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密 组 织
鼓 燊
1,
眉乌娘的失踪使江上胤黯淡悲落的心境又添伤感,各种各样的猜测加剧了这种情绪的泛滥。烟花三月,是春意盎然鲜花盛开的季节,江上胤却坐在家中梅花疏落的庭院里,心事重重地擦抹师父留给他的青云剑。现在是必须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伤感解释不了内心的彷徨。旧年一过,接二连三发生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古怪事件,牵引着江上胤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
正月初三夜里,“流水茶楼”失火,火借风势蔓延开去,殃及江上胤苦心经营多年的“清风酒楼”,大火燃烧了半夜,留给江上胤一座黑漆漆的滋滋冒烟的木骨架。
正月初七那天,他在段飞雄幽深而略显阴暗的别墅走廊尽头发现一幅似曾相识的画,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些印象吻合。当天夜里,段飞雄死于别墅中最豪华的红木雕龙卧榻之上,那幅似曾相识的画将他赤裸裸的身子掩盖住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灯会上,江湖上匿迹已久的白狼图案再现,在青湖镇的灯会上引发了持久的骚动,没有人知道白狼图案是怎么混迹于琳琅满目的灯会之中的。
“白狼出现,江湖巨变。”许老五忧心忡忡地说,“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分久必和,和久必分。从来没有永久的安宁。”
“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江湖,个人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左右整个局势的。”许老三说。
“老段死得蹊跷,你们瞧出什么端倪了?”江上胤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许老五呷了口酒说:“毫无头绪。”
许老三说:“无疑,画上虽然没有署名,一看便是唐子风的笔法,绝对错不了。”
许老五问道:“你知道那画的来历?”
江上胤接口说:“那画是假的,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
“为什么?”另外二人异口同声道。
“我清楚唐子风的笔法,”他说,“我了解这个人。”
令江上胤费神竭虑的是,同样的画早在十年前就由唐子风亲手送到他家里,一直在他家的密室里挂着呢,事发后,他仔细研究了两幅画,根本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异,如果说尚存一丝差别的话,只在于一幅署了名,一幅没有。他预感到所有的矛头其实都是指向他而来,不在江湖行走有十三年之久的他,到底还是被一些人惦记着。
十三?他想,这是个佛家常提起的数字,到顶的意思,看来某些人对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2,
群山远去,崎岖的山路被平坦大道替代,再往前,钻入连绵苍茫的树林,按照之字形路线,先正着走,再反着走,如此反复多次,隐在苍翠幽远的林子里的一处草庐跃到眼前。门虚掩着,主人雄壮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江上胤看见那血红的披风竖在竹墙上,勾引起他早已忘却的记忆。十三年弹指一挥间,许多事物都已悄然转变,许多记忆都已沧桑老去,但这件血红披风似乎是个例外,多年以后江上胤再次感受到它刺人眼眸的鲜艳,连时光都无法洗尽它的一丝亮彩。
呼噜声里钻出蚊子般细腻的耳语:“别来无恙。故人在他乡还好吗?”
“他乡即故乡,人生何处是归宿?”江上胤说,“好与不好,拿什么衡量?”
“剑气!”呼噜声里的蚊子音陡然膨胀,与此同时,江上胤别在腰间的青云宝剑嗡嗡作响。“你周身剑气逼人,压制了你十三年来苦心修炼的澹泊之气。好还是不好?”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求证这个问题的。”他一按宝剑,四下里复归平静。
“江湖再大,没有人心大。局势再变换,也是随了人心变换。”那声音缓缓说道,“时光总是周而复始的衍生出意料之外的东西,你左右得了嘛?”
“也许,是到了用剑说话的时候了。”他感叹道。
“请问阁下,你的青云宝剑将指向何方?你的目标何在?”
江上胤现在缺少的正是一个确切的目标。
十三年来,他的目标定格在澹泊无为上,他早放弃了对功利的追求,归隐世俗间,与明月清风为友,同粗茶淡饭作伴。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对他念念不忘,那一系列离奇事件充分表明了他的这一猜测。
白狼出现,江湖巨变。若与抗衡,血红斗篷。
“故人光临寒舍,莫非为斗篷而来?”
“正是!”他说,“能借我一观吗?”
