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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湖镇不远不偏,出县城三十里,就在新修的水泥路边上。外界无论吹什么风,都很容易就吹到了镇上,这一方土地因之也就特闹腾。
远的不必说,说了未必有人信,考证起来也费时。在人们以深圳速度奔向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生活的征途中,时间比金子还有价值,都说,过去了的,就别再提起。
这里就从自莲湖镇成了单列镇,镇边上又有高速水泥路贯通南北的那些日子说起吧。
那些日子里有不少人,分明感觉到天气是特别的好,艳阳朗照,微风轻拂。足下街面平顺而宽阔,腰包里是格外的鼓胀。
这是自然的啰,来自部省的城镇规划之力,把银行的金库打开了。于是乎本来就人才济济的镇,发包工程的,承揽工程的,一包,二包,三包,大小人物(包括只能扛水泥包的力士)一起热火朝天地干起来.这靠经济杠杆启动的天翻地覆,回报给为之花了心血,流淌了汗水的莲湖镇人的,可谓丰厚。
手里有了数数儿,人们相互称谓也就随之尊贵起来,才时新不久的“厂长经理”变“老板儿”,顺下去把“老师、医生”之类变“先生”,“大嫂”变“女士”,“大姐”变“小姐”……连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家小不点儿的男娃女娃,也不再直呼“篾篓篓”、“狗娃子”,而被尊称为“公子”、“千金”了。
当一些人怀揣四人头,出入几次欢欢歌舞厅,振雄大酒店,迷你水酒吧,乐河茶楼这类场所,被酒精、音乐、女人两熏三熏,头脑渐渐地清明起来,心底里老有声音在说:难怪得,贺五、姚六、杨二、陈大原是同学,洪飞、黎跃都是右派的儿子,罗卫乐,平文革是文革时期的烂屁儿朋友……就是自个儿,一理下去,与他们总少不了这关系那筋绊的。要不是这铁的关系在,包活结帐哪会那么顺畅。真应了熟人好办事。没有熟人办不成事。一明白这个道理,联想到大家正哄嚷得起劲的在镇南边的山山水水间搞旅游区的事,不免一惊,这是省级旅游区,有不少的活干,有不少的钱流进腰包,可得留意各路神仙。这一想,有关系的你来我往,相请得把酒店,舞厅的门轮番上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关系的拉关系,直拉得满天下没一个不是关系。到近来,关系已被明确为财富。明的暗的,加不可预见的,粗略算来,比账号的五位数、六位数、七位数、八位数……都还值价得多。明的遮掩不了的,可以当街摆摊儿可劲儿吹,吹得越亮越好,别人会敬你,求你,供奉你。暗的,不可靠人连家人都不成,就是天天与你百般恩爱的人都不告诉,那更神乎,要运作起来,通天达地。
人们迷关系既如此,凡举事也就稳重,一办即成。事情不论轻重缓急,没个把熟人,没理清关系,宁可放置不办。这样办事的成功率少说也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对这个百分数,人们深信不疑,就连平日里很少将就过人的曾医生在看到本院住院大楼和门诊大楼拔地而起,翻出一个埋在心里多年的念头,又利用关系,了却一块心病时,结论也是这样。
那天,曾医生一早醒来,洗漱毕,对妻子说:“我出去转一圈。”
“你以往可从不这么早出门的。”妻子正穿毛衣,头还没从领圈全钻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很快旋到了丈夫面前。
“今天就这么早就出门,并且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
“神经!”妻子的头全钻了出来,一双手忙不迭地把毛衣下摆扯扯伸,“你忘了你今天休假?”
“就是休假我才要出去的。”
“找到家来的病人怎么办?”
“你挡着,能治的治,治不了的叫他去找别人。”
“那,你也得吃早饭吧?”
“莫提,没胃口。而今出门,想吃哪里不可?”
“我也跟你去!这些年上班下班,家里家外全是病人缠着,听人说镇上一夜之间就冒出好多热闹去处,正好去瞧瞧!”
