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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脚比路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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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23 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利子在 2003/08/22 11:41pm 第 1 次编辑]

脚比路长1

一泓碧水
映太阳
一片绿意
赋春光
一星思念
述衷肠
                  1
尹重明从乡小会议室出来,直直地朝家走去。到一岔路口,他停住,一转身,目光迎上杨苹。
“去我家吗?”
“就今天?”
“对。”
尹重明家在乡下,属另一个乡,离莲湖镇有八里路。他忙着回去,是与尤扬,梁亮有约。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
初春的乡村路,干干净净,两边是麦田。一阵带着凉气的风,把满田满坝的绿搅动。田边间作的豌豆,有的早早地开了花,挺惹眼。
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彼此无话。
两年同窗,在师校时天天见。一日晚饭后,杨苹趁尹重明一个人在教室,说:“ 重明,啥时去你家耍一下,对不对?”
“对。”他就一个字,说完就一心拉他的二胡。
杨苹本该有格外的想法,就是没有。一如今天说去他家就去他家,连一转念之类的都没有,竟相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
“快到了吗?”
“嗯。翻过前边垭口,过一个不大的田坝。”
“你爸妈欢迎我去吗?”
“当然。”
“......”杨苹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苹感到有点热,解开对襟黄色毛衣,露出紧身小夹袄。暗紫底百合花图案的绸面,很耐看。
“你热吗?”尹重明这时无话找话,“我又不热?”
“我平常活动少些。”杨苹笑了。索性把毛衣脱下,搭在手臂上。
“我听人说,像你这类型的人,有福气。”
“信这些。”
“信。”尹重注意看了杨苹一眼,“不过,我更相信我的感觉。”
杨苹微胖,皮肤白净。因为热,脸颊上正透出桃花的红艳,加上尹重明的那一眼,很是灿烂。
“两口子,躲到一边脱裤子!……”
尹重明,杨苹停住,循声看去。
坡坎下的柑桔园里,三五个小娃娃正向着他们一边跳跃,一边喊。一遍又一遍,挺齐整。
“没家教的!”杨苹本是对着小娃娃骂,声音却传不过去。
“别理,我们走!”尹重明说,“这些小鬼豆子!”
走着,尹重明眼前闪现的是与刚才相仿的情景。
“新娘子,搭盖头,半边奶奶在外头!”挺有节奏的。一些小鬼豆子,在其不学好的大人的教唆下,正追着热闹的婚嫁队伍喊。那小鬼豆子中就有尹重明。
尹重明不由笑出声来。
“笑什么?”
“……”尹重明紧抿了嘴把笑收住,“突然想到一些过去的事,就笑了。”
“别患了神经才好!”
“别这样说。这可不是随便好祝愿的事情。”
“我又不是金口玉牙。”
“难说。班上的蓝卫东就是被一些女同学说准的。”
“他是患的单相思。”
蓝卫东,挺活泼,参过军,因此人有了帅气。平日里喜欢去女同学堆里,时间一长,就烦人,惹了某些女同学,就招骂。临毕业一期,连课都少上,常一人躲寝室笑,或哭。班主任或校医拿他没法。
“我不懂。”
杨苹一笑:  “你要懂了就对了!”
尹重明引杨苹到了家,惹来不少乡亲看热闹。
杨苹开始有点拘谨,不多久就大方起来。主动找尹重明的姐姐摆条,还去厨房给尹重明母亲打帮手。称呼起来怪顺口的,尤其出色的是,遇有尹重明本家叔伯婶娘来探视,只要尹重明一介绍,杨苹就跟着叫上了。
“我说嘞,明娃前世修得好,把个仙女似的人给修回来了!”隔房的三嫂粗门大嗓地说。
尹重明,杨苹同时闹了个大红脸。
杨苹竭力稳住:“一起读书,早想来看看。恰好分到一个乡。顺便走走。”
“尤扬他们怎么没来?”尹重明的母亲问。
“要晚一点,或许是明天,只讲好工作地点一定,趁开校前几天几个人在一起耍耍,去人民渠画风景。”
尹重明回答了母亲,转头问杨苹:
“杨苹,你的家在哪里?”
“台滨乡。”
“哦,粱亮分的那个乡!”
“就是。”
“等他们来了,耍几天,还可以一起去你家玩。”
“我也这么想的。”
“家在乡下,还是在场镇?”    .
“场镇。”
“我们几个,还只有你是街上的。”
“还不一样,脚板大一条街。”
是夜,杨苹早早地随尹姐睡了。
尹重明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
晚饭后,母亲悄悄问:  “明儿,你和她……”
“妈,我连想都没想过。”
尹重明翻了几分钟,就平了。好些事,他还真不懂。

 2
尹重明一个背包,一网兜书,一把二胡,一个画夹,就走马上任了。
那天乡小周书记宣布了新分来的两名师范生的去向后,特别关照尹重明,那学校偏是偏一点,但群众基础好,除了睡的,用的,啥都有。
到东门了,上山的路分左中右。尹重明停了一下,取了中间一条。
尹重明一路走,一路看,啥都新鲜。他虽在乡下长大,但老家几乎是平坝,一个大一点的土包就称作山。现在他正行进的地方,是川西北丘陵地带边缘。越往前走,山势起伏越大。他注意到,一条全靠往来行人脚板磨出来的路,牵引着他,远远地避开村舍,老是在绕山腰,翻山垭。
路边长着山芭茅、丝毛草。大多只剩下茬茬,有一丝两丝绿从中拱出头来。
尹重明不再注意身边,只尽力把眼睛往远处扫。没被挡住的很远很远的蓝灰色山影一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心就不觉一动,突然地想唱歌了。
但终于没唱。
走着走着,他看见了一幢长长的房子。他想,那肯定就是望龙村小。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的人生旅程就要从这里开始。
再下一个坡,上一个坡,就到了。尹重明加快了脚步,一蹦一跳往下冲。坡到头了,出现一个陡坎,坎下是一条向前伸去的深沟。路猛向左折了过去,斜斜地向下走一截,再向右拐,便到沟底了。
真正的沟两旁还有一溜溜儿水田。跨沟是一座小石桥。造型用料都不讲究,随随便便,搭稳当,下边通水,上边走人,就是桥。沟里满是水草,苔藓,水便成了透明的墨绿色,水在流动,看上去挺招人。尹重明忍不住放好手中的东西,捧了水往脸上敷。他只觉得好凉好凉的。
上了坡,便是竹林。一条狗冲尹重明直吠。他准备硬上。
“尹老师,来啦!”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两个人钻出竹林,男的大声说。狗向他们身后隐去了。
尹重明很快明白,这便是李老师、唐老师两夫妇了。一个高中生,一个大学生,前几年运动把他们运动到这里。现年事已高,调回乡小,属组织照顾。这是从周书记那儿听来的。
“来了。你们这就走?”尹重明见李老师担着箱子,被盖,书捆,唐老师肩头挎了个鼓鼓的帆布包,手上还提了一个用网兜兜上的小玻璃坛,里边是泡菜。
“就走!”李老师声音特宏亮,话前后带笑音,“门钥匙放漆娘处,你去拿。你上那班名已报好,名册及所收学费,放卫生站林老师那里,他会给你送来。”
“等我一下,放了东西来送你们一程。”尹重明说。
“不用。这些年练出来了。担百十斤都轻飘飘的。”李老师边说边随了妻子往下走。
尹重明让在一边,见他们走远了,心中怅怅的。
夜来临了。
尹重明感到山里的夜比平坝的夜来得干脆,来得肃穆。连黛蓝色的天,贼亮的星都明显地不同,不如平坝见的温柔。
他站寝室门口,体会着早春山里的寒气。
望龙村,顺一条沟,就五个小队,人口不多,学校当然大不起来。初办学时,招一个班, 二十五名学生。借用漆家祠堂开学。这祠堂建在一个高坎上,十多级很陡的石梯上去,是一个三米宽的阶沿。四根木柱撑住房檐,阶沿上便不受雨淋。两扇木门一开,迈过高高的木门坎,就是教室。头两年,因为学校大了,便在那边外边又修了两间。下了坎左拐过厕所巷子便是,也就是尹重明来时,在对面坡上认定为学校的那幢,黄泥墙,小青瓦屋顶。寝室只有一个,是祠堂的一部分,一墙之隔,并排连着。里边有两架床。一架宽大结实的雕花床,没了架子,据说是过去一个地主的。一架是一般木床,会一点子木工的都会做的那种。尹重明就用了那雕花床。办公桌是一块大门板充的,黄泥墙上掏了洞,塞进木头,抬住一边,再两截毛木头支住另两只角,便成。上边放着李老师走时特意留下的煤油灯——一只墨水瓶,插上穿有粗棉花线的铁皮管,里边的油满满的。尹重明带来的书和画夹,也放在上边。两张旧竹椅很随意地靠门板边放着。煮饭便在寝室门外左边的阶沿上,用竹为墙。