嗖的一道红光闪过,他手里立刻多了只巨大的斗篷。那声音揶揄道:“好好瞧着吧,没想到你居然以这种方式重操旧业。”
江上胤仔细查看了红色斗篷反面的纹路,自嘲说:“年数隔得太久,我的记忆力不行了,许多细节都已淡忘。”他发现斗篷反面的纹路呈几何形排列,从最简单的三角形、四方形衍生出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图形,对称和不对称的图形呈星状扩散,纹路中央深深凹进,仿佛一个深邃幽远的黑洞。黑洞代表了宇宙的中心,所有的图案围绕这个中心循序渐进,它们之间应该是有规律的,在那些线与面的规律之间,是第二层更深远的联系。线与线的连接产生了面,面与面的叠加拼凑形成更加复杂的立体。江上胤每转过一个角度,看到立体图形随之变化,许多隐隐绰绰的形状潜伏在视线能够捕捉到的立体后面,变化来自审视角度的不一样,同样来自光线细微的颤动。秘密组织最基本的联系符号就隐藏于这种表面看似复杂多变的图案后面。
“你看到了什么?”那声音说。
“网状结构!”江上胤说,“所有的事物间都应该有最基本的关联方式,点和点之间的直线是基本元素,但直线是最原始的方式,它解决不了繁复的操作,也构建不起一个组织的严密性。惟有网状结构可以做到。”
“你别忘了,直线是最保险的路线。”
“但秘密组织不需要保险,他们只依靠共同的思路和行为联系,”江上胤胸有成竹地说,“你难道忘了?秘密组织从来没有门户之分,他们不搞世袭制,他们另有一套区别外人的法则。在他们那个阶层,只存在共同的原则,和处世的手段,随着个人的江湖地位的沉浮,和身份的变更,在秘密组织里进进出出是常有的事。”
“精彩!”那声音喝道,“你这个当年的老大,还没忘却组织的规矩和宗旨。请教阁下,当年在你如日中天之时,为什么选择退出江湖?”
为什么?江上胤想,这个抉择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为了留在组织里,你必须拥有足够的江湖地位、发言权和财富,来表明你的身份。这还不算,你还必须以组织惯用的共同的处世原则生存,要维持这些原则,你必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为巩固身份和地位而摈弃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是的,秘密组织其实是最公开的组织,因为它的行为准则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推崇、追求,成为个人成功与否的金科玉律。特别是那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
“我只是倦了,再受不了那些乌烟瘴气,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他说。
“你的回答不能自圆其说,算了,你自己觉得好就成。”
“你觉得这次的诸多事件会应验在哪个图案上呢?”江上胤问道。
“恐怕与十三这个数字脱不了干系。”
他取下竹墙上的红色披风,在反面密密麻麻的注释里找到十三这个数字,毫无疑问,数字后边画着一个等腰梯形,与他印象里的图案大有出入。
“不可能,”他说,“这个解释不合逻辑,应该是个三角形才对啊。”
“愿闻其详。”
“时隔多年以后,白狼重现江湖,所有的事件都是冲我而来,说明有人想取代我当年的位置,那么这个人的目的就是这金字塔的塔尖,只有三角形符合他的意图。”他仔细推断说。
“有哪座金字塔存在两个塔尖的?象征权力的中心只能有一个!”
“你是说……”江上胤脑中忽然明朗了。
“提防你腰间的宝剑被人夺了去,”蚊子般的细音逐渐低落下去,呼噜声涨起来,“旧的不去,新的不上,你得留心了。”
3,
许老五说:“没错,那天我正是在西城南门口与眉乌娘分手的,我记得当时天已擦黑,眉乌娘是朝青湖镇的方向去的,我呢,则去西城最大的勾栏院找点乐子,听说那儿刚来了个十九岁的小妞,姿色绝世,不错不错。第二天就听到了眉乌娘失踪的消息。”
江上胤想,一切都已明了。他从看似复杂的一堆事件中整理出最简单利索的头绪,但同时,在这些头绪之外还有一点无从追寻:唐子风是如何搀杂进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江上胤这时听见许老三酒后模糊不清的卷舌音响起来:“没准,眉乌娘的失踪与秘密组织有关呢。”
“何以见得?”江上胤问道。
“白狼图案是个信号,”许老五接口道,“白狼图案乃秘密组织的象征,十多年了,它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十多年,它的再现江湖不是没有理由的。”
江上胤心下想,会有什么理由呢?难道平静富足的生活还不够大家珍惜的?
