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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我被外婆送到离村不远的学校念书,从此便少了许多常时的自由和欢乐。教书的先生已经五十高龄,却不乏同龄人的健铄。他性情温顺,少曾露怒。不过也威严端庄、望而敬畏。听人们说,他颇有学识,教龄又高,当时可谓是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之人了,加之他姓莫,所以人们都尊他为“莫老先生”。寒暑易节,他都少不了一顶灰蓝色的礼帽,还有鼻梁架上的大花镜也不曾见落过。衣着是朴素的中山装,整齐又洁净。胸袋里藏着一支黑色的大钢笔,精致而漂亮。每每在批阅改文时都会惹来许多羡慕的余光。先生教书十分耐心,一遍念过一遍,大家都咿咿呀呀的跟着起朗诵。偶有在课堂里捣鬼的学生,他便会神鬼似的出现在跟前,用处竹鞭重重的敲打桌面,吓得你魂飞天外。坐在讲椅上的时候,他总是把大花镜挂在鼻尖上,圆睁着环眼,时不时的窥视着下面的动静。要想在先生的课堂里讲悄悄话,或看小人书什么的那绝非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先生也并不是一只不会打盹的狮虎,教室里也会成为满堂乐园的时候。先生有时嗜好贪杯,又写得一手好文笔,凡有遇上红白喜丧之事的人家都会邀他去写贺联、拟朴文什么的,自然也免不了一些礼仪上的应酬。先生在众多堂客的热情调侃下也有应和几杯的时候,于是当天的教室便成了孩子们久违的乐园。先生跌跌撞撞走向讲台,草草写下几题作业后就蜷伏在了讲台上,不久便鼾声大作。教室里渐渐雀跃了起来,后来是尽情的喧闹,像蟠桃园的群猴欢畅无比。最后是争先恐后的把作业本扔在了讲台的案边后飞也似的奔出校门。先生醉醒开来,教室里便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堆乱糟糟的作业散在了讲台的案边。
转眼到了寒假,我便和其他小伙伴一样当上了牧童。在离村庄几里的地方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地,那里是牧人的乐土。当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所有的牧人都归结到了草坪地,那里顿时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牧童的欢呼声,马儿的嘶鸣声,牛群的 声,小羊的咩叫声汇集在一起,恰似在上演一曲气势磅礴的大合唱。在那里,我可以跟伙伴们学骑马、翻筋斗、玩斗角戏,看牛群混战,还可以寻地石榴、烧野松果吃,其乐无穷。至今回想起来,还是一幅美丽的憧憬画。我还能回味起当时紧抓马鬃、双腿紧夹马背,让马儿像箭一般飞奔的惊险场景。有时还可以看小伙子们玩赛马,比摔交,和姑娘们对山歌。那山歌圆润动听,据说是小伙和姑娘们相互表达倾慕之情的桥媒,至今还能记起一些。什么“阿哥月下绕山歌,羞得阿妹躲梧桐”,“阿妹白绢向哥抛,只盼来年做新娘”,“芙蓉双双池中戏,哥唱山歌盼妹来”等等。当时只觉得哥声圆润动听,并不会领悟其中的喻意,如今想来确实是含些羞涩恋情的味道。牧人的欢乐一直到快要日落西沉的时候才结束。那时我们都骑上马、吆喝着牛羊兴尽而归,外婆便会在村口等候我的归来。
赶上火把节,是村里最欢天喜地、最热闹的日子。那一天,人们都穿上节日的盛装,聚集在村口的广场上。邻寨的人们也赶来热闹,还有从远方回奔娘家过节的出嫁女,或是应邀赶来的客人。广场上人头簇拥,到处一片欢声笑语。人们屠牛宰羊,盛情作宴。桌子上摆着一坛坛自家酿制的陈年烈酒和新鲜的米酒,还有一盆盆吃不完的桃李瓜果。几个穿着美丽盛装的彝家姑娘用大口瓷钵斟满烈酒和米酒,一碗碗递给前来作宴的人们。几个小伙子的酒量让我吃惊不小,只见他们各自大口吞下好几碗烈酒后仍面无变色、谈笑自若,还能和人们一道对歌踏舞。听人们说这样的事在那里算不上是一件稀罕的事。如今想来,施耐庵《水浒》里武松的酒量也并不见得是十分虚夸了。宴前,人们组织了唢呐、芦笙、二胡等乐队在轮回演奏。那些乐队虽然都只是临时拼凑的业余爱好者,却也不乏优美动听的旋律。