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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天心剑在 2005/10/09 01:59pm 第 1 次编辑]
深秋时节,天高气爽。山中黄叶满地,候鸟归南,虽有些萧索,也别有一番素美。
“上山采茶喽喂,采来的茶香喽喂……”清脆的歌声,从半山腰传来。一个梳着朝天辫,满脸灵秀的小女孩,提着篮子,朝傍山而造的瓦房走去。
一靠近瓦房,明显感到热度的增加。只见门前一副对联:
拿刀不如拿大锤 打铁好过打天下
上面挂着一块牌匾,刻着“避世居”。字迹斑驳,似有年代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爹爹,我送茶水来了!您休息休息吧。”一把稚嫩的声音,带着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
“哈哈,宁宁真乖。”铁匠放下手中的活计,浑厚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爹爹,这次你花了很长时间呢。”
“是啊,不过马上就完成了。”
“可是,”小女孩疑惑地眨眨眼睛,“爹爹为什么要铸剑呢,像以前一样作农具不好吗?我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宁宁不喜欢。”
“呵呵,傻孩子,哪里学的,”父亲轻抚着女儿的小脑袋,“以后你会明白:剑,不过是工具;人,才是凶器呢。好了,自己出去玩吧。”
“嗯,等会来给爹爹送饭。”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了。
“这块铁太好了,作成别的会埋没它,也会埋没我。等着吧,我能把它铸成绝世的宝剑。”看着小女孩离去的身影,他喃喃自语。
当~~~~当~~~~~
撞破深山的无语
惊起一片波澜
清风嘎然而止的地方
火光映着天红
这双眼睛容不下太多的世事
沧桑却依然清澈
坚强的手臂
挥动着熟悉的弧线
在一锤一炼之间
孕育
…………
“完成了!”铁匠紧盯着通红的剑身,欣慰的放下手中的锤子。
就在这时,那把剑猛烈的抖动了起来,好像在挣脱什么束缚。突然它跳出了火炉,划过铁匠的左臂,斜插在地上。
手臂仍在流血,伤口附近的灼伤发出淡淡的焦味。铁匠愣在那里,迷茫着眼前发生的事。
“剑出噬血,乃大凶,必克主。”已故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铁匠全身一震,一把抓起剑柄。
“既已成剑,你应无憾了,去吧。”他一脸黯然,双手微微的抖动。又猛然摇了摇头,把剑扔出了窗外。
那里,迎接它的是一道深涧。
谁说过,一把真正的利剑,就算埋在最深的土里,也掩藏不了它的锋芒。可是利剑在土里埋的太久,就会生锈,就会死亡。更何况,我被丢在水底,不知过了多少个岁月。
终于有一天,我被渔民的孩子拣上岸来。对着阳光,我不敢俯视自己的躯体:当年的宝剑已腐蚀成了残缺不全的锈剑!
孩子们嬉笑着,拿着这把残剑打闹。不用担心,我什么也砍不动。剑上未干的水渍,是耻辱的眼泪。恨当初铁匠不把我打成农具,也不会像现在,不得不接受沦为玩具的明天。然后,等他们厌倦了,会再把我丢进水里。
“孩子们,把它给我吧,这些铜钱给你们。”我惊讶的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说话的男人。
他穿着宽松的长袍,有几处打着补丁。头上带个破旧的斗篷,把脸深深的藏在里面。一身风尘仆仆,看样子是经过这里的旅人。
他慢慢伸出宽大的手掌,上面排着几个铜钱。
这帮顽童“哄”的一声抢去了铜板,把我丢向了他。又“哄”的一声散去,只在风中传来嘲笑傻子的俚语。
他拾起地上的我,仔细观察起来。我也借此看清了他的脸。
国字型的脸庞,两道浓眉直刺出来,坚挺的鼻骨,漠然的双唇。最特别的是那一双眼睛,射出似乎是实质的光采,让人不敢直视。
“你现在像个匕首,哈哈,”他露出两排牙齿,“不过,曾经是个宝剑啊。肯定不甘心沦落于此吧,跟着我如何?”
不知为何,这个笑容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小女孩。他们应没有任何关系,但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
不知该怎么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被人握在手中。可是,现在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阿弥托佛!”一声梵号打断了我的思路,一个老和尚走了过来,“施主,可否施舍一些?”
