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雾都往事

吴吴

那时，我梦想着能当火车司机，站在火车头上，开着长长的火车风驰电掣。那时，我在重庆，五岁。
我和爷爷婆婆一起住的那个院子很宽敞，但形状却不规则，有几棵高大的树散落在那里。如果想要看到树顶的话，我得把头完全的仰起来。于是，帽子就总是掉在地上，婆婆会念叨着把我带回屋里去，让我不再把帽子掉在地上弄脏。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关于一块立在树下的石头。它就这样立在那里，看上去并不特别，可总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的包围着它。爷爷说那是磨刀用的石头，刀是一定得石头磨才能顺手的。用手摸它的表面会发现很光滑，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用这石头磨刀，所以我确定这是爷爷常说的磨刀石。
靠着大树那幢灰砖楼一层的第二扇窗户，那窗户里面就是我和爷爷婆婆睡觉的屋子。那间屋子并不大，光线也不太好，但我总是觉得温暖，觉得安全。屋子里有股香烛的味道，不论香烛是否燃着，总是有那样的味道。那个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溢到嘈杂的走廊上，被来往的每个人带回家。
婆婆是佛教的俗家弟子，所以那个房间总是神秘的。在那里有的话是不能说的，有的事情也是不能做的。每个清晨我总是被婆婆从被窝里提出来，放到那个颜色鲜艳的蒲团上，对着笑眯眯的磁菩萨作揖磕头，还被要求必须诚心，虽然我当时并不清楚诚心的含义，但我学着在大殿里看到的男男女女的模样，紧着眉头，心事重重的磕着不知为什么要磕的头。在那个高高的立柜上放着那么些奇怪的磁菩萨，我想亲近他们，可婆婆说那是大逆不道的，总是让我离他们远远的。可小孩的好奇心是无法抑制的，于是我常常偷偷站在凳子上看着那些小小的，干净的磁菩萨，想像他们的魔力能不能让水缸里被爷爷吃掉的大鲤鱼重新活过来，能不能让隔壁老打我的小男孩消失，能不能让我和爷爷在每天下午一起出门散步。
我的爷爷是个厨师，是个伟大的厨师。这是我在懂事后才建立起来的观点，再早些的时候我总是仇恨爷爷为什么把家里可爱的兔子、鱼、小鸡、小鸭统统杀掉装到盘子里让我吃，仇恨那些食物为什么又那么好吃，我每次痛下决心绝不吃掉我心爱的小动物，可嘴巴老是管不住。在我大口大口嚼着食物时，爷爷总是呵呵直笑，小谗猫就是应该吃这些东西，不然是永远长不大的哦。而婆婆在吃饭时总在回忆，回忆一些他们自己的往事，这些往事发生的时候是还没有我的。婆婆念叨着那位好心肠的军官，猜测着他们在祖国的宝岛上是否吃得惯，没有了爷爷的菜肴他们是否在想念着爷爷，还一边想着要是那时候跟他们去了，现在是什么模样。爷爷抱着那个很大很大的青瓷茶杯，摇着脑袋，慢慢的说，是啊，是啊，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就盯着饭桌前的墙上挂着的大像框，想着照片上那个带着黄澄澄军帽的漂亮叔叔在一个孤苦的岛上，每天吃着难吃的菜，穿着单薄的衣衫，思念着满是大雾的重庆。我还为这位可怜的叔叔偷偷掉过眼泪，气愤着为什么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就得赶快把那像框藏进放着磁菩萨的柜子里去，难道菩萨真能保佑他？
关于往事，小孩一般是问不得的，问了只会招来责怪，所以我并不像表哥那么苯，跑去问爷爷从前的事情，至于我和表哥偷偷吃掉了磁菩萨面前的糖果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谁知道的秘密。所以在那时我是爷爷婆婆最喜欢的小孩，羞涩、安静，能自己和自己玩的小孩。乖小孩是会得到奖励的。所以，婆婆同意我每天下午能和爷爷一起出门去，走到这个宽敞的院子外面去。
