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线，绣香囊

兰逸尘

　　早晨睁开眼睛，六点十八分。按理说，应该先去跑步一小时，那是我每日的例行作业，套运动衫时瞥了一眼日历，今天端午节。天，慌忙又把衣服脱下来，打开手机，然后钻进厨房。
　　母亲两天前就开始发信息，一会儿说你那边有没有粽子，一会儿说不是清真的吧，一会儿说我给你邮几个粽子吧……我一边苦着脸，一边狂按手机，我说，老妈，行行好，我又不是元谋人，现在哪里没有粽子？粽子也讲清真嘛？吃你邮过来的粽子，十成十得拉肚子。最后她说：不好意思，老糊涂了，西西，那你出门前煮几个鸡蛋。一定要记得啊，出门前！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出格的要求从来不提，但是用我爸的话说，就是，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小要求是应接不暇层出不穷。比如她把我的脖子当木桩，今天让戴银明天让戴白金后天让戴水晶，后来神神叨叨的找了个老道士为我求了块玉，三申五令让我和这块玉“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比如她让我在枕头下压红线压筷子，又在左下角右上角写这个字写那个字。开始我还会问她，这又是干什么的，你信么，有用么，后来干脆一个字都不说了。举手之劳的事情，她在意她喜欢就满足她吧。
　　就像早晨煮的这九个鸡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求出门前煮，还要是九个，也懒得去想，我想得是，早晨三个，中午四个，晚上两个，统统吃光。
　　电磁炉工作的时候，我趴在床上看手机。这一看不要紧，两脚再次着地的时候已是九点一刻。铺天盖地的短信息长长短短，花样百出，主题都一个：端午节快乐。我能做的就是麻木地反复点击“接收”、“发送”键。说麻木是因为那些短信息字数都蛮多，可惜无法引起我心头的一点波纹，扫一眼就知道都是大家发来发去的“共同体”。每次过节都是这样，很多很多的短信息，却没有一条是谁亲手一个字一个字按下的：节日快乐。
　　所以，现在我憎恨过节，也不愿意在节日那天加盟到祝福行列。因为即使你用心写出的祝福发出去也鲜少有人会善待，也许扫一眼就撤除，也许随手就按了“转发”。开始的时候，还会伤感，渐渐变淡，直到麻木。麻木而礼貌的说“谢谢”。偶尔也会“嘲笑”自己一下：这些不曾用心的祝福，这些都不曾在心扉上划过的文字，我谢什么呢？
　　也只剩下母亲的话可以放在心上，煮些鸡蛋，自己用心祝福自己。
　　　　　　　　　　　　　　　　　
　　单身女子的生活就是越简单越好。所以早几日就买好了粽子，这样“应景”的节日，“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这年头，什么都讲“眼球效应”，超市里的粽子也是玲琅满目，绝对是眼睛比嘴巴愉悦。因为是回族，我转了很久，最终只买了三个品种：八宝、豆沙、蛋黄。
　　早晨吃蛋黄很补吧。喜滋滋地剥开一个，狠狠就是一口。这可是我今天节日的“处子吃”，这一吃很重要，可以是我节日心情的良好开端。结果我还没有嚼就都吐了出来。蛋黄的粽子竟然有很大一块猪肉夹在里面！慌忙从垃圾筒里翻出包装，狠狠看狠狠看，暗自责怪自己怎么这么粗心，结果翻来覆去看了一刻钟，也没发现有这样的字眼——配料：XX，猪肉，XX.难怪母亲要说：你那粽子有清真的么？我还笑话她。这些商家简直可恶透顶，牛肉饺子里夹猪肉，蛋黄粽子里也夹猪肉。再忿忿也没用，还是要怪自己，真正的穆斯林是从来不会在挂着清真牌子之外的地方买东西的。只好把一锅煮熟的粽子都扔进垃圾筒，然后像得洁癖一般狠狠刷蒸笼，然后去买了糯米、粽叶，坐在小板凳上，看它们在水盆里静静躺着。