“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你今天不许出门!”曾医生把门一甩,走了。
已五十出头的曾医生,当过一回右派,医术为近围人称道。这些年,莲湖镇大款出得不少,怪病,疑难症也出得不少。曾医生在一份杂志上捡了个词,把这一应新玩艺儿叫做“富贵病”。这“富贵”二字,与钱是粘在一起的。正好医院开放搞活,曾医生也就财源滚滚。
“这臭婆娘,非得高声大气对付。不然就跟屁虫一样!”曾医生心里还在凶着妻子,脚上一双由妻子刷得贼亮的皮鞋却欢快地拍打着人行道上纤尘不染的方砖。他倒背了双手,腰板挺直,加上他稍有点发体,一身名贵西服上身倒也服帖。迎面的风爽爽的,不乏力,把他那已算不得厚实的头发向后梳去,使前额更宽阔突出,人也就精神了不少。
行至转盘路口,红绿灯交替着,曾医生当立则立,当行则行,虽然这么早并没有交警。曾医生认真看过电视里的交通宣传,懂。
这回,该麻烦一下他了,曾医生稍许有点紧张,一面在心里默记着“镇政府宿舍二幢二单元四楼八号”,一面在思考怎样开口。这刘主任,管了计划生育,时常带了人到家找妻子,这安环那取环的,说是工作关系上的人,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外传。鬼才晓得他,本来这事该交计划生育指导站的。
曾医生定定神按响了刘主任家的门铃很快进了客厅并直截向刘主任道明了来意。
“你这事嘛,说难不难。”刘主任沉吟片刻,“只是你们那常院长调来不久,我没打过交道,不知他的为人。看他常是一副冷面孔,一般关系怕打不进去。”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我曾想过直接去找他,就怕。如办不成,失了面子,还堵了今后的路。”
“你别直接去,千万!”刘主任说着揉揉白净的面皮,“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个现存的关系,她前不久才对我说过,她与常院长曾是初恋情人,要不是一个上了医学院,一个上了师院,分开得太久,后头的事情是可以想象的。你这事,就怕她开金口!”
曾医生没料到今天会的第一个朋友就理出了与常院长这么铁的关系,心一下子宽敞了,说:“主任,你安排,钱好说。”
“吃饭啦!”刘主任的妻子在厨房喊。
“你肯定还没吃早饭,走,边吃边摆。”刘主任不等曾医生说话,一把拉了就走。
饭厅里,小笼包子,鸡蛋,黑米粥。
曾医生这时胃口大开。
“我不是替我那朋友吹,”刘主任咽下一个包子,“她好生了得,县里、省里,甚至于中央,哪一级没有她几个同学,学生,又常有书信、电话联系,她那些朋友又极肯帮她。她一般不求人的,但每求必应。她姿色也不错,如肯出头办个企业,保管红火!”
“看来,你同她的关系也不一般。”曾医生放下筷子,拿了一个鸡蛋剥着。
“小声点!”刘主任瞟了一眼三下两下吃了点就忙着去卧室收拾打扮的妻子的背影,“工作上的关系吧。她为她的三亲六戚要二胎指标,找过我几回。要说有点个人关系吗,也算有。她陪我去舞厅小包厢跳过几回舞,给你说,你可得保密。她跳得可带劲了。我让我妻子同我跳,就死也跳不出她那味儿来!”刘主任说到此,声音更低了些,“她私下里对我说,她男人性功能萎缩,无法治的。”
“……”曾医生听得睁大了眼睛。
“别吃惊,你我关系不是一年两年,以往我求你的事,你担了政策风险都给办好了的,我这从没对人讲过的话才对你讲了,够朋友吧?”
“够朋友,够朋友!”
“既这样,朋友要对得住朋友,你的事我今天就与她联系一下。只是她有个习惯,不像我,大门随时为朋友敞开。找她得约出来,上雅间。知识分子,就有些穷讲究,少不了个‘雅’字。”
“这,”曾医生是有备而来,“这里是两千,先用着。”
“你我朋友间,办成事才是主要的。”刘主任没有把曾医生放面前的钱往回推,“这事你就不用出门了,在家等电话!”