爷爷出门时会带着一根很沉的拐棍，上面刻着一条样子很凶的龙，因为经常的使用让那拐棍滑溜溜的。每次出门前，爷爷总是叫我，仔仔，去把拐棍给我拿来，不能用来当手枪玩哦，不然明天不带你出去，让你和婆婆在家念经。但我总是不听话，在拿到拐棍的时候学着电视里的解放军啪啪的开着枪，打着坏人，寻思着为什么坏人都跟“像框叔叔”一样带着黄军帽。偷偷的玩过之后再把拐棍交给躺在竹凉椅上的爷爷。爷爷会慢慢的拉起我的手，很慢很慢的走，我总害羞的躲在他的身后，闻到爷爷身上的油烟味，那是爷爷的味道。
我和爷爷下午散步总是去公园。那是个很小的公园，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很多小孩爬到粗壮的树枝上玩耍，我从来没有爬上去过，因为我到公园来并不是为了这个，我觉得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这个公园建在一个隧道的上面，相当于隧道从山坡的腹地穿过，在山坡的顶上就有个小公园。这样的坡坡坎坎在重庆是很常见的，高高低低的山，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爷爷会在树下的廊亭里泡上一杯茶，坐下来和其他老人一起下棋，或是静静的观看。而我趴在廊亭的栏杆上，往下看，就会看到一条条的铁轨，远处有红红绿绿的灯，有停着的深绿色的火车，它们喘着气，吐出很多的白烟。我在等待着，等待着有辆火车往这边的隧道开过来。当它真的开过来时，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旁边小孩的打闹声，老人下棋的争论声统统淹没。可我却觉得很高兴，放声大笑着，爷爷会笑眯眯的看着我，火车开走后告诉我说，仔仔，我们明天又来看火车好不好？我总是看着我慈祥的爷爷点头，我是那么喜欢和爷爷一起去看火车。
有时候爷爷心情好的时候，就不会带我去公园，会去茶馆。那是个天花板很高的木梁的大屋子，里面有很多老爷爷，没有老婆婆，这是我开始觉得最奇怪的地方，但是因为来的次数多了我也慢慢淡忘了这个疑问。茶馆里面有旧的方木桌，长的木凳子，每个老人的面前摆着一个青瓷茶杯，他们并不着急喝茶，嘴里在摆着龙门镇，这才是来茶馆最重要的事情。有时候茶馆的一个台子上会有戏班来唱川戏，咿咿呀呀的声音让所有的老人轻轻的摇晃着脑袋。川剧是一种很吵的戏剧，直到现在我都这样觉得，也许是辣椒吃多了需要把一些东西使劲的吼出来，这和长江边上悠远的川江号子是同一个道理。但这只是属于我个人的理论。戏班子里使用乐器的人卖力的敲敲打打，唱戏的人嗓音清亮透彻，始终带着一种倔强的情绪。我坐在爷爷的身边听着我并不觉得优美的旋律，眼睛在台上搜索着，希望能看到穿着花花绿绿的长衣服的人，可台上总是空的。后来我才明白，这个茶馆里的川剧是只唱不表演的，唱戏的那个阿姨就坐在敲锣打鼓的人中间，但她的手上拿着的并不是什么乐器，而是一件正在编织的毛衣，而且每件都是红的，鲜红色的。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唱戏。下面听戏的人也许并没有谁注意到唱戏的阿姨手上拿着的毛衣，可能只有我还无端的记得那么清楚。