如今这个学校,已有四个斑,公民办各二。这祠堂放了一个民办,另一个民办在斜对面山上的黄家祠堂。两个公办放在外边的两个教室。
漆娘就住在坎下左边同厕所一排再加拐角的房子里。拐过去的房子与祠堂并行,中间一间是大队卫生站。靠右顶角及右边一排,住的两户也是漆姓本家。
几家人连学校占用的祠堂,围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
尹重明站在寝室门边,高高在上。他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些。他看着那闪动的三两点灯火,听着不时传来的孩子嬉闹声,不多会便厌了。
他转身进屋,把门拴上,摸索着找到火柴,点上油灯。一把竹椅一坐上去,便“吱吱”作响,换一把,照样。
尹重明坐在椅子上愣了一阵,便找了铅笔,在一张十六开纸上画起画儿来。
当他躺在床上时,两张默写的人物素描已钉在墙上。
迷糊中,他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尹重明醒了。屋顶的亮瓦提醒他,天快亮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只是作息时间表上排定,上午要九点才上第一节,起得早是没有用的。
他还是起来了,横竖睡不着。本想开门去外边操坝活动一下,又怕坎下狗叫,惊了下边的人。想想点灯入座,记起日记来。
开门煮早饭时,他发现靠门边的墙上还挂了个铜铃。取下来看看,便放在门板上。
开学的第一天,尹重明觉得没半点意思。当然,这得怪他自己。他的意识中,这第一天很该有一番热闹景象。然而,实际状况显出的那份冷清,却寒了他的心。被叫做望龙村小负责人的黄六合,第一天竟没来打照面。另一个公办班没调老师来,由卫生站林思平代看着等老师。祠堂里那个民办班的老师是大队长的女子,叫胡琴琴,快十一点才病恹恹地到来。
林思平是八点半到的。此人精神满好,留分头,走路不时把头发向一边甩。他把李老师交他代管的东西交给尹重明,除了名册,学费,还有一口小闹钟。
尹重明翻翻那名册,知道自己有二十七名学生。
“不管怎样教。五年级下期了,一期就毕业。”林思平说。
快九点了,尹重明把钟和铜铃拿进教室,很快满教室扫了一眼:
“谁来管时间。”
有人举手。尹重明便随手指了一个。
这第一天太平淡,尹重明脑袋里连一个学生的名字都没留下。
放晚学后,他见存水的瓦缸里水已不多,便担了一对大木桶,按漆娘的指点,上山走了一里半路,去一个高石坎下的水凼里担回吃水,开始煮饭。烧的是李老师他们剩的柴草,够用好些天。
漆娘说,要买柴禾,逢场天去大路边守着,有人担起从那里过,就可以叫住买下。
肚子问题解决了,尹重明便去操坝外边看那一塘水,他想从水里找出一点什么可以看的东西来,却找不到。“这水肯定是臭的。”他嘀咕着。
“重明哥!”脆生生的。
“哎!你是?”他扭头看见的是一个与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少女。那微圆的脸蛋儿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是董英。”她老是在笑着,脸上也就显得极有生气。
“哦!”他猛然记起那天母亲听说他分到这里教书时说过,那是幺姑那里。他熟识幺姑,因为隔房幺姑爱回娘家。“你是幺姑的女子!”
“你说喃?”她又笑。
“没错。前几年在我们那里见过你。只是变了。”
“不过大了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听人说的。人家说新分来的老师姓甚名谁,我妈听了还有不知道的。”
“也是。”
“我妈说,请你今晚去我家耍。”董英说这话时有点怯怯的,怕遭拒绝的怯。
“我正愁没处耍。既在幺姑门前教书,不请也要去的。”尹重明说,“我去锁上门。你稍等一下。”
他走到门边想起,第一次去,总该提点什么作礼物才好。一摸后脑勺,有了,包里不是有两包白糖,一包饼干么,是母亲为他备下的,正好派用场。
他一进屋,董英也跟着进了屋,她并没有干等。
“你看,这里可不像老师住的地方。”尹重明说。
“我觉得像。”董英一边说一边看。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二胡,看到了昨晚钉上去的画。“我们五七中学的张老师也会拉二胡,我喜欢听他拉。”
“我拉你就不喜欢了。”尹重明说,“杀鸡杀鸭的,难听得很。”说话间他已从包里取出了白糖,饼干。
“人家又没听过你拉,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就因为是表兄妹,以前又见过面的,相聚不一会儿,双方都没了拘束感。董英这时就更是,只见她说完话,还嘟了红唇,一副娇态,
“哪天空了,我拉给你听,不吓跑你才怪。”
“这画上画的是哪个?”董英把话题跳开了。
“两个师校同学。”尹重明轻描淡写地说。
“好漂亮噢!”
“你起初说起五七中学,你还在那里读书?”
“读哇。就这一期毕业了。我明天就该去学校了。”
“高中?”
“高中。”
“我真羡慕你。”
“你才怪喃!”
“我一个中师生,好些课程还没有你学得扎实。”尹重明挺认真地说。
“你还挺谦虚的。”董英笑着说:“我们还是走吧。”


黎新乡地处全县交通要道,来来去去极方便。乡政府坐落在一段坡道上,距县城只有十五华里车程。既是乡政府所在地,虽然房屋稀稀落落,但商店,医院,信用社,邮局代办点什么的,还都有。坡下是一座公路桥。离桥三十米处,有一截与桥平行的长城垛口似的石坝,一年四季,白花花的水从那里往下翻,好像不曾断过。如选对时候,站在桥上向两边看,全是绿森森的水芭茅,那石坝边翻过来的水,就如从那片绿中浸漫而出。
黎新乡小,原来是在现在的乡政府大院里。后来在乡政府斜对面的坡顶,全用条石修了三排教室,几间住房。只是不知依了谁的设计,房顶是拱式的,也用石头,防漏处理太差,一下雨必漏。从外观看,还会看成是饲养场或什么工厂。唯一可说声好的,就是校园里里外外全栽上了白杨。成势后,既可挡风遮阳,又是近围一景。
尤扬分到这乡,并留乡小。当校长安排他任初中一年级数学课,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淡淡一笑:“听校长的。”
第二周六,代管收发的刘老头大喊:
“尤扬老师,收信!”
“谢谢!”尤扬几乎小跑过去接了信。一看信封,就脸红了,心跳跳的。
尤扬回到寝室,把门关了,才拆信。
尤扬:
我从熟人那里知道了你的地址,很高兴。想了好久,还是写封信给你。
我很留恋我们一起呆过的日子。一段人民渠工地,被我们走了不知多少回。只要你
在场,我心里就踏实,愉快。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一回,我们一起去量土方,被暴雨阻在隧道里。那时你我都
还小,只觉得好玩。那场雨下了将近一小时。
自那次后,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懂事了。虽然那时我才十九岁半,你才十七岁。
后来,你去读师范了。我以为你假期会来找我的,可你一直没来。
你如果愿意,我便到你学校来要。
盼望回信。
冷倩芬
七四年二月二十日
尤扬看完信,难免忐忑。在尤扬的记忆里,信中提到的事太久远了。就是冷倩芬的容貌,此时也是模糊得很。她居然想来学校。
在尤扬努力想把问题看透一点的时候,他已下了这样的判断:冷倩芬并不难打整。
尤扬很快写了一封短信,说自己刚工作,任务重,又还想入党。功不成业不就的,个人问题暂放一放。放暑假要约几个同学去人民渠沿线写生,那时可能见面。
尤扬在信中提到入党的事,因冷倩芬早已是党员。
趁晚饭后去买洗衣粉的当儿,他把信投入了邮筒。
尤扬回转后,立即动手备下周的教案。
“尤老师,快点,三缺一!”声音到,人也到,袁老师进了门。
“我正备课,不去。”
“星期六,大家都在图轻松。”袁老师拉起他就往外走,“他们在等。”
“好,别拉,我去。”尤扬转身把笔帽上好,往上衣口袋一插。
办公室里,战场已摆开,早就有一伙人干开了。
“盯到,四个K,推车车!”