“好,我就回。”
“哎,你可以给你妹妹通一下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刘主任把曾医生送到门口,说。
曾医生一回到家,便给妹妹所在乡卫生院挂电话,向妹妹报告了调动有门的好消息,把电话那头的妹妹高兴得直哭。曾医生也受到了感染,眼眶里是满盈盈的泪。这次拼上去了,不把妹妹妹夫调回来,誓不为人!妹妹妹夫医校一毕业就分到那偏僻的山沟沟里,扎扎实实地为山区作了些贡献。只是妹夫家父母虽在,但年事已高且多病。自己离妹夫家虽不远,但终是只理得一时。妹妹为调动的事求哥哥无数回,但他这当哥哥的总见医院各部门满满的,再容不下人。现在机会来了,抓住放不得。一整天,曾医生就守在电话机旁。他对妻子说:“我今天有天大的事要处理,有人找,你就说不在!”干坐着不自在,便摊开一本书放在膝上,做个样子,眼睛不时扫射电话机。本来他耳朵就够了,却老是怀疑自己重听。眼睛看累了时也出问题,好几次仿佛看见那红色信号在闪烁,及抵拢电话机,才知是错觉。
等电话,可让曾医生受了折磨。午饭不香,晚饭仍不香。
“这鬼电话,往天有一声没一声地响,今天就这么干净,毫不相干的电话都没有一个!?”曾医生骂着,拿起话筒听听,拨号音清晰,“没问题嘛!这是哪门子问题!?”他试了几次,想给刘主任家里挂过去,终是忍了。该相信刘主任才是。
曾医生一等再等,已近午夜,妻子早入梦,他还顽强地靠近电话坐着。到他也倦极,一时电话铃声大作,惊得他一下子弹跳起来,伸手又缩手,如是几次,方抓起话筒,里边传来刘主任溶进了笑声的话语:“嗨呀,哈!曾先生,打搅了!别问我是谁,请与我面对。”这后一句居然是唱的。
“你,你,你……”曾医生很吓。
“别紧张,告诉你,事情办好啦!”
“啊!”
“不信?”
“哦,信!谢谢!谢谢你了!”
“先别忙着谢,听我说。我今天为了你,工作都放下了。费了好大劲才请出我那朋友,去振雄大酒店雅间坐了大半天,又直落欢欢歌舞厅小包间陪舞到这个时候,才把她送回去。我向她详细地谈了你我的关系,也谈了你妹妹妹夫的状况。她对你很钦佩,对你妹妹深表同情。她说,她本不想多理事,但看在我的份上,答应去求常院长一回。只是许多具体事宜,她觉得须与你单独面谈。时间嘛,由你定,反正她这一段在泡病假,空着呢。”
“这,这……”
“别急,听着,并用笔记下。一、这事别再找我,我的任务已完成。二、她的电话,6586688,手机,9988899。三、她要求的照办,她没说的不问。就这三点。”
“她的名字叫?”
“何女士。”
“何女士?”
“对!”
“……”
“没什么了吧?”
“没,只是心里不踏实。”
“请放心,这事儿百分之一百成!再见!”
曾医生拿着一片盲音的话筒发呆。他有被人甩了的感觉。脱离刘主任,去面对“何女士”,是太突然。不管刘主任那“百分之一百”多肯定,曾医生这时刻的心反正是悬悬的。
曾医生躺在床上,老没睡意。妹妹妹夫都只会老老实实干工作,沾了一身山沟气,见人低眉低眼,这要紧的调动问题,就只盼了个哥哥。大意不得,得想仔细,该怎样去与何女士打交道。曾医生摸摸身旁的妻子。妻子嗜睡,一上床就睡得很沉。“这臭婆娘,屁事不理!”他嘴里嘀咕着,心里并不厌恶妻子。她把作妻子的首要任务完成得再好不过,为这个家添了两男一女,除了工作,就是家务,闲下来只要丈夫愿意她便百般迎逢,直让当丈夫的觉得,天底下的女人还只是自己的女人才是女人。曾医生嘴里还在“臭婆……”手却把妻子扳平,骑了上去。妻子眼睛闭着,却细语喃喃:“看你一天心神不宁,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曾医生终于可以入睡了。
一只手怯怯地按下了6586688。
“喂,找谁?”
“请何女士接电话。”曾医生很是紧张,电话那头是个男中音,想必是何女士丈夫。
“她一大早就出门啦,打手机!”
曾医生又按下9988899。
“……”
曾医生听出,话筒传进耳朵的是从腹腔徐徐送出的一口气,好长好长。
“请讲。”
“何女士,你好!我是……”
“你是曾先生无疑。我正练气功,早不打迟不打,害得我又得从头来过。”
“啊,对不起,对不起!”