喝完了茶，听完了戏，吹完了龙门镇，爷爷会拉起我的手在暮色里慢慢的回家去。回家的路是一条靠着长江的路，可以听到有人吼着川江号子，可以看到江水。江水缓慢而义无返顾的向前流，从来不会停，我问过爷爷，他们去哪里？爷爷说去大海啊，所有的江河都要流到大海里去，就像人不管怎么过都得进坟墓一样。爷爷给我说这样的话，被婆婆骂过，你个砍脑壳的老头子，给仔仔讲些这么不吉利的话，她才好大啊？爷爷总是笑眯眯的说，老太婆，莫要吼嘛，仔仔也会长大，也会和我们一样的嘛。婆婆虽然每次听了这样的辩解并不觉得满意，但也不会再说什么，会看着爷爷呵呵直笑，你个老头子啊，一辈子都是这样。我再大些的时候问过婆婆，我们家当初为什么不和“像框叔叔”一起离开这灰蒙蒙雾都呢？婆婆说，你爷爷从小长在长江边，一直都在江边，爬惯了坡，上过那么多坎，你让他走，能走到哪里去？吃不到辣椒，喝不到茶，不能听川戏，你爷爷那个人怎么会走哦。再说这里还有你大婆婆啊，不管怎么说是因为大婆婆才有你爸才有你的啊。
我的爷爷在解放前是在“相框叔叔”的公馆里做厨师的。那时的爷爷还很年轻，应该是个懂事而阳刚的小伙子，做的饭菜很可口，深得公馆里上上下下的喜爱。后来“相框叔叔”做主为爷爷找了一个小老板的闺女，那就是大婆婆。大婆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了，嫁过去的时候带着个捡来的逃难来重庆的小丫鬟，那是我的婆婆。大婆婆的身体不好，在生下两个儿子以后便卧床不起了，花掉很多的钱治病。大婆婆也知道爷爷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从嫁过去的那天开始爷爷就只盯着婆婆看。大婆婆走的时候没有恨谁，她拉着婆婆的手拜托婆婆照顾好家和她的孩子。在后来那段红色的岁月里，大婆婆的两个儿子因为是资本家小姐所生差点就这样去了，是婆婆豁出命去，加上爷爷在陪都解放前为地下党做过事，因为这样才偷偷保住了两个孩子的命。这些家里的往事小孩子是不能知道的，这也是我长到足够大的时候，大伯，这个大婆婆的长子带着感激婆婆的心情偷偷念叨给我听的。
在城市改造推掉我们住的那个院子的第二天，婆婆突然病逝了，走得那么突然。我想婆婆也许是不想看到庞大的机器在宁静的院子里吵闹，她只能这样才能得到安静。爷爷住进了高大的有电梯的大厦里，每天在家听着川剧的广播，等待他喜爱的仔仔带他去看火车，可我总是为生活无奈忙碌的奔跑着。爷爷在新年的第一天坐在他的旧凉椅上，抱着我送给他的新无线电广播，在川剧的声声吟唱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每年清明节去给爷爷婆婆扫墓时，我依然和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我在他们的面前不管多大都只是那个喜欢看火车开过的小女孩。他们的墓在歌乐山的后山。那前山埋着无数为革命牺牲的英雄儿女，他们带着丰功伟绩被无数的人缅怀。在这后山埋葬着的老人们，差不多都走过雾都重庆的那个年代，灰色的陪都藏着他们遥远的青春。他们只是老百姓，重庆普普通通，善良谦和的老百姓，有一些自己的故事，岁月把这些故事丢进浓浓的大雾里，再也无法找到了。
我的童年也在重庆这个灰色雾都里度过，有很多的温暖。我在地球上的另一个雾都，伦敦，在这里看着现在在重庆很少能看到的大雾，想起了童年，想起爷爷和婆婆。想起了火辣辣的火锅，想起了几百步长的台阶，在那台阶上喝茶的人，在窄小的巷子里打麻将的人，听到了川江号子，听到了川剧。在冰冷的伦敦露天咖啡座里，我带着重庆的微笑盈着泪，记下了雾都的往事，无法遗忘的往事。

梦隅

吴吴的这篇故事很动人,可亲可敬的爷爷和婆婆.真幸福.

泽润

好厚实哟。先红一下吧。。

猎人海力布

下面引用由泽润在 2005/11/30 09:11pm 发表的内容：
好厚实哟。先红一下吧。。

老哥近来可好，弟弟我最近忙的没办法来上，以后机会一定补上！
过年的时候我可能要给哥哥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