尤扬心不在焉,出牌有点乱,眼睛不时望门口。
终于有人来了,是学校工友。
尤扬叫道:“李师,你来接一下,我有事得出去。”
当别人玩牌玩得累了,散了伙,尤扬则写好了两天的教案。他去上了厕所转来,在书桌上铺好纸,练起毛笔字来。
这一段时间他在临帖。这帖是上次同梁亮一起在尹重明家玩时看到的。是尹重明隔房姐哥的爷爷的亲笔。你道他爷爷是谁,原是西南师大艺术系一位老教授。字块大,又是原本,临起来挺合意。他打算再临两个月,抽时间去尹重明处还了。
第二天一早,尤扬去伙食团买了一碗稀饭,一份泡菜。把肚皮应付过去后,便提着画夹子出去了。临走,他又仔细品了品昨晚临的字。
尤扬下了坡道,过了公路桥,从右边一个不高的坎子上下去,顺水道向下游走去。他要画画桥,画画乡政府。
这一截水流很平缓,让人觉察不到水在流动。水草很厚实。水芭茅去年割去后,到现在才开始向上抽出绿剑似的小叶片。
离开桥约有三百米了。水那边是一个高坡,是乡政府。坡上有必篷很好的竹。这里可以观察乡政府的侧背。要想很好地表现水,表现桥,表现乡政府,这里还比较合适。
尤扬停下了,开始比画起来。
在画画停停的过程中尤注意到这面坡坎上,除梯地里麦苗,油菜成片的绿外,凡见得着土块石头的地方,好像被喷洒了星星点点的淡黄绿,虽不是蓬勃的春景,但却更感觉得有一种萌动着的力,让他心旌摇荡。当这种感觉在他身上弥漫时,他握笔的手动作敏捷了许多,笔头上的感觉有了。
尤扬停了笔,把画夹靠在一低矮的树丛旁,退开去。这时他那清奇的脸上有丝从心底升上来的笑,耳廓自觉不自觉地小弧度摆起来,双眉向上一扬一扬的。一种多么特殊的自我放松,自我陶醉!
他想换一角度再画一幅。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桥头下来了,下向他走来。
这是梁亮。
尤扬不知道梁亮找他什么事,但他知道,梁亮来了,他就不能老是画下去。
于是,他拿上画夹,迎着梁亮走去。
走拢了,相互在肩头一拍,快活地一笑。
他们一同回到学校,开了房门。一看小闹钟,已十一点半了。
“走,去李师处要瓶开水。”尤扬说。
俩人并肩而行。
“你这里比我那里要好些,全是新房子。”梁亮说,“我那里有十三个班,你这里有多少?”
“十五个。”尤扬说,“下期还要多,春季招生改为秋季招生。”
“听说尹重明那里差得不行,才四个班,房子也烂。”
“听说过。他不会亏。你知道他的性格。”
打回开水,尤扬兑了两杯糖水。
“今天我来,”梁亮接过一杯水,喝了一口说,“一是有点教学一的事弄不醒火。二是我父亲说,杨苹比罗兰兰强,我有点拿不定主意。”说完不自然地笑笑。
“先喝足水,事情一样一样地办。”尤扬从一开始知道梁亮也留乡小任初中一年级的数学课,心里就在想,怎么一些同学都这么个运气,在初中到处办又没有足够师资这个卡卡上,像被抓夫一样给抓了上来。够教小学的学历教初中,有些知识能做到一碗水盖一碗水,就相当不错了。看来,还只有多花力气在教案上,才敢面对学生。想到这里,梁亮的第一个问题就解决了。
尤扬继续喝水,脑子里已认真地替梁亮把杨苹与罗兰兰进行了比较筛选。选好了,尤扬突然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这很明显的答案,如就单方面的选择,是不能叫问题的。那么症结在哪里呢?还是先谈开来看。
尤扬仰脖子喝干了水,把嘴一抹,先笑开了。把梁亮笑得直愣直愣的。
“教学上的事,我们相扶着吧。你我备课都有一定的提前量,每星期天对调教案,相互取长补短。好在相隔不远,骑自行车不过一个小时就到。”说到这里,尤扬略一停顿,“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说,直取杨苹。”
“这第一个就这样定,比预期的好。只是第二个,最终还是个问题。”梁亮说。
“什么?”
“我是想,杨苹同尹重明这一段相处还不错。”
尤扬一下子明白了,说:“他们两个没事。听我的,就看你如何行动了。”
“好!”梁亮高兴起来。
下午,梁亮满意而归。
送走梁亮,尤扬看了一会小说,便给邱洁写了一封信。信是寄邱洁在县城的父母那里的。与邱洁毕业分手时都不知各自会分到哪里。



“尹老师,在不在?”
“在,我在。”尹重明应声来到门边,“漆娘,什么事?”
“送把菜你吃。”漆娘递过来一把莴笋,几只青菜头,一小把香葱。这么多东西,她竟是扯起前襟做成兜儿兜来的。拿完了,她放下前襟拍打几下。
“这,多少钱?”
