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个老式乡民的新追求』

鼓燊

[这个贴子最后由鼓燊在 2006/04/05 10:39am 第 1 次编辑]

                              『一个老式乡民的新追求』
    ■■ 鼓燊
　　
    乡下的老宅空了多年，父母终于决定将它出租。双休日一到我便带着女儿往乡下去，帮着一起收拾。老宅内的东西乱杂无章，我们蓬头蓬脑整整忙了一上午，方归整妥当，运出一堆杂七杂八的垃圾。父亲说，找个地方扔了吧，省事。母亲却执拗不肯，说那些废纸什么的还能卖俩钱呢。东西便运到了新宅子的院外，小孩子自告奋勇，贼着双眼站到门口守候拾破烂的。
　　吃过饭，总算来了俩捡破烂的，母亲带着小孩同他们谈价钱论分量，她是苦日子新日子都过惯的人，懂得细水长流的古训，决不肯浪费一丝半点的。末了，母亲手里拽着两本旧书回来，她知道我一向有淘旧书摊的陋习，想是从老宅的旧物里救出的。果不其然，是两本关于二次大战的史书。关于这两册书籍，我脑海里还留有一些印象。

　　上次翻阅它们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奋力想了想，记忆一片空白。

　　晚上，躺在清风普洒的旧式木床上，我心血来潮，捧出书来翻阅着。令我意外的是，书的一些字里行间，居然划有许多拙笨的字迹。往下再翻，许多繁复的文字和词语边上，还记了拼音字母，歪歪斜斜，透出稚嫩气息。我终于想到了，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拼拢，仿佛一道黑白蒙太奇闪过，老秦头朴素的形象浮上脑海。没想到再见老秦头的笔迹，已是二十年后的今天。
　　二十年前，我正当求学时，在镇上一所中学读书。老秦头是我们一个村的，住在村尾一间低矮的平房里。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极木纳的人，不喜言谈，农闲时常坐在村尾的榆树下读书看报，看着看着就把工夫耽搁了，经常招惹他老婆的训斥。每当这会儿，老秦头面露讪笑，并不动怒，照例去屋檐下提了农具，一声不吭地往田地里去了。

　　他年幼时，家境宽裕，曾经读过三年私塾。但战乱一起，家道随即中落。日本人在村口施暴，腰斩了他赶回家去收拾金银细软的父亲。老秦头与母亲带着三个不更事的妹妹，随了逃难大潮辗转于古运河两侧的水泽与芦苇之间，总算保全了性命。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四岁。
　　日本人离开时，给他们留下了一座废墟，和无边的绝望。为了全家人的生计，老秦头远离故土，只身去了上海滩，当童工卖苦力，赚取几个可怜的血汗钱。解放后，他回到老家继续务农。土地，是他心中割舍不断的情愫。
　　这些往事，早年间断断续续的从我已逝的祖母嘴里娓娓道来，曾给予我极大的震动。但我与老秦头的接触，还是缘于书籍。我父亲也是个书迷，所以家中藏书颇丰，老秦头常来借书。每回借了书后，都坚持约定一个还书日期，再写一张收条。我常常不耐烦他的这些举动，都在一个村上住着，用得着这么繁琐吗？老秦头却不这样看，他似乎觉得这些手续关乎读书人的礼节，是天经地义的。那就随他吧。有一个周末，我去同学家聚会，回家已经很晚，母亲说，“老秦头来过了，来还上次借的两本书，他说时间到了却没有读完，问能不能续借呢，这个老秦头，真是迂得可爱。”
　　遇到不懂的文句或修辞，他就跑来请教，那神情，必恭必敬里带着忸怩。在他面前我当然不敢放肆，他和我爷爷同着辈呢。可他总是说，“无碍的，无碍的，闻道有先后，能者为师嘛。”他对书籍的尊重，以及对求知的渴望，至今都让我心存敬意。
　　老秦头自己也有些收藏，大多是从镇上的废品收购站里淘出来的，每淘到一本他都如获至宝，务必将那些皱皱颉颉卷着角的书页仔细舒展平了，压在枕头底下或衣箱的底层，使它们平整自然了，方心里踏实。
　　他也极关心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听说镇上新建了个免费阅览室，就常常去光顾。每次去的时候，都衣冠整洁，神色肃然，踩一辆擦得锃亮的老式“永久”。
　　九十年代初，我已在外地读大学了，放假回乡总要去老秦头那里坐坐。他的健康已每况愈下，但依然还喜欢读书解闷。他的三个儿子给他生了五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孙子们都长得颀长俊美，却惟独那个长相平平的孙女念书有成，在中学里是尖子。对孙子们他总是摇头说：“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嗨，金玉其外罢了。”
　　对孙女的评价却是：“可惜了，是个女的。早晚是泼出去的水。”
　　我对老秦头点点滴滴的回忆，缺乏连贯性，但对这个老式乡民的新追求，我饱含钦佩之情。
　　第二天一早，又同母亲说起关于老秦头的往事，母亲笑着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喜欢读书看报的老年农民的，他去世前的几年里，腿软了，去不了镇上的阅览室，还省吃俭用的订了两份报纸呢。”
    我想，人的追求是没有大小之分的，更没有贵贱之别，关键是，你对自己确认的目标有没有一种坚韧性，你在其中有没有享受到精神上的乐趣。老秦头对他认定的追求的执著，应该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一个榜样。
    ■■ 2005年5月

飞狐子

[这个贴子最后由飞狐子在 2006/04/05 03:19pm 第 1 次编辑]

                     
     问好“鼓燊”！
　　
    1.『一个老式乡民的新追求』，老与新的对比，题目有意思。
    2.我平静地看完了这篇文章。
     感觉不错！文章不长，反映的内容不短，容量挺大的，有一定历史的深度。

[ 本帖最后由 飞狐子 于 2006-6-13 07:10 AM 编辑 ]

铁手柔情

很喜欢这篇文章，想起自己的祖父，没念过书，７０多了却能看报纸，对书本和文化人是那样尊重。题目别用“新追求”觉得好点。

雨儿

感谢鼓燊平凡却有深意的文字，喜欢你的文章，让我们的灵魂有了更多的充实。问候鼓燊，继续期待你更多的文字：）

鼓燊

谢谢大家的阅读，谢谢雨儿、柔情、飞狐子！
请多指正。。。。。。

cpdeutchsl

“我想，人的追求是没有大小之分的，更没有贵贱之别，关键是，你对自己确认的目标有没有一种坚韧性，你在其中有没有享受到精神上的乐趣。老秦头对他认定的追求的执著，应该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一个榜样。 ”   喜欢这句话，呵呵！

深居简出

拜读了!不错!
祝好!

【鼓燊】

感谢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