“对了,”许老三说,“江湖太平静了,所有的秩序都趋于完善和规整,有悖于那些野心家们的初衷……”
“日子平淡,想上升就得靠一个熬字,”许老五抢着说,“不把水搅浑了,想出奇招都难。”
“这是什么逻辑?”江上胤明知故问。
“政治逻辑!”许家兄弟同时说道,“夸夸其谈者容易得到信任,浑水摸鱼者容易取得利益。”
4,
又是月圆之夜。
江上胤赶到跑马坡的时候,空气里飘荡着血腥之味,掐指算来,离眉乌娘失踪快一个半月了。树影婆娑,银辉如奶,一条溪流默默穿过辽阔的江南平野。他的青云宝剑在鞘壳里微微作颤。在这春夏之交的月圆之夜,微风拂面,暖意融融,到处氤氲着生机与希望,一派诗意盎然的景象。但血腥之味随风飘荡,勾引起他记忆深处那鲜艳绚丽的旧时印象。当年,为了排除异己,为了维持秘密组织为江湖制定的秩序,他杀人无数,天天与这种味道为伴,以至于一闻到花香他反而感到恶心。
多年不闻血腥气了,江上胤的嗅觉对这样的气味异常敏锐。
死者俯卧在树林深处,身首分离,借着皎洁的月光,江上胤看到死者裸露的后背上被刺了几个醒目的大字:卑微者将上升!
他俯下身去,端详那颗头颅,出乎他的意料,头颅是唐子风的。他最终还是晚到一步,与肇事者擦肩而过。
唐子风在跑马坡的死,验证了江上胤对地点的猜测。看来,对等边三角形的推断也并非缺乏依据。卑微者将上升?有人正在那个等边三角形的最上点处等待着他。那么,这个点在哪里呢?
江上胤星夜赶回青湖镇家中,从密室里取出地图,耐心而仔细地查对。
第一个点应该在西城的南门,是眉乌娘失踪的地方。接下来是第二个点,他在大青湖畔经营的“清风酒楼”。再按顺时针方向走,第三个点出现了,那是段飞雄猝死其间的乡间别墅。毫无疑问,按照血红斗篷主人的论断,第二点与第三点连接成的直线,应该与第一个点和第四个点连接出的直线平行,也就是说,这四个点刚好拼凑成一个等腰梯形。江上胤推断出第四个点在跑马坡,却没有算准时间,白白浪费了唐子风一条性命。
唐子风曾经说过:“就是给他们十个杠杆,卑微者也抬不起这个世界——因为他们永远都无法找到合适的支撑点。”唐子风的话激怒了许多人,恐怕也正是这句话要了他自个的性命。唐子风的这句话是在十三年前的一个下午讲的,江上胤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再过两天,正好是唐子风说这句名言的十三周年。
金字塔塔尖的那个点不难确认,把等腰梯形的两个腰连接起来,应该就在它们的交叉点上。江上胤仔细确认之后,浑身上下松弛下来,他解下腰间的青云宝剑,深情地抚摩着。
5,
大青湖湖中央的龟蛇岛是秘密组织的发源之地。
当年,在众多江湖儿女为门户之争前赴后继、相互屠戮之时,布衣出身的祖师爷靠一个振聋发聩的口号建立起秘密组织,围绕这句口号,祖师爷制订了一系列深入人心的组织制度,从此从者如云,连最富盛名的江湖帮派中的中坚力量也成了祖师爷的追随者。
卑微者将站起来。
最初的口号团结了最原始的力量。秘密组织没有任何山头做基地,祖师爷云游四方,广结善源,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祖师爷说:我们的基地就是最广泛的人心,凡是依照组织宗旨行事者,就是我们组织的圣徒。
秘密组织依靠灵活的方式,最终一统江湖,完全摈弃了门户间的偏见,他们以共同的思维和行事法则左右了整个江湖,它的教徒们隐在世俗里,却凭籍共同的处世思维编织起密不透风的网状结构关系,引导着舆论、道德和世人价值观的走向。
星移斗转,时光葳蕤。秘密组织最初的口号在一统江湖后的百来年间,失去了号召力,事物总在不断变化,人心更是如此。秘密组织消灭了江湖门派,却在组织内部引发了两种声音的对抗。最终,统治者应该得到最大利益的声音占了上风,为卑微者代言的秘密组织成员被清洗出去。
江上胤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走上领袖宝座的。
他不遗余力地清除异己,在血腥味里竖立起自己的威信。经过多年打拼,世人认可了秘密组织竭力推广的全新价值观,为了得到最大利益,就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秘密组织新的行为准则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推崇、追求,成为个人成功与否的金科玉律。特别是那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成为秘密组织成员的新标准,在奉行组织制度和宗旨的前提之外,财富和社会地位也是不可或缺的。
江上胤的离去出于他对自己推广的价值观的疑惑,他看到乌烟瘴气逐渐在组织内弥漫,对利益和身份的追求使人心变味,比血腥气还要刺鼻。
他能够站出来反对自己当初树立的准则吗?江上胤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隐身。但是他亲手绘制的白狼图案从此成了江湖巨变的代名词。
十三年过去了,秘密组织里人进人出,都在他当初树立的准则与秩序下不间断地发生着人事更迭,虽然乌烟瘴气依旧,秩序还是那个秩序。
白狼出现,江湖巨变。江上胤想,谁会希望推翻这个秩序呢?