“别客气。乐河茶楼等你。我料定你就这时找我,茶都泡起的。有些话一句两句说不清,也不好电话里谈,是不是喃?”
“是!我马上来。”
“我再重作一遍功,你准备一下过来也就差不多了。”
曾医生高兴得不知该怎样了。想找个人说说,妻子上班走了,儿女们早远走高飞,都不在身边,这又是绝对不可由外人分享的。他一时端了茶杯猛喝一口,一时又拉开冰箱拿出两只苹果来。好一阵,他才明白“准备一下”的意思。打开放钱的小柜,拿出五千,怕差不多了,他想,再拿一千,又揭了几张十元币,作零花。
出得门来,恰有一电三轮驶到。曾医生坐上去,想,今天运气不错。
一到乐河茶楼门前,就有一小姐迎上前来,甜丝丝地说:“你是曾先生吗?”
“是。”
“请随我来。”
曾医生随小姐上了二楼,东拐西绕进了雅间九号。空空的一室只曾医生一人,却好似四周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叫他很是不自在。他壮了胆四处收寻,很想看出一位何女士来,终没能够。只看清了这室内上下左右前后,皆为木头本色,打了光漆的。壁上有看上去景很深的画,墙角有一电视,正放着影碟,很生活的那种。面前圆形玻璃茶桌上除了两杯正在冒热气的茶,还有瓜果之类。何女士的功大概还没练完,先坐下来慢慢等好了。曾医生一边想着一边就落坐于身旁的迷你座。
电视里一对少男少女正很投入地谈着情话,曾医生一个人在这种环境里看这镜头,也就投入。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水龙头全开放的冲水响声,初时曾医生以为是电视里声响,细一听,不对。循声看去,里壁有一道与墙体一色的小门,门上方有几个与木头色近似的字:“洗手间。”何女士该在那里间了,曾医生又突地紧张起来。
不一刻,何女士果然从那小门出来。
“曾先生,久等了,刚才方便了一下。”何女士一摇三摆地来到桌旁坐下,“久闻曾先生大名,就是不得一见。今日相聚,也是缘分。你说对不对?”
曾医生忙应承:“对,对,对!”他已感觉出,这何女士确实是个出得色的人物,脸盘,身段都是那种能勾引男人的货,她说话的声音,也动听,不是电话里那么老气。
“这地方可以吧?”何女士一边让茶,一边说,“你以前肯定没有来过,才建成开业不久。老板儿贺五,你可能认识。”
“贺五?认识认识,建筑公司的经理,我妻子的同学。”
“是吗?你我也该算是老朋友了。告诉你吧,贺五与我老公是把兄弟,死党,文革武斗打太华山,一起被对立派活埋了一回的。”
“哦,也就是A=C,C=B,所以A=B。”
“这不复杂吧?”何女士端起茶抿一口,笑道。
“再简单不过了。”曾医生也笑。
“而今贺老板儿发了,心也越见的野了,想干大的。开茶楼只为结交朋友方便,为日后施展拳脚储蓄力量。”
“看来,人不可比呀!”曾医生喝了一口茶,觉得这茶特别的好喝,从没喝过的,“贺老板这样的人胆子大,发得快,发得猛,不是我这样成天与病人打交道的人能赶的。”
“你也不错的。我听刘主任说过,你这些年也早把五位数看淡了。”
“只可惜,那数字近来老原地徘徊,翻不过去。”
“继续开放,凭你,说翻不就翻了!”
“我那点本事,只好捞点小钱。何女士要捞就尽是大的了。”
“何以见得?”
“刘主任说,你靠县上的关系,为贺老板揽下几十公里的筑路工程,就那点联系费,一次上了六位数!”
“别太信。我花出去的是多少,刘主任可知道?”何女士快活地笑起来,“说真的,人们风传的与事实有出入。那事要不是贺老板儿死缠了我老公逼我出面,我是决不会动的。你也许不知道,关系不用人情在,一旦动了,人情就断了。中央三三令五申反贪倡廉,有些关系一动,就有徇私的嫌疑,别人怕你了不是?要想恢复如初,花再多的心血恐怕不成。”
“也是,也是!”