“啥钱不钱的。”漆娘边说边走,“吃完了,我又送来,土里出的。”
漆娘五十开外,个高挑,头上挽个鬏,挺精神的。衣着是白布染成黑色那种,自己缝成满襟。丈夫留胡须,抽烟,比她略矮。儿女一窝拉。前面是两个儿子。大儿子已婚。媳妇挺白净,算得上漂亮。小儿子小学毕业,务农。后边两个是女,大的叫漆秀秀,十六岁,正在尹重明班上读书。小的读一年级。媳妇很会生养,只两年,漆娘身边就有了一个孙儿,一个孙女,这阵肚子又翘起多高了。别人说:“漆娘有福。”漆娘就笑。
从第一次漆娘送菜,隔不多久,必再送一回。
尹重明也不多说,只客气一句:“辛苦漆娘了。”
“哪里话,哪里话。”漆娘说。
不知从啥时起,尹重明会时常提醒漆娘:“漆娘,那毛坑堵起了,用水冲一下,全担出去。”本来学校厕所是五队包了的,收入归村上。现在尹重明觉得漆娘家的自留地里很需要学校厕所那物体。尹重明想到这一点,是亏得漆娘的丈夫提醒。那天,尹重明去厕所,见漆娘的丈夫在往一只大桶里装那物体,有的掉到地面上,便说该用水冲下去,再从那边舀。
第四周一下午,一个自我介绍叫王平直的五十开外的男同志在教室边找到尹重明。
“我才接到通知,让来这里暂上二年级的课。住宿说是同你一间。”
尹重明看这人,白,干瘦。眼睛无多少光泽,面容显出一种病态。
“走吧,先去寝室歇着。”尹重明回头让学生自习,便领王平直去寝室。
“我身体一直不好,有气管炎,早就申请退休,就是批不下来。区上说这里缺人,叫我顶一下,批了就可以走。”
门开了,尹重明让王平直先进。
“哎,比我想象的还差!”王平直把自己的东西往空床上一放。
“王老师,我们换一换,那床稍宽展些。”
“不,我是临时来顶一下课,说不准哪天就走了。”王平直语气很坚决。
相处了几天,尹重明归纳出与王平直共居一室的利弊,利有三:一、有人拉话解闷儿。二、伙食可以互通有无。三、有的东西可以互为代购。弊亦有三:一、王平直一早一晚咳嗽之剧,谁也无法做得了事。二、王平直抽烟,并且是叶子烟,尹重明不沾烟,被呛,薰,受不了。三、王平直有早睡习惯,不到九点就睡,尹重明不到十二点是没有睡意的,要亮了灯做事就会影响王平直。
趁周六去乡小集中学习,尹重明找周书记摆上了一二三。
“克服到点,暂时的。再说气管炎又不传染。有几个当教师的老了又不是这样。”
周书记说了,尹重明就无话可说,还只有老老实实地又回到那种环境中去。
好在尹重明脑瓜还灵,他采取避着来的办法,有些事,他移到教室去做,化不利因素几近于零。
一日,尹重明在教室画梅画得倦了,收拾好纸张笔墨,去寝室放好,取下二胡来到操场靠水塘一边的石头上坐了。刚才王平直不在寝室,可能是散步未归。尹重明在与王平直的接触中,感觉到王平直是个有学问的人,但有许多事都不顺心。偶尔从林思平及漆娘的言谈中,了解到王平直的一些事,这对尹重明来说,又算是长了些见识。
王平直本是一所乡小学的校长,语文教员。教学行政都出色,是有魄力的人物。只是妻子在农村,又隔得天远地远,一年除寒暑假得闲回去,是难得见面的。他又是党员,在这运动接运动的年代,大多的假又由不得他作主。时间一长身体熬出病来。他的身体一有问题,便是与他相近的一位女教师主动照料。平日里彼此在生活、感情上有关照。结果,他就败在这关照上,因男女问题被撤职。
对王平直,尹重明是尊重的,对王平直的遭遇,尹重明是同情的。
天色渐暗
二胡曲子《赛马》的一个个音符在夜色中飘散开去。尹重明开始拉得漫不经心,拉着拉着就有了感觉,便不可收拾。身体上的一点点疲惫,精神上的一点点纷扰随那跳跃的旋律去了。
四周的山影已比先前深重了许多,天空呈暗蓝,如用大排刷刷出的背景色,衬托出山的轮廓。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那暗蓝是被刷在一个巨大的穹形底板上,与被它界划出的山影,共同形成一个奇大的不大规则的球形空间。
尹重明清楚地看出,他自己就处在这个球形空间内。这倒像是个怪异的舞台,没有灯光,没有幕布。只有神思的飞扬,只有心灵的碰撞。什么角色都可以在这里表演,导演是不存在的。每个角色都可以在这里把自己的天才演技发挥到极至。尹重明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角色。
“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
这曾引起尹重明强烈共鸣的歌声,经他心底冲出,在他感受到的特殊舞台上形成回环的声浪,撞击着他。
一种豪壮的情怀,一种难得的通泰!
他自己感动了自己。
“尹老师。”
“尹老师!”
……
“哦,是王教师!”
“我喊了你好多声呐!”
“是吗?”
“你一直没回过神来。”
“实在对不起。”
“这从何说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王平直说,“平常的的病及坏习惯扰你是不轻的。”
“话不能这样讲,王老师。”
“说实话,我是被感动了,才想接近你。在这些年头,能如此地迷醉于自己的爱好的人,实在为数不多。”
“大家都一样地过。我只不过找了点事做打发时间。”
“要是早些年你分到我们那里就好了。现在,我要退休了。”王平直说完,丢下一份暮气沉沉的慨叹。


全乡教师大会正在进行。
会上尹重明突地有了一个想法,便扭来扭去找杨苹。终于扭歪了脖子在后边好远的地方找到了。
憋到散会,尹重明先去乡小校门口等。
“杨苹,我今天想跟你走。”
“哦!”杨苹感到有点子突然,“好,真的好!我可是早想请你去,又怕你不肯。”
“听说你们学校环境幽静,规模仅次于乡小,就羡慕。想去写写画画。”
“正好。有个前年分去的美术老师,听我说起你,就想同你一比高低。”
“说不定他会输!”
“这是我所愿。”笑,杨苹特有的甜甜的笑。
尹重明注意到,与上次在一起玩时相比,杨苹又平添了一分妩媚。春来了,人也跟着春走么!
一路上,杨苹比较兴奋。谈了工作以来的一些感受,又谈她对过去同学的思念。在尹重明的感觉里,杨苹一举手一投足,所显出的皆是一份优雅,一份愉快,更兼青春女性的那份自信。
不觉间,他们就快把那段杨苹以往觉得难走的田间机耕路走完了。
前边出现了一大片极有气势的绿,这种阵势在乡间极少见的。因为是仲春,各种树木都正抖擞着精神把新绿尽情地倾吐。有不少的花果,开开谢谢的都有,杂在绿阵中,更显那一大片绿的分量。
“你们学校肯定在那里边。”尹重明激动起来,与杨苹并了肩。
杨苹没有避让,随着他,并说:“进去看了后,你的感觉会更好!”
进了第一道大门,见一个长方形的坝子,几株橙子树,是一个小小的活动场地。第二道大门进去,就看得出一个个的教室了。这里有一个长条形小天井,天井中间是一排条石砌的花台。花养护得很好。
杨苹带着尹重明一直往里走。又是一道大门进去绕着转上一圈。尹重明感到这地方来头不小。第三道大门进去转那一圈,他看到这里由三个宽展的天井隔开,中间两排各三个教室,其规模可想而知。最让尹重明激动不已的是整个建筑群的木结构。尹重明从木结构中感受到的不单是古色古香,还有一份儒重。
杨苹适时地说:“这本是大地主凌一方的房产。儿子凌雪雁留学日本跟了共产党。刚解放那年,当时为解放军某师参谋长的凌雪雁回了趟家,把这房子亲自交给了人民政府,并要求稍作改动办一所学校。他还特地为这学校确定并题写了校名‘栖贤小学校’。那牌子原来就挂在第一道大门上。六六年夏,有人说这牌子没有革命气派,取下来给砸了。”
“好可惜!凌雪雁的字肯定漂亮!”尹重明说。
“还真叫你给说准了。”杨苹说,“我隔壁赵小玲手上有那牌子的照片。赵小玲瞒着母亲拿来我看过。我是外行,就只觉得那字好看,看上去挺舒服。”
“能让我也看看吗?”
“你也太急了,好像那照片就在我手上一样!”杨苹说,“赵小玲今天回家了。只有以后让她想法再拿出来给我,我再通知你。”
“真遗憾!”
“你也真当回事,就当我编了话说着玩的,不就结了。”杨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弄点吃的吧。”边说边领头向左边天井最里角走去。
杨苹的寝室较大,约二十平方米。摆放的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小圆桌,几把有靠背的小竹椅,一个精致的可晾毛巾,可放香皂漱口杯的洗脸架,外加一口小皮箱子。这些物件经杨苹的手,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墙壁全是木板的,地面也是木板的,虽油漆剥落,显得陈旧,但整体上很是爽净,亲切宜人。
杨苹见尹重明进屋后愣着看这看那,就说:“来,你点火坐锅,我去找点青叶子回来,煮挂面条。”说话间将一个崭新的煤油炉,一口铝锅放到靠门一方的窗下,一盒火柴放到尹重明的手上。尹重明还没反应过来,杨苹已出门走了。
尹重明开始点火,坐锅。“咦,水呢?”他端着锅没见屋里有水,便向门外张望。“嘿!”就是门前天井里就有水槽水龙头。他很快洗了锅,接了小半锅水,回屋坐到炉子上。这时,屋子里光线暗了。尹重明正寻油灯,却看见办公桌上方悬着个电灯泡。便寻着开关线一拉,亮了。
杨苹很快回转,手里拿了两根鲜嫩的青笋尖,几根香葱。
“我还担心你出洋相呢。没想到你还能干得很!”杨苹笑嘻嘻地说。说笑间杨苹从办公桌盒里拿出四只鸡蛋打在锅里,“水掺得正好!你把葱葱切了,我弄碗。”
杨苹因天气渐暖减去了一些衣物,她那早就成熟的风韵尽显。而她这时又说又做自然显露的灵性,就更添她一分魅力。
尹重明不答腔,只按杨苹的吩咐去做,但他的眼睛,却老是往杨苹身上看。
杨苹有所觉察,便笑着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要同你比试画画的吕宏就住在那边天井。刚才我去告诉他你来了,他说等你吃过饭休息一下,他会来约你过去。我给他说,明天有的是时间。他说也行。你说行不行?”