6,
“是我!”一个声音从龟蛇岛中央的草房里穿出来,紧接着有个蒙面人闪到江上胤眼前。
“阁下是谁?”他问道。
“你可以猜一下。”对方回答说。草房里眉乌娘的呻吟断断续续钻入江上胤的耳朵。江上胤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放了她吧。”
蒙面人吹了声口哨,杀气从草房内隐约溢出,江上胤脚下一滑,转眼到了门口,但他快对方也快,蒙面人在他即将进入草房的一瞬间堵住了他。“拿来吧。”蒙面人说话间右手暴长,去夺他腰里挂着的青云宝剑。
与此同时,掠过蒙面人消瘦的肩膀,江上胤悲伤地望见草房里血光一闪,许老五面目峥嵘的割下眉乌娘的头颅,眼露凶色。这一迟疑,江上胤着了蒙面人的道,青云宝剑易手,他被点了死穴,象一块木头般呆立在那儿。
“为什么?”江上胤低吼道。
“为了一个完美的结局,”许老五说,“等腰梯形的四个点上,不能有活物存在。”
蒙面人说:“既然要破坏旧秩序,就得做的彻底。别急,你身处最高点,应该感到荣幸。”
“我认栽了,”江上胤说,“为什么要伤及无辜?”
“你扪心自问,你手上的血还不够浓吗?”蒙面人说。
蒙面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他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许老五说:“你难道猜不出来么?”
“当初你为了避免继任者为所欲为,为了约束秘密组织领袖的权力,而与人炮制了所谓血红斗篷、血红披风,将组织内部不公开的联系方式、结构和行动路线隐在各种图案中,没想到第一个需要它的居然是你自己吧?”蒙面人说。
“看来我犯个错误,依靠那些呆板的东西是没有出路的。”他承认道。
“规则早就该变变了,”许老五说,“卑微者将会上升。”
“我承认,当初我自己树立的准则有问题,但千万别用这种激进残忍的手段去伤及无辜,制造混乱,江湖经不起腥风血雨的洗劫。”
“亏你还有脸说。”蒙面人笑道,“混乱里才会出真知,混乱后才需要真正的领袖呢。”他说着摘下了蒙面的布,江上胤惊讶地看见唐子风那张书生般瘦弱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我不相信!”江上胤叫道。
“人死了怎么会复生?”唐子风说,“跑马坡的月光下,你发现了什么?”
许老五在一边哈哈大笑。
江上胤什么都明白了,他对许老五说:“许老三可是你同胞兄弟啊,你也下得了手?”
“他太富有了,”许老五说,“他不配做一个卑微者,所以得下降到泥土里去。”
江上胤对唐子风说:“你呢?难道你唐子风就不富有?你从来就不是个卑微者。”
“当然。千真万确。”唐子风缓缓拔出青云宝剑,“我喜欢富足的生活,喜欢受人尊重。什么卑微者将上升?狗屁!告诉你吧,我要的只是这句口号而已。”
他的剑猛然一送,插入了江上胤左胸,同时,江上胤听到他清晰的声音在耳边说道:“这句口号将为我的新秩序博得人心——它只是一句口号罢了。”
许老五说:“分秒不差,时间和空间都对应上了。”
2005年4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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