“来,这里有‘傻子’瓜子,正宗的。”何女士抓了一把,直拍入曾医生手里。
这时电视里一个床上镜头,翻来覆去好一阵子。
“说说你妹妹的事吧。”何女士把座椅靠曾医生挪了挪,“刘主任昨天给我一说,我就给常院长挂了电话。你猜那头怎样说:‘这忙我很想帮,就是县卫生局人事股王股长才给我通了话,要我安排好方局长姨妹夫的同学和王股长的一个堂妹子。’常院长的原话就是这样。不过他帮我出主意,让我直接去找县委凌书记。凌书记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
“那,这,这……”曾医生很着急,脸色不大好看。
“我既答应刘主任帮你,就没有不帮之理。只是,你看,明摆着上边的权势压着常院长,如果我们没有更大的权势,常院长是万不敢就应了我。要找上边的关系,搬动一个就惊动数个。我是有把握的,关键是得你拿主意,这涉及到一笔必要的费用。”何女士玩着自己的指头,不紧不慢地说。
“只要事情办得成,”曾医生已听出了希望,又高兴了,“钱好说!你估计需要多少?”
“这很明显已不是摆平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先准备一万吧。”何女士剥了一只香蕉,递给曾医生。
“我这里只带了六千,”曾医生接过香蕉,来不及咬一口,就放进果盘,空出手来将钱摸出来双手递给何女士,“先拿着,余下的我让刘主任给你送来。”
“这事你我单线联系,刘主任处别再透气儿。我看,你回转一趟,也不费时的。好不?”
“好!”曾医生立即起身。
“慢,我先把话说在头里,办这些事,虽然大家心里都亮堂,但又不能说,连家里人都不可透点风,不然有可能鸡飞蛋打,大家都落个不是。到那时,最倒霉的就是我,两面不讨好!”
“这,我知道!”
“知道就好。快去快回。我等你。只拿四千,今天几百块茶钱我会付。”
“哪要你付,为我的事,我会带来!”
“别客气,既是朋友,何必分得太清。”
那日何女士接过曾医生坐电三轮火速来回拿来的钱,情意深深地说:“曾先生,你妹妹妹夫的事就包在我身上。给你妹妹说,可以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你该上班就上班,别放心上。我会马不停蹄地跑,调令一到,我就通知你来拿。如还有需要你协助的事,我也会尽快通知你的。你别找我,等我电话!”
曾医生一等就是五天,又不好随便打电话询问,心情不免一日不如一日。他最怕事情不成。妹妹妹夫听到叫他们作些走人的准备,竟疯疯火火地带了大部家当回到了镇边上的妹夫父母家。妹妹说:“我这一辈子谁也不信,就相信我哥哥!”这如何是好,事未成前本不该给妹妹透的。他想了这又想那,难免又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卡在喉咙上,哽得难受。前些年莲湖镇出的那几起几百万的大诈骗案是怎样的?哦,对了,那回是听陈大说的,说是原镇上财政所的平文革,在省上抓到了一个大的投资项目,效益可观,凡投资者,利息加分红,比银行贷款最高利息高出好多倍。平文革还定下一条规矩,不认识的人的资金不收。先是平文革的烂朋友罗卫东,镇政府洪飞,黎跃等要员试着投了些。一个月到了,平文革挨户送去了那笔可观的红利。他做得既神秘又惟恐旁人不知。接着有贺五、姚六、陈大、杨二等等各投了好几大万。一月又到,红利又分送各家,一传十,十传百,往平文革办公处送钱的络绎不绝。如此三番,知道的人多了,托了关系的关系,倾其所有,甚至去银行贷了款投进去。到了又一月的最后一天,大家敞了口袋等着那看得见也好像摸得着的红利,没等到。又过一天,还是没等到。再过一天,有人省悟到了什么,心里在盘算,但不好说。又是三天过去便有人去寻平文革了。找到没有?该找的地方都找到,该打问的人都打问过,没见人,一下炸了营。原来平文革早携巨款飞了。大家心里那个急,大多不好当众表露。都想当精明人,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受了骗。尤其是镇政府各部门的要员们,更是哑巴吃黄连,到底是手中大部银钱都来之不义,怎好说出。飞就飞了吧,暗地里去怄自己的气。陈大说,倒八辈子霉,遇到平文革那狗牛日的,天天相见的哥儿们,还敢来这么阴毒的一手。