“行。也不行。”尹重明慢条斯理地说。
“为啥呢?”
“提到画画,我的手就发痒。”尹重明握拳一挥。
面条已经煮好。杨苹先给尹重明挑好一碗,放在小圆桌上。
“过来,手发痒也吃了再说。”
尹重明去桌边坐下,等杨苹挑好面条也坐下来,才动筷。他翻动着,让下边的猪油与面上的葱葱同面条调匀。他发现碗里有三个鸡蛋,趁杨苹一心在翻动面条时,把一只荷包蛋放进了杨苹的碗里。
“哎呀呀,大小伙子,还客气!”杨苹想还过来。
尹重明终是不让。
“好,快吃吧!看差啥味不。”杨苹带头吃起来。
“好香,我可第一次吃这等美味!”尹重明说。
“心理作用。”
“不完全是吧?”
“你有我清楚!”
“我是想糊涂都糊涂不起来。”
“看,我们这同说相声差不多。这可是我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杨苹小口小口地吃着。
“我也有同感。你说这怪不怪?”
“不怪嘛。这么好的面条等会成了糊糊才怪。”
边吃边说边笑,难得的情趣相投。
当他们吃完一同去外边洗好锅碗刚进屋,突然停电了。
“别动,我来点蜡烛。”杨苹说,“这一段时间电都不稳。”
一支蜡烛立在办公桌上,烛光一摇一晃,又是一种情调。
“坐,我给你倒杯水。”杨苹嘴到手到,“慢慢喝,休息一下。晚上就睡我这里。好不好?”
“嗯!?”
“我有隔壁赵小玲的钥匙,我去隔壁睡。”
“还是我去隔壁吧。”
“客听主安排。”
“吕老师的画究竟怎样?”尹重明还是想着画画的事。
“明天,你同他比一下就明白。不过先告诉你,我不是鄙视他,他画到死也赶不上你。”
尹重明听出她话语里的怨恨情绪,心里不免一惊。
“我这两下子我知道。就即或是今天强过人,说不定哪天我不再画画了,他就超过去了。你知道我心多,一会儿想当画家,一会儿想终身搞音乐,一会儿又想出几部大部头,老把握不住自己。”
“重明,”杨苹不知不觉改了称呼,“你知道你最讨人喜欢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就是那种啥都想试一下,学一手的冲闯劲。”杨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又说,“在师校的时候,何玉瑰她们几个都是这么说的。”
“别老是一个劲儿地抬高我了。也别管别人怎样看我吧。”提到何玉瑰,尹重明的心沉甸甸的。
“看,我离题了。”杨苹注意到了尹重明的细微变化。她把座椅向尹重明挪近了许多,拍拍尹重明放在膝上的手,“说画画的事吧。相信我,我不会高抬你的。拿不稳,我是不会让你去比。这开不得玩笑。你信我吗?”
“信。”
“这就好。”杨苹这时把一双手压在尹重明手上,“重明,我求你一件事,你不一定非要答应。”
“我想,你求的事我能办的决不会不办。”尹重明感受到了那双手的柔滑与温暖。眼睛正正地迎住杨苹那双大眼睛。那双大眼睛会说话,里边有两颗闪闪烁烁的星星儿。她身上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吕宏太烦人。他同你比画画,是因为我为挡他而提起你,……”杨苹如此这般地说。
尹重明心里正产生一种假设:如果她那两片灵巧的唇与我这唇重合……
“行不?”
“行!”尹重明抽出手取过桌上的水,把水一口喝了下去。
“还喝吗?”
“喝!”
是夜,尹重明老是睡不着。
临睡,杨苹走到门边,回头灿然一笑:“祝你好梦!”
可他睡不着,好梦自然还没有。
也许是杨苹身上的芬芳气味刺激了他,也许是今天经过的一些事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尹重明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生蛊惑。一个个关于女性的美好场景,如一个个电影镜头,在他面前闪现。
一朵五瓣红花,越来越大。花瓣中间一圈呈浅黄绿,继而白,再浅红、玫红,几根桔黄花蕊,顶上几浅黄。“明明,送你一朵花,你那钥匙可以套在上边。”郭小英笑盈盈地说。尹重明接过这用胶线编扎的花,见花蒂处带了个铜色圈儿。“这是你扎的?”“你不是老看人家扎花吗?”郭小英用手羞他。尹重明红了脸。
尹重明不仅用眼睛看郭小英扎花,也看她那纤纤巧手,还看她粉嫩俊秀的脸,看她行走时飘逸的姿态。郭小英常用很鲜的红色或黄色蝴蝶结扎一根又粗又长的独毛辫。那毛辫很解人意地在她那发育很好的后腰上荡给尹重明看。尹重明很喜欢听她脆甜的笑声,还喜欢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可惜,那时尹重明从没敢正视那双眼睛。那时,他们都是中学生。
“尹重明,给你。”何玉瑰把几只鲜红的大桔子放在了尹重明的课桌上,若无其事地去后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周围同学在窃笑。尹重明慌慌地把桔子放进桌盒。桌盒里塞进了太多的书,一只桔子在里边呆不住,跑出来滚到同桌脚边,同学捡起:“这该我吃了,享你的福!”“别说话,老师来了。”
一下课,尤扬与梁亮笑着围了上来,手全往桌盒伸。尹重明只吃上一只。
“尹重明,拉《沂蒙山好风光》,我唱。”何玉瑰说。
“我记不住。”
“给,这是我给你抄的。”何玉瑰把一个笔记本摊在尹重明课桌上,往他后边一站。
这曲子是音乐课上刘国栋老师讲民间小调时讲解并演唱过的。
“拉5.2弦。”何玉瑰提示。
尹重明拉开了。
“人人那个都说哎咳哎,沂蒙山好,沂蒙山那个山上哎咳哎好风光……”何玉瑰的音色很美,声带颤动使歌声有了风琴簧片颤动的味儿。
尹重明当时想,她那声带颤动的情形一定很动人,很想向那时张时合的口腔里边望一下。可是尹重明头也没动一动,一心只拉他的二胡。
何玉瑰也有一头值得欣羡的黑发,长至臀。有时半天劳动课完毕,何玉瑰去了女生浴室出来,那长发被她用花手巾一束,披散在后,如黑色瀑布一般,煞是引人注目。尹重明碰到过两三次,却成了终身记忆。
尹重明把何玉瑰同他的友好相处,看得很神圣。就是尤扬,梁亮不慎拿他与何玉瑰开了玩笑,他都会很恼怒。
直到不久前,尹重明在镇上听人说:“何玉瑰同一外县同学结婚了。”他才被震明白:原来她也是要嫁人的!
