再给你倒。慢慢来。反正这些天的事你也忙得差不多了。”
姚碧瑶先自己抿了一口,再把尤扬的空杯倒满。
我这向心里可有不少怪兮兮的念头,尤扬想。
“慢慢喝,急了不行。”姚碧瑶用动作让尤扬吃菜,多吃一点。
“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调到这里,而我们偏偏又是同学。”尤扬说。
“我也不明白,我只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需要哪安家。”
“安家?”
“嗯。要有人愿意,我会马上就安好一个家。”
“别想到安家了。”尤扬嘴里嚼着花生米,“你不是党员,咋就那么听党的话?”
“可我是团员!”
“那么多的党员挡在前边,哪有你一个团员的事!”
“我不是正在想着入党吗?”
“那你就快点想哦,不然就没资格安家了!”
“你这是啥子话嘛,你呀,尽给我乱扯淡!”
“我看,我们还是吃饺子。酒,留到二天来。”
“莫忙,再蒸几分钟。先把这牛肉干全消灭掉,一点不剩。花生米留着,明早上下稀饭。我在那边熬好后端过来吃。”
剩下的牛肉干被两个人风卷残云般地给装进肚里去了。
一小笼蒸饺开了盖,摆上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两个人双双齐动手,一只又一只蘸了调料,送进嘴里。难得的食欲。
吃饱了,姚碧瑶麻利地把战场打扫干净,一切收拾停当。
他们又吹起壳子来。
“天哪,我要经常这么吃一肚子,非变成一个大冬瓜不可。”尤扬摸摸肚皮,说。
“你想变都变不成,信不信。”
“为啥?”
“你的性格,你的爱好。”
“这有啥相干?”
“我想,也没啥相干。”姚碧瑶头向上一仰,说,“只是你能做到除了工作上的事,就百事不问,不想么?如能连同你所有的爱好,兴趣,远大抱负,丢他个一干二净,又有我在你身边为你包饺子,那才差不多。”
“也是,也是。你呆着,我出去一下。”
“干啥呢?”
“看天。”
“看天?我也出去看天!”
他们便一同出去。外边静悄悄的,别的住校老师已睡去。
校园里黑黑的。他们便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走路。
走近厕所,一个走这边,一个走那边。小便弄出的响声,彼此听得见。
出来时,他们相挽着走向尤扬寝室。
一进屋里,姚碧瑶便去尤扬床边坐了,一幅慵散的样儿。
尤扬说:“困了就睡吧。”
“就在这里?”姚碧瑶笑笑,特撩人的。
“嗯。我还想写点东西。我想睡时就叫醒你。你便过去。”尤扬说。
“也好。”姚碧瑶又笑笑,和衣往床上一躺。
尤扬便写。
写了怕有五百字吧,尤扬也想睡了。他去床边,见姚碧瑶仰天躺着,睡得挺熟的样子,不忍叫醒她。就站在那里看。看着看着,想喊,又忍住。他有了想在她唇上亲一下的想法。眼睛顺着她的面庞滑下颈脖,再翻到胸脯上,停留片刻,便往下滑去。
尤扬生理上的那种反应渐渐地强烈起来。走近一点,俯下头,把嘴贴了上去。
这时,姚碧瑶的双手已吊在了他的颈脖上——原来,她是假寐。只听她柔声道:“熄灯。”
发表于 2003-8-24 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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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4 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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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青舟2003/08/23 04:43pm 发表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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