真不敢想。曾医生直甩脑壳。这次如被骗了,钱是小事,妹妹怎好又回转去,丢人!肯定会伤妹妹的心。这何苦!我怎么就这么没心眼呢?为什么何女士就不让刘主任知道后边的事?说什么单线联系,好像是干敌特工的,做得神秘兮兮的。这肯定有鬼!哦,记起了,记起了,去年不是听高中同学彭敏摆过她被一熟人骗去近五万块钱的事吗?当时自己是当笑话听,不肯信的,熟人怎么会骗熟人的钱,狠得下心,还下得了手?闲了没事干编些话来说。彭敏的儿子高成绩差了一点点,只上委培线,一家子正在考虑是委培还是补习一年再考,一个还很有点子特殊关系的熟人来了,说是读委培好,有好些补习的是越补越差。读委培找关系选个理想学校理想专业,毕业后找关系分个好单位,选份既轻松又经济效益好的工作,比什么都强。彭敏说:“哪里去找关系?”那熟人马上说:“我就有现存的关系在那里,你我还有说的吗?我先说几个学校,几个专业,你们选。选定了给我说。”彭敏一家大小好高兴,这等好事让自己摊上了!很兴奋地选了大半个晚上,选定了。第二天正要去找那熟人,那熟人却来了。熟人听罢彭敏一家选的结果,说:“这成!该庆贺。走,吃火锅。旺旺火锅楼,也旺他一下!”吃毕,那熟人独出心裁留下彭敏一人,如此这般地说。彭敏直点头称是,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一照办。一纸通知书到了,一家人自是高兴无比,对那熟人感恩不尽,时时当神敬着。等儿子毕业了,那熟人混得几乎就是一家人一般了,见了回到家的大学生也“儿子儿子”地随便叫了。为了儿子工作单位的选择,一家人进出酒楼歌舞厅,一天是要快了,某人已答应,二天是差不多了,某头已签字,三天是又有点小麻烦,同某县太爷的公子抵在一起了,可能要缓一缓……如是一年多,钱财花去不少,几近倾家荡产。那熟人还说:“为儿子有个好工作,稳一点好。”彭敏已对那熟人有看法了,但又不好得罪,只盼那光明早到来。有另一些亲朋乐意帮忙,彭敏欲改主意,那熟人听到风声,跑来说:“我既帮到这步,岂能不帮到底,快了,千万别心多。否则,别怪我绝情!”转眼又等了两个月,已耍得不耐烦的儿子暴跳了,一家人惶惶度日。彭敏的哥说:“马上上班去,就是我单位!”那熟人出现了,很是激动:“好啊,你彭家就那么点能耐,连那么个县级单位的狗屎工作都看得起!都怪我空操心,儿子又不是我的,我早该不管的!”到后来,那熟人当真不再理这事,有人转弯抹角在那熟人面前提起,那熟人说:“彭家有钱有势,哪里要我帮忙。我从来就没理过彭家的事!我自己的事还操心不完呢!你看,老家在省城,哪年就该调回去,到现在都还没眼!”那熟人不管了,彭敏让儿子自己到市上应聘,倒很容易就找了个满意工作。彭敏再不想见那熟人了。再后来,有消息传到彭敏耳里,把彭敏气了个半死。一是那熟人花了五六万,调省城去了。二是儿子那个委培,本是那学校为创收搞的名堂,不需关系,有高考成绩,有委培费就成。
急死我了,本就有前车之鉴的,我哪就这么糊涂!曾医生越想越不是味,直折腾得眼目赤红,唇干舌燥,任人一见便知他心事太重。有人关心他,问他,他嘴紧,就是妻子发觉家里少了钱,一问再问,他都只说,钱花了,但在正途上。妻子见他一副病态,要他吃药,他说什么也不。妻子便疑他在外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每每留意着。
虽上着班但时有走神的曾医生,耳边不时飘过一句话:“鬼摸到脑壳了。”
第六日,有一熟人下班找上家门让曾医生诊病,又是礼物又是钱币。曾医生说:“你老熟人了,我不来虚的,给你治个彻底!”他吩咐妻子拿这拿那,给病人又是打针又是输液。病人心里很受用,到底是熟人,看病就是不一样。液体已快输完一瓶,曾医生便忙着准备第二瓶。妻子发觉丈夫把一瓶消毒药水兑进了液体瓶,就要挂上去了,吓得伸手就夺:“这,这得出事的,快,重换!”“不,非得这东西才能治好朋友的病!”夫妻俩争夺吵闹着,直到病人明白了原委,吓得翻爬起来一下拔掉输液针头跑掉了。都还在争。曾医生的身体已经很虚了,争到后来眼看就要倒下,妻子慌忙把他扶进卧室,推倒在床上,他便昏睡过去。
妻子急急地在房内转圈,拿不定主意是让邻居张医生来看一下还是不。到夜里,曾医生说胡话了,妻子才一跺脚下定了主意,叫过了张医生。张医生看过,又问了些情况,说:“他是用脑过度,只要睡个好觉就没事了。”
又是一个白天来到。何女士的电话打来时,曾医生还在梦里。妻子接了电话,一听是女的,又指名找自己的丈夫,气极,啪地把电话挂了,坐在一旁直掉泪。待曾医生醒来见其情状,大惑不解,问妻子为何流泪。妻子说:“你自己清楚!”