何玉瑰约尹重明去师校外边的小溪旁转悠,去大河边拣菊花石。她向他摆谈她父母哥弟,她让他代其拆写家信。这纯何玉瑰式的情爱表白,待尹重明读懂,已水过三秋了。
尹重明躺在杨苹的床上,好生懊恼。
“何玉瑰!……”
迷糊中,尹重明觉得他正充满激情地拥住了她。他的手在那躯体上缓缓抚摸,肤觉温和细腻。他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馥馥鼻息。

      7
梁亮自去尤扬处讨回主意后,教学上的事应付自如。尤扬的教案清朗详尽,梁亮的脑瓜也灵醒过人,好教案看上几遍,站上讲台也就如胸有丘壑。
只是罗兰兰与杨苹的事,处理起来不太顺心。梁亮给罗兰兰去了信,东扯桃子西扯瓜,写了几大篇,目的一个,委委婉婉地把罗兰兰从心里推出去。不知是罗兰兰装迷糊还是真的不懂他的心,头两天还来封火热的信。信上说,她把他那封信读了又读,读得很感动,感动得是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地要去想那与他相处过的朝朝暮暮,与他商量她与他是不是“五一”就结婚。
杨苹呢,梁亮曾去过杨苹学校,就是运气不好,杨苹有事去了镇上。梁亮要去尤扬处换教案,不便久等,没见着。梁亮打起了杨苹父母亲的主意。既是与杨苹一起去过她家,人已熟了,又加都在这么一条小街上,见面的机会多。梁亮尽可能挤时间同杨苹家里人摆条,或时不时提点鱼儿、水果什么的,去她家坐坐。杨苹的父母留饭,他也不推。一来二往,他还帮着干这干那。慢慢地,杨苹的父母也便有了那层意思,只是杨苹还不知道而已。
近几天,梁亮急切切地想见到杨苹。杨苹这头敲不定,罗兰兰那头话也就不敢说死。怕扁挑一滑,两头没抓拿。
早在师校读书时,大龄男生就笑闹着说:“女同学太少了。两男配一女,男同学还有剩。”梁亮就想,必得抓上一个,不可太选。因为他的隔房哥哥梁盛林的家庭,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事业要成功,家庭必须是挡风避雨的大厦,是支柱,是动力。
梁盛林,1.79米高的个子,浓眉大眼,体魄雄健。华南师范毕业,县高完中教物理。就因为太选,高不成低不就。到最后只好在乡下找了一个,相貌还可以,就是不识字。梁盛林寒暑假回家,家务活,农活压得他愁眉烂眼。
梁亮决定先给杨苹去一封信,投石问路。
交了信后,因下午无课,梁亮顺道拐进杨苹家去了。杨苹家在这一条街比起来,还算殷实的人家。父亲在供销社,母亲在甜食店。房子是一进四,最后面还有一方菜地。
杨苹的妹妹杨惠在家。
杨惠其人如其名。虽只初中毕业,但脑袋烂,没考上高中,也不想再读书,只想等份工作。在家闲来无事,去借了点杂书,看个热闹,心里也就装了不少货物。她见梁亮来家勤了,便看出些名堂来,于是想帮他一把。今天见梁亮一进门,便说:“梁哥,我正想去找你,你却来了。”说话间把梁亮迎进里间,双手吊在梁亮肩上,“我给你说嘛,下星期天恰好是我母亲四十岁生日,我姐肯定回。我姐最听我妈的,说东就不敢西。就这。”
“啥呀,你说,你姐,她肯定回?”
“嗯。”杨惠撒起娇来,“不过,一定得谢我。”
“谢啥?有了,我早就想给你买套衣服,就是不敢。”
“啥敢不敢的。这就定了,不管事情如何,不准反悔。”
“说话算话!”
杨惠说:“起誓!”
“起誓!”
杨苹本打算周六下午就赶回家,也好帮母亲的忙。差不多父母的生日里,寿星比谁都累。杨苹很爱母亲,总想让母亲轻松一点。只是去镇上采购生日礼物晚了,便在一个同学家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方赶回。
一进屋就瞥见梁亮正在厨房母亲身旁忙这忙那,不觉一怔。梁亮今天出现在这里,杨苹有点预感,但总觉不合情理,毕竟,她还没表态。她显得不自然,好像这不是回家,而是到一个新地方做客。
妹妹飘了过来:“姐,你买好多东西给妈妈,有我的吗?”杨惠说着一手接过一个大一点的包,一手拉着姐的手,去了母亲房间。
“姐,我给你说,梁哥常来帮妈做事,妈妈很喜欢他。今天是妈妈特意请他来帮忙的。”
杨苹这时考虑到这同学第一次来家是自己领回来的,今天既来了,先应付过去了再说。她的性格和教养不会让人过不去。
杨苹脸上很快有了笑容,高声琅气地去了厨房:“梁老师,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还这么勤快!”说话间挽起袖子,“你去歇着吧,我来,别把客人累着了。”
“哪里,哪里。”梁亮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还有点子害怕。这出戏是个啥结尾,心里没数。
“苹儿啊,”母亲说话了,“有小亮儿在这里,你就别掺和了。你去看看外屋的茶水、糖果备好没有。再去看大舅、二舅,还有幺婆、五婶他们,请他们早点。”
“也好。梁老师,那就辛苦你了。”杨苹说,“妈,我就去了啊。”声音一完,人也就到外屋了。她心里在嘀咕,“妈也是,八字不见一撇,就小亮儿,小亮女地叫开了。”
这时妹妹又跟过来:“姐姐,我替你高兴!”
“高兴个屁!”杨苹吼妹妹,“你在这儿洗茶杯泡茶,用盘子装糖果瓜子。我去请客。”
杨苹出得门来,顺街走了一截,拐向一条小巷,走过去,进了一片梨园,寻了个背静处。客是用不着请的,父母那一辈人,太讲究这些了,一个平常生都不请自来,要闹几天的。
杨苹需要一段相对的冷静。母亲派她请客,不能不说这是母亲太了解女儿的缘故,故意派了个虚差。
偌大一片园子,空空的,没别的人。枝繁叶茂,叶下躲的尽是刚核桃大小的梨。不时有一两只杨苹叫不上名的小鸟穿飞,很是清幽。
杨苹选了一棵较大的梨树作靠背,掏出手巾垫在一块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坐在那里沉思。
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频繁地与不同异性打情感方面的交道,原来这比带好一个班,上好一堂课要难办得多。现在是必须选择,模糊态度只会把事情搞糟。
那天接到梁亮的信,只想,先拖着。现在看,拖不得。这些男娃子怎么办这些事都喜欢一窝蜂,图闹热?比如尹重明,以往你找他,他没一点反应,现在却突然“杨苹,我今天想跟你走。”那到晚上,他的神情,很惹人,如果他采取行动,得到的必是顺从。他那眼睛里正有一团火在燃烧,看到这情形的女性会怎样呢?自己当时就真想搂住他,亲亲他的呀,如果不是怕吓着了他,也许就已经……毕竟他太小,懂的还太少。第二天比画画,尹重明的表现极配合。他说:“杨苹,你当模特儿吧!”时间不长,尹重明已经把画好的画钉在了墙上。他用不着再深入刻画下去,轮廓、结构、明暗,都有了。他瞟了一眼吕宏的画,便如遥遥领先冲过红线的运动员,自顾一旁休息去了。尹重明本身的文化艺术修养体现在外观上,就强人一头,哪还用得着头晚讲好的怎样显怎样摆。其效果比预想的好。最后回到寝室,大着胆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他只脸红红的,一副十足小弟弟样儿。她是满心以为他会给她一个回吻的。他的心是不是太深了,一眼看不透?
梁亮这家伙,在师校时见了人是爱答不理的。最后两期与罗兰兰相处不错。听人说他们已正式定婚。现在怎么突地改变了目标,采取的方式又是一般人不容易接受的。梁亮与尹重明比虽内秀不及,但作为校篮球队队员,体格语言是刚强、进攻。一般女孩子择偶标准有这一条。加上他讨家人喜欢这一点,作一个丈夫还是资格的。
二十二岁了,最希望的是干干脆脆,痛痛快快。
思路一明晰,杨苹的脸色也明朗起来。在她站起身的时候,一阵微风拂过园子,叶片儿一下子全动起来,活摇摇的,还有细柔的声音,很像是在为她吟唱。
午晏很是热闹,光鞭炮就响了半个小时出头。客是常客,但气氛却非同寻常。酒足饭饱,茶水管够后,几桌扑克牌摆开,几乎安顿好所有的客人。
杨苹把梁亮招进了自己的闺房。
他们开始对话,一直很放不开。
“没想到,你会先闯到家里来。”
“我去你学校找过你。”
“你信上说的,我想了,现在可以相处,暑假最后定。”
“我也这么想,刚工作,时间和精力有限。以后常通信,加深了解。”
“常通信。”
“好,每年这个日子,就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
“你想得太扎实了!”