那一曲曲自编自演的乐曲给喜庆的节日增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小伙子表演的摔交技也是当天的重头戏。在一个简易搭成的擂台上,一个个赤裸着上身,头系红绸、虎背熊腰的壮小伙子为争夺一件赏品披风,或是让前来喝彩的人们不致扫兴、大迭节日欢乐的气氛,更是为了给那些偷觑他们遒健肌体的姑娘们留下美好的印象,他们开始磨拳擦掌、龙争虎斗,上演出一幕幕近似原始,却又不乏精湛技艺和男子汉气概的精彩肉搏,引来了人们阵阵的喝彩和雷鸣般的掌声。最后鹿死谁手,那件赏品披风终归谁人,却不是人们太计较的事情,只要在喜庆的日子能够多带来一些激情和欢乐,人们便心满意足了。末了就是举行盛大的晚宴。桌子上早已陈满美酒佳肴,只待人们尽情饮宴。桌面上觥筹交错,欢声不绝,笑语连绵。人们举起斟满烈酒的瓷钵一饮而尽,共同庆贺自己的节日。酒过数巡,雅兴上来的人们便开始唱起了对酒歌,一曲接一曲,接不上来的就得吞下一碗斟满的烈酒。偶有不胜酒力的小伙子也只能在众客的调侃下活生生的把酒吞下后引起了阵阵痉挛性的咳嗽,惹来宴席间人们的一阵轰然大笑。喜庆的盛宴一直到星光袒露的时候才结束。这时,人们在广场的中央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通红的火焰照得广场犹如白昼。人们手牵着手、围着篝火开始跳起了踏歌舞。那舞步欢快整齐,时有拍手变步,还有原地转体等巧美的动作,不时微妙的变换着舞步。人群的中央、靠近篝火的旁边,一个满脸胡腮的彪形汉子在娴熟的挥舞着一把偃月大刀,跟着舞步的节奏来回旋转舞动,很是精彩。还有两个生像滑稽的胖小伙子边跳边在伴奏着清脆悦耳的芦笙和短笛,激起人们狂热的舞情,小伙和姑娘们无法按耐住圆润的歌喉,开始纵情的对唱起山歌来,歌声像潮水般的一浪高过一浪,把节日的欢乐推向了高潮。
我们小孩也有自己的欢乐。当盛宴结束后,我们二几十个伙伴在小头目阿生的率领下,挎上陈满松香粉的小竹篓,燃上一把火炬,前往邻寨的村口溺战。邻寨的“童子军”也会毫无惧色的前来迎战。那松香粉是十几天前上山寻来后晒干,再把它舂碎成粉末。抓一把泼向燃好的火炬上顿时就会变作一笼大火球,那瞬间的火苗添到身上足够让人眉发全失。按老人们的说法,在火把节举着火炬,见了人便泼一小撮松香粉,其实是表示节日的欢庆和相互的祝福。不过传到我们那代小孩的时候已经彻底变了味,演变成了和邻寨的同龄人之间火拼决斗的武器。阿生是个胆识过人、点子丰富的伙伴。他从家里偷出一些火药让我们混进松香粉里,那样火球的威力确实大得惊人。我们都佩服阿生过人的谋略。那场火球之战的胜负已经显而易见了,阿生无疑是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不过为此却惹出了祸端。我们把邻寨的“童子军”打得弃甲抛戈、落荒而逃。我们乘胜追击,把几个行动缓慢的败兵烧得眉发着火,哭爹喊娘、没命的逃窜。有一个被阿生烧伤了眼睛,痛得他掩面号哭。我们却跟着阿生在那里得意的狂笑,都觉得阿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改变了之前对他的看法。闻迅赶来的受伤小孩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便解除了阿生的武装,像老鹰抓小鸡般连拖带拽直奔他父亲的跟前去告状。之前还是我们心中英雄的阿生这时却像一只落到猎人手中的兔子吓得心惊胆裂、号哭不止。最后在他父亲沙锅般巴掌的挥舞下被制得服服帖帖。他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得意和威风,猥琐成一团,泣不成声,狼狈极了。回家后我也免不了外婆的一顿训斥。那次的火把节是我过得最扫兴的、最后怕的一年。从那以后,我们谁也不敢再提去攻打邻寨的“童子军”。用松香粉泼火祝福的传统也渐渐被冷落,直至后来已经消声匿迹了。后来我被父亲接回县城,从此便离开了那僻远的山村。那乡间田野上留下的童年故事被永恒藏进了我记忆的宝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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