“我清楚,我还来问你?!”
“你这几日干什么都不正常,问你又不说。原来是同野女人勾搭上了!”妻子的泪是越发放肆,不管不顾地流。
“你胡说什么呀你呀!”曾医生跳下床,对妻子凶恶得恨不能一掌打飞了去。
“我胡说还是你胡说,啊?!刚才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妻子毫不示弱,也跳起来。
“什么,刚才,电话?”曾医生双眼一瞪,“为什么不叫我!?”
“野女人找,还得我叫?我就那么不是菜!”妻子伤心得涕泪满面。
“你以为你很是菜?你坏了我的大事!”曾医生躁得想打人了。
“坏你的狗屁大事,就是要坏,我该!”
“我这阵懒得收拾你,滚一边去世,我要打电话!”曾医生掀开妻子,急切切地要给何女士打手机,还不及摸着电话,电话铃声清脆悦耳地叫起来。他神经质地抓起话筒。
“曾医生呐,看来好事做不得,这不,夫人吃醋了,是吧?哈哈哈……”
“没,没,她没有啊!”
“我这头都闻到了酸味,她还正哭得伤心透了呢!起初她砸电话,我就知道她非找你寻事不可。好了,不说这些。快过来吧。累了我几天扎实的,跑上跑下,鞋跟都颠脱了,事情还没结到脚,差三五千的。有便带来,没就算了。你妹妹妹夫的调令,两份,今天就给你。为了朋友,损失点算得了什么,只要朋友情谊在,不背后说不是,就行了。”
“还是乐河吗?”
“对,老地方。”
曾医生包包里装了两纸调令,何女士手提袋里装了钱。
“我陪你跳一圈吧,放松一下。”
“我很少跳的。”
“靠着我就行,跳温情的那种。紧张了这些日子,心都快操碎了。”
“哎,都是为了我!”
“朋友一场嘛,总得对得住朋友。”
“帮了我这么大的忙,真不知该看样来报答你了!”
“你如能常抽时间来这里陪我说说话,跳跳舞,我就满足了。”
“我会的!”
“夫人不吃醋?”
“哪会呢。起初她一知道你为我妹妹办好了调动,直要我好好谢谢你!说是遇到你这个大好人了。她只怪我瞒她没商量。她这时怕正忙着找我妹妹安排哪天请你上哪家酒店呢!”
“就别客气了吧。我还得谢谢你能来陪我呢。哦,我说,你心放松一点,身子靠我近一些!”
曾医生试着往她身上贴了贴。
“哦,再紧一点!”
“没想到,我妹妹求了我多年我都不敢动的事,放在你手里几天就妥帖了!”
“为了你,我可是舍得啰。连到几大天上上下下跑,把我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真想躺在一个有力量的男人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电视里正播放着做爱的画面。
“哎,要不是为我,你就少受苦了。我,如果你愿意,我就多陪陪你!”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甜死了!哦,你搂紧我吧,用点劲儿!哦!”
曾医生竟然在这时刻有了作为一个男人的那种想法,并且有些强烈,带着对搂着的这个女人的感激之情,动作起来直让何女士叫“真好啊,啊!……”
事后,何女士心里说,真是傻瓜一对,医院规模扩大,本就缺人手,常头儿正愁没处要人,值得转这么大一个弯儿,费这么大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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