尹重明登山去了。
学校后边这座山,高高的。顶子上突地收进去许多又直直地高上去,远看似一个巨大的墨水瓶盖放在那里。听漆娘说,这山叫做盘龙山。依这名儿看,那“瓶盖”就是一条盘着的龙才对。左看右看不像,尹重明想,大概取那名儿时是像的,年代久了,才是现在这模样的。
尹重明早想上去看看,又一直忙。好在这山不是深山老林里的山,得上下各走几天几夜。这不过一个小时打来回的事。他花了中午放学后的时间。
尹重明沿着学校左后侧的小路向上攀登。
远处看足下这一带,色调呈暗赭带绿。现在临近了,看到的是上一块下一块人工垦出的沙地,庄稼不长,长了狗尾巴草。稀稀拉拉地在未开垦过的地方长了黄荆树,马桑树。一些陡坎子上,野花开了不少,毕竟是春事正盛的季节。但任怎样也盖不住黄土,红砂石。
起初还像有路可走,只是陡一点。越往上,足下踩的是一个一个的坑,足上无力是登不住的。
好不容易登上了一个平台。尹重明来到了“瓶盖”的下沿前。向上看,直陡陡的一片绿,与蓝天相接。山草因无人畜伤害,繁盛得很。原来这座山的生机自在无人处。
尹重明想再向上,到最高处去,便顺着转,寻找可上去的途径。当他一圈转完,结论是,不行,除非有绳梯。
他不再徒劳了,把目光投向远处。
山的另一面,山峦起伏。很像是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向前涌去。绿色渐渐消失,蓝味增多。再向前,蓝味就在减少,只一抹蓝灰而已。最终那抹蓝灰也不见了,与天消融在一起。
听漆娘说,这一面是另外一个区的了。
看完其余各面,尹重明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各面景色大致差不多。各面最远处与天扣得一样的紧密,自己所处的位置到各方的边缘一样的远。原来这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如登上这山顶一站,只消来个前后左右转,把世界就看了个遍。
一个人看世界,要紧的是位置与角度。现在,自己居于世界中心,到哪里不方便!
尹重明下山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一直往下,快到沟底处的高坎上,有好几排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住房。住房的一边有一大片地,堆满了砂石。高坎与沟那边相连的是一座约三十米高,三百米长的人民渠渡槽,已快完工。附近的十来里长的人民渠是外县的一个工程团在干。团部就扎在这里,大量的民工分散住在各村民家里。
团部几个年轻人下工后没事干,常去学校找尹重明借书什么的,一来二去,竟成了朋友。
尹重明顺道去团部,是想收回两本小说。
借那两本小说的人,叫薛小山,高中毕业,在团部搞宣传。一表人才,交友也广。平常还喜欢抱把三弦琴,又弹又唱。
那天薛小山来,同两个姑娘一道。两个姑娘都很标致,外表水鲜鲜的,如两朵带露开放的月季花。他们坐在尹重明寝室里谈笑,看上去挺快活的。临走其中一位姑娘说想找本小说看看,薛小山就对尹重明说。借了两本,讲好一个星期内一定退还。现在两个星期过去了,书不见退。今天既出来了,把书收回去,省得薛小山跑。
尹重明不知薛小山究竟住哪一排房子,便去问。别人往里指:“里边问去。”尹重明走到最里边,便喊:“薛小山!”连喊了三声,就有人从一间屋子里出来,但不是薛小山,是陈军,也到学校玩过。
“尹老师,等一下。”陈军回身拿了书出来,“走,我送送你。”
他们一起出了工区,上了去学校的路。
“薛小山走了?”
“走了,被抓走了。”
“怎么?”
“不怎么,他同时跟几个女人,又装上了,他干得笨,不晓得把种子丢在窝子外头。”
“怎么会呢,看上去挺聪明的人。”尹重明不相信。
“就是他太聪明,才出这些事,要真笨头笨脑,有几个姑娘肯跟。”陈军说,“他临走托我退书,替他向你道别。还说,他看得上你的画,认识你这个朋友值。日后时来运转,一定请你画很多很多的画。也不枉朋友一场。以前认识的老师没有一个有你行。真的,我们都很佩服你。”
“没想到。”尹重明心散了,淡淡的说,“小陈,你回去吧。有空常来玩。”
对于女性这本书,在尹重明要了解不了解的时候,别人翻给他看的却是这样的章节。
新上任的大队书记在生产队会计以上干部会上说:“乡里让我们下学期开始办初中班。我们学校呢,不像样。教室本来就不够,再加初中,教室咋办?就一间住房,煮饭在阶沿上,没有办公室,没有办公桌,再增加教师,又往哪放?学校搞不好,下一代背时。我看,原来修大队部时各队投的木头,瓦剩那么多,放着也是放着,瓦保管不善,整烂了不少。大家是不是出个主意,把这些事理顺一下。”
“培整学校去,反正我们自己的娃娃读书。”
“要得,工各队投,料不够再摊派。”
……
书记说:“有不同意见的请讲。”
“没有了!”
“好,明天就动手。第一步,住房,办公室,十天之内解决问题。第二步,三个新教室。下期开学前一切得归一!”
于是,靠尹重明寝室的空地上,很快便有了四间住房,一间大办公室,一间厨房。
新书记是谁?尹重明的姑爷董德新。
尹重明第一次见到姑爷,是在自家门前。尹重明那时很小,觉得姑爷很高大,眼睛鼓鼓的,很威武。尹重明长大了,当了教师,教书教到姑爷家门口了。第一次被姑爷的幺女儿董英请进门,姑爷还不是书记,只是一个党员,很平和,对人总是笑眯眯的。姑爷爱听尹重明摆条,年轻教师那天南地北。
“你可以申请入党。”姑爷说。
“现在没想到那里去。”尹重明说。
“可以开始想了。”
“好吧。”


尹重明与王平直分开住了。
尹重明挺激动,一夜赶了一个短篇,写的就是书记和学校。
第二天,恰好乡邮员来。乡邮员也成了尹重明的朋友,他把小说带走了。
晚上想干点什么不用往教室跑了,尹重明满以为会少遭蚊叮虫咬的,但他想错了,新房子里蚊虫少不了多少。蚊烟起不了多少作用,反把人薰得昏昏的。终归比教室好,门窗可关闭。
某天晚上,他已上床准备睡了,但脑子里突然又有了一点非写下来不可的东西,于是摸了笔,在蚊帐里就着外边的煤油灯光写。看不大清,便索性把灯拿进蚊帐。可不方便,又索性提了一张小方凳放在床上。
他高兴了,蚊虫见鬼去吧!
以后,凡是要开夜车看小说,写小说,或画小幅的铅笔画,他必在蚊帐里。
尹重明自己有所觉察,自有了新房子,他的精神状态一直比较亢奋,写写画画的闪念儿很活跃。忙得把练二胡、唱歌的时间挤走了不少。
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五一”,尹重明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想试着赶完一个中篇。
前天,乡邮员给他送来了二十元稿费,两本载有那个短篇的《四川文艺》。
王平直老师看了那个短篇,说:“算你碰对了,现在全国都在搞开门办学,走‘五七’道路。祝贺你。你的文学功底还厚实。”
“这叫啥,谁都可以写得出来的。”尹重明说。
尹重明,快十九岁了,身上有一股子劲,恰如何玉瑰、杨苹们说他的:啥都想试一下,学一手。
没人引导,全凭兴趣,凭感觉。他强就强在有这么一个几乎是独居的环境,真正的工作量又不重,再加他想到啥就做啥,从不耽于空想。发表一个短篇,在他一生中算不了什么,但这是一个有力而优良的诱导因素,他由此踏上了成功之路。不然,他将是百足之虫,不会行走。
王平直昨天下午就因老家妻子病重,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去了,没有谁会打搅尹重明。
尹重明在他臆造的场景里左冲右突。
他一口气写了两个半小时,突然就写不下去了。他想喝点水。放下笔去提水瓶,空的。早上忘了烧水了。他去了厨房。烧的是碎木块、刨花,建房做办公桌的废弃物。得守着烧。
火在小柴炉里跳跃。尹重明的意识在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之湖里飘荡。
人民渠——薛小山——月季花似的姑娘——囚车。
锅里的水已开了。尹重明的意识之船却搁了浅。
尹重明冲好茶,再把锅里剩的水上到水瓶里。还剩下一些,倒入脸盆,兑些冷水,端去寝室,取了毛巾洗脸。他觉得自己得先退开一步想。
他品着茶,翻看近期的《人民文学》。
“嘀铃铃。”外边有自行车铃铛声。
不知是什么感觉,尹重明想这是与自己有关的,站起身往外走。一出门,只见尤扬推着自行车从教室的夹巷里穿过来。
“尤扬,怎么是你?”尹重明快步迎了上去。
“不是我,又会是谁?”