　　还是自己包白粽子吃。记忆里一直是这样的，吃过的粽子都是白粽子，都是奶奶和妈妈亲手包的。十岁以前，最喜欢的节日就是端午节，在我心里，连春节都比不上它。那时候，整个家族和美温馨，每逢端午，一家人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浩浩荡荡出发，之所以用浩浩荡荡，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的大家庭有十五个人，走出门还是可以蔚然壮观的。
　　我们总是走江桥去江北的太阳岛，谁也不喜欢坐车或者坐船。因为一大家子走在一起，坐车或者坐船都要暂时闭嘴，那会让我们觉得压抑和生疏，所以，我们宁愿走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乐趣无穷。
　　到太阳岛的洼地里采些新鲜的艾蒿，大人们都是整棵挂在腰上，那时候我太小，母亲只肯摘一朵艾叶别在我耳后，我总是嘟着嘴巴，沮丧一朵艾叶太单薄，而且没有露珠。他们挂在腰上的多好看啊，离得远远的都可以闻到那股清香，走近了发现上面还挂着清亮的露珠，那感觉，就像站在满是艾蒿的洼地里，打心眼里嫩绿而清冽。待浑身微湿的时候，靠在妈妈或者奶奶怀里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来。那一刻，只觉得生活那般美好，每一天都是明亮的。
　　回到家里，女人们就开始忙碌，其实也只是奶奶和母亲在忙碌。父亲是老大，奶奶一向喜欢女儿却生了五个儿子，所以就把母亲当作亲闺女来疼，也只信任她，偏心得整个家族都不敢说什么，而且，几个婶婶也确实不擅家务，不如母亲手巧。
　　我总是蹲在旁边，支着下巴看她们娘俩忙碌。只见奶奶和母亲左手轻拈两片粽叶，右手伸向装得满满的江米盆里，五指一搓一甩再一合，再抽上粽线，一个粽子就包好了。速度快得我都来不及细看，于是，只好按住奶奶的手，撒娇，让她慢一点包。奶奶笑着放慢速度，我还是没看明白，于是继续撒娇，还要再慢。后来奶奶看穿我的心思了，手把手教我包了一个。然后我大言不惭地说：“这太容易了，看着，我马上就可以包好一个。”结果，等奶奶和母亲把一大盆江米都包完了，我还一个也没包成，却弄得满头大汗。说来也奇怪，那些看似乖顺的江米，即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它们收进粽叶里，还是顺着粽叶拼成的漏斗形根部往下漏。我横过来竖过去都是漏。像凑合一下了事吧，又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只装了一半江米扣上粽叶，即使马马虎虎扎起来，也不成样子。关键是还没下锅了就得天女散花。即使勉强煮熟了，端到饭桌上，也太突兀了，爷爷当众一问，这个是谁做的啊，真个性。我立马躲厕所去，没脸见人了，太臊人了。
　　后来上学了，不能再半夜就爬起来和家人一起去踏青了，但是却更欢喜了。因为我终于长到足够大，可以佩戴那些漂亮的物什。端午那天，一定要穿着浑身都是扣子的衣服去学校，因为可以把全身都缠满什么香荷包、小扫帚、小粽子、小辣椒……连男同学都要在脖子上挂个大大的荷包，别说我们这些小女生，大家像比赛一样，都挂得滴里当啷的。后来觉得在胸前挂得跟串串似的不好看，而且脖子也累。于是就开始利用身体上一切可以挂的空间，大的就缠在胳膊、腰、腿有扣子的地方，小的耳朵也挂，鞋带上也缠。还有同学，在屁股后面的口袋上别个别针，乱七八糟的都挂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别说是现在，即使我们是十五六的大姑娘，也不会好一起在屁股上挂满了不小心缠到树枝上都可以跌倒的东西。
　　那时候的小女儿心态，就是不肯让别人比自己更漂漂，越多越花花就是漂漂。尽管如此，我还是只对两件东西情有独衷的，就是五彩线和香荷包。奶奶和母亲都是手巧的女人，每年都会亲自给我做各种各样漂亮的荷包，所以我总是很扎眼，因为其它同学只会戴着市场上卖的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荷包，我可以一下子戴很多个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荷包，而且，那味道也与众不同，因为那些纳进去的香草，也是奶奶和母亲亲自制作的。五彩线也是，别人戴的，要么是缝衣服的线选出五种颜色拼成，要么是市面上买的很粗大类似毛衣线的东西。不是细的让人忽略，就说粗的让人烦躁。母亲是个针织高手，总是选择两种线搓在一起，再挑出来，亲自给我勾成五彩线，别提有多么精致漂亮了，以致下雨的时候，母亲为我剪下五彩线扔在雨水里，我都要哭上一次，还要作出去雨水里捡起来的动作。母亲总是笑着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安抚我：这样你就会一辈子幸福的，明年妈妈还会给你做。
　　可是我上学才一年，母亲就和父亲去了外地，然后再没有消息了。奶奶不会针织，再说，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我也只能戴着市面上买到那些东西，兴趣一下子就没有了。只是象征性地戴上，表示过节了。不管下不下雨，端午的当天我都会把五彩线剪下来扔掉。再过一年，我就突然听不见，别说戴什么五彩线香荷包，连过节我都不肯过了。
　　仔细想来，十岁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要了，也没有什么可以在心上划过痕迹。那时候，觉得自己孤单，后来长大了，觉得自己孤独，到现在，是觉得空旷了。其实，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自己的心境越来越接近透明。
　　逢年过节，人群喧嚣的时候，是我最为平静的时候。起初不是的，会自卑，会逃避，会伤感。后来渐渐都看开看透看淡了。身边的人哈哈大笑或者谈笑风生的时候，只有我是没有表情的，然后会因为他们的开心而淡然一笑。不只是过节，生活中的每一天，只要我感到我爱的人们很开心，我都会报以这样的笑。我为他们的开心而喜悦。
　　也只能是喜悦。生活在安静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可以大悲大喜。人间的悲欢因为无法听闻，只剩下阅读，因此能够平静冲缓别人异常激烈的各种情绪。就像后来，父母归来，大家庭解散，亲人陌路，骨肉成仇……我都不曾有过大起大伏的心情。母亲却在荣华富贵和世态炎凉的变迁中磨损了心性，她再没有为了勾过五彩线，做过香荷包。端午一年远于一年，她也习惯了买上一些现成的粽子，意思一下就拉倒了。
　　她是不曾想过，我是不愿再想。倘若我戴着五彩线香荷包走上街，有人拦住我问这是在哪里买的？我要如何回答。我说对不起，我听不见你说什么；还是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听力。哪一种都不是我想说的。倦于解释，像我倦于过节一样。
　　有十四年不曾过端午节了，也不曾吃过粽子了。今年在母亲费心的提醒下，忽然又想起一些旧事。一时兴起，自己从缝衣服的线里抽出来五种，搓成五彩线，只系在脚踝上，因为它们实在太“凉薄”了。比单薄更甚几筹，所以只好用凉薄这个词了。不过我确实非常欢喜，欢喜别人都看不到它的存在，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上又可以有划痕了。
　　只是不知，这是不是好事。就像今天，我是第一次自己亲手包成了粽子，很平静地将它们煮熟，揭开锅时那般兴奋，剥开粽子，轻轻咬一口，我却不由自主地，落泪。
　　　　　　　　　　　　　　　　　
　　　　　　　　　　　　　　　　　
　　乙酉年五月初五

雨珠儿

呵………说不出的心情，透屏似闻棕香。
问好兰才女。

孔空

细腻，纤绵。深深的感触，淡淡地表达。真乃才女也。
结尾处令人荡气回肠。
May God bless you !!!

北溟

读,提![br][br]-=-=-=-=- 以下内容由 北溟 在 时添加 -=-=-=-=-
重一下

梦隅

读到了感情之所在。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