“我以为是邮递员。”尹重明接过车推着。
“莫说,我今天还真有点邮递员的任务在身。”尤扬说,“等会慢慢谈。哦,你这里还真不好找,我一路问,从人民渠拉砂石的毛公路转过来的。”尤扬虽一路风尘,但气色极好。
放好车,尹重明让尤扬洗了一把脸,说:“先喝水,刚第二道茶,正好。”
“想不到你对茶还有了研究。”尤扬笑。
“谈不上。”
“刚才我见外边才修了几个教室,有木工在那里做课桌凳。就想,尹重明吉星高照,不想你的寝室也几乎里外全新。当初听说的可不是这样。人家说这里是没人管的学校。”
“我也不太懂,不见起云,不见刮风,却突地有了一阵子雨。”
尤扬从车笼头上取下一个包,打开。
“这字帖,退你。我抓紧临写了一段,自我感觉很好。这里有一幅书法作品,是我前几天干的。算是我临这帖的成绩展示。”
一六尺整宣字幅,被几颗图钉钉在了墙上。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毛泽东的一首《沁园春·雪》,被尤扬用刚学的书体表现出来,虽有一些地方不尽人意,但大效果是不错的。尹重也学过些字体,就是没敢创作书法作品。他一直很佩服尤扬的胆气和才气。比如还在师校时,老师讲完作曲的基本知识,鼓励大家谱曲,尤扬敢,尹重明则怕谱不好被人笑话没谱。事后尹重明很注意学习尤扬的这一长处,不想还是又有一处比尤扬慢了一拍。
看阵想阵,尹重明觉得还是该说几句。
“你学得挺活呢。承原书体结构之谨严,揉进你舒张飞动的用笔,显出胸中豪气。”
“怎么,别夸夸其谈了,不好意思。听我的了。我来不是听好活。因为这字准备送县上去展览,想听听意见。县上文化馆艾老师路过我们学校,进来见我在写字,一定要我送作品去展览,还叫我帮忙组织作品。不光字,还有画。我是特地向你组稿来了。”
“我倒真该拿点东西去让别人看看了。在这地方很闭塞,你不通这一下,我哪里知道文化馆就要办展览了。”
“重明,我刚才在区上听熟人说,你这一段主要精力在文学上,是吗?”
“也算,也不算。还是啥都想钻一下。”尹重明说着,把载有自己短篇的那本《四川文艺》递给尤扬,“前段因有了这房子,一时来兴写了几笔,发出来了才觉得浅薄。”
“跟了形势而已。”尤扬看了后说,“小说里的书记还不错。”
“你再看看这个。”尹重明又送上正在写的中篇,“我去弄饭。”
尹重明刚进厨房,外边有人叫:“重明哥!”
“哎,肯定是董英表妹儿。你的声音好脆好脆。”
“我妈说,请你去过节。”董英的脸总是丰润的,红红的。一说起话来笑眯眯的。
“什么节?”
“五一呀!”
“不巧,我今天有客人。”
“啥客人,一起去不就得了。真笨!”
“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尹重明领表妹儿来到尤扬身边,“尤扬,先认识一个人。这是董英,现在十七岁,高中马上就毕业。数学是强项。我本人的表妹儿。”不等尤扬说什么时候,尹重明又转向表妹儿,“这是尤扬,中学数学教师。琴棋书画样样来。我本人的连裤脚朋友。看,这是尤扬的书法作品。”尹重明把董英引向墙上的字。
“我说表妹儿,你看,这幅字如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尹重明让在一侧,如面对学生讲解,伸右手食指在一幅字上指指点点,“上下两部位置不让它对端,而是稍扭错一点,在险奇中求稳。再有,这个字,拉长一点,这个字末尾往里收一点。这样,整幅是不是要好看一些。”
“嗯。”表妹儿直点头。
尤扬在一旁则开心大笑。
尹重明自然也要笑的。
只是苦了表妹儿,她不明究里:“不晓得你们笑哪样!”
笑够了,尹重明说:“表妹儿,尤扬的事我做主,去你家吃饭。你先去给姑爷说,今天有人陪酒了。我们还有点工作上的事,一完,马上就到。现在十一点,时间满够。”
“不嘛,我得同你们一路。多一个人添一双筷子而已,哪用得着先回去。你们有事我不影响,我去办公室翻报纸。”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笨,我只想到你不好耍。”
董英笑着去了隔壁。
尹重明连喝了几口茶水,又续上,放在尤扬手边,便又去看那幅字。
尤扬正在翻阅手中的小说稿。
不久,尤扬看完了,叫道:“重明,来,坐下。”说着端过茶水喝了个痛快,接着说,“这毕竟不是你自己熟悉的生活,能写到这一步,很不错了。这方面的题材,你写还不如我写。你知道,我在人民渠呆了两年。”
“我尽在瞎编,这不,编不下去了。脑壳昏昏的。你这一说,我清醒了许多。这篇小说我不要了。”
“得要,整个架子还是好的。我拿回去揉一揉看。”
“那,听你的。”尹重明一看表,已十一点半,“吃饭去,你今天运气好。”
“脚板洗得干净。”
“表妹,开路!”
“你们完啦?”董英闻声已在门外。
“完啦,我们咋会完呢?”尤扬说,“刚刚长成的两个人,就又完了岂不可惜?”说完就笑。
“你也跟他一样,爱把话岔一边去。”董英说。
尹重明反应过来,说:“你才晓得,开初就给你说了。我们是连裤脚的。”
说笑间,他们上路了。
董英在前边走,尹重明与尤扬并排在后边行。他俩走在一起,一高一矮,动作倒谐调。不知怎的,尤扬也就比尹重明高不过六七公分,在旁人眼里还是高了许多。他们走得慢些,与董英位开了距离。
尹重明指指前边:“你看她如何?”
“不错,是个尤物!”
“她想同我交朋友。”
“你的意思?”
“说不好,只是我近来想交个异性朋友而已。”
“不是近亲吧?”
“隔了老远。”
“那,成。”
“我说,你们两个莫排起走。总有一个被挤下坎去,路越来越窄了。”董英在前边一拐弯处停住,向他们喊。
“莫喊。看把我们吓下坎去了。”尹重明说。
两人笑着,仍挤挤挨挨走过这段窄窄的路。
                 10
快期末了,乡小周书记下来检查工作时对尹重明说:“你为了看书写小说,把蚊帐薰黑了,精神可佳。期末总结会上要表扬,这包在我身上。你那个班是下期这里第一个初中班的基数,不足数邻近学校补。基数稳不稳,就包在你身上。好不好?”
“好!”尹重明拍了胸脯。
“这里给你们调配了一部油印机,旧是旧了,还可以用。以后经费松了,买新的。”
尹重明花了几个晚上,给学生拟了几套语文、数学复习题,刻写、油印好,发给学生。
只是几个差生得特别辅导才成。于是,他排了一张表,某人某天补某科,表上一目了然。
王平直见尹重明这般,便感慨不已,说:“这些年头,能如你这般进行工作的,实在太少!”












发表于 2003-8-23 0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应该把这些发到一个帖子中去。
本版不限制字数D
 楼主| 发表于 2003-8-23 06:0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我是发了好几次,一直没发进,说是文字中有错误言论.不得已才分了短节一节一节地发.看来是我不知怎样操作才造成的错.
 楼主| 发表于 2003-8-23 06:1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这是一个长篇,一共六十多章,照此发下去,也没多少意义,看来只有算了.如果一次发不过来,就不发了.
发表于 2003-8-23 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我来帮你试试看:)等::::::::
发表于 2003-8-23 0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好了,成功了,现在我可以帮你把其他的删除了,希望多来美文斑送上你的美文,大家欣赏ok!!!!!!!
 楼主| 发表于 2003-8-23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谢谢你,利子!
我剩余的50多节怎么办啊?请指示。
发表于 2003-8-23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每次10节的发,单独主题帖子,这样可以吗?
 楼主| 发表于 2003-8-23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脚比路长1

好!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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