“大师不用客气,这几个钱请收下。”这个看起来比谁都穷的人,却好像比谁都要慷慨。
“阿弥托佛!种善因,得善果。老僧有一句话,想赠给施主。”
“大师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适才老僧相看这把残剑,其上罩有黑气,恐有克主之嫌。所以奉劝施主放下此剑,立即远去。”
“哈哈哈哈,请恕小生无礼。在下从来不信相士之言,神鬼之说。另则,吾视宝剑如友,锈剑亦如友,何来克主焉?”
“阿弥托佛!施主心胸宽阔,无有晦垢。盼正如所言,一切平安。”老和尚合什一笑,转身大步而去。
“承大师贵言。珍重!”他抱拳一揖。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未出家前,佛是众生;出家之后,众生即佛……”远远传来老和尚的唱喏声,渐渐消散在暮色中。
“天色已晚,找个地方投宿吧,”他随手把我插进腰间,“替你决定了,以后就跟着我,哈哈哈哈哈。”
他迈出的步子很大,却一点没有规律,似乎连走路都是肆意妄为的。不拘小节,是我对他的第一个看法。
“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他拍了拍我,“记住了,我叫荆柯!”
就这样,我陪着他开始了流浪的日子,从卫国到燕地,四处漂泊。
“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练剑。”在不眠的夜晚,他会捧着一坛酒,对着我回忆往事,“但他们练了几个月就放弃了,哭着喊累,只有我坚持了下去。到十三岁时,村里的大人也不是我的对手了,哈哈哈哈哈。咕嘟咕嘟~~”他似乎是在笑的,眼里却藏着我不懂的痛。
但我知道,他握剑的手很坚定,出招快、狠、准,毫无花巧。我也知道,这不是比武较量能学出来的剑术,这分明是杀人的剑术。在一点一滴的诉说中,我了解了他的过去。
“那年我十八岁。有一天在山坡上放羊,听见村子里突然喧闹起来。我从山上往下望,却看见一片火海。一些败走的逃兵为了搜刮财物,血洗了我们小镇。我拼命顺着山坡奔回家去,可还是晚了,”荆柯的声音慢慢变得沙哑、低沉,“我亲眼望见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死在乱刀之下,却来不及救。那天,我第一次用手中的剑杀人……”
这一段细节他没有讲,当然也很容易猜测。从天真的练剑到溅血的厮杀,背后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挣扎。是的,还有很多痛苦,是平常人不能体会的。最强的剑术不是招术,而是心术。这次炼狱般的磨练,为日后荆柯的剑术大成奠定了基础。
“后来嘛,我就浪迹天涯了。否则,我一生一世都困在那个破地方呢。”
可是他的表情告诉我,宁愿自己一辈子困在那个山嘎拉,过着往昔平静的日子。
“当时的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仇恨。为了生存,我收着官府的赏银,刺杀各地的土匪流寇。可后来发现,他们中很多人不过是可怜的农民,没田种活不下去,才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唉,我手上染了许多无辜人的血。不过,哈哈哈哈,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们的。”
那是一段混乱的日子,没有目标,不知何去何从。只有剑陪伴着他,杀或者被杀,似乎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好奇的是,荆柯是怎么跳出来的。
“是书。”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疑问,笑着答道。
关于看书这个嗜好,是我一直不能相信的。这么粗犷的汉子,居然能静下心来读书。每次看到木简后面的那张黑脸,我都忍不住笑得“铮铮”作响。他什么书都看,而且几乎过目不忘。荆柯从书里悟到了多少,我不清楚,除了他给我说过的那些。
“你知道吗?杀死我亲人的其实不是逃兵,而是这个乱世。”他肯定的点着头,眼里露出针尖般的锋芒。
所以遇上我时的荆柯,已经很少拔剑了。实际上,从我跟随他以来,就被出过一次。那天,十余位卫国大夫被山贼拦截。荆柯拔出我,一剑就洞穿了土匪头头的咽喉,其他宵小就作鸟兽散了。痛快啊痛快,在他手里我又找回了昔日的光芒。后来有人传说这把断剑,其实是上古黄帝用过的短剑。真是笑掉大牙了,如果我有的话。
“我要改变这个乱世!”也许我是第一个听到这句话的,并且深信着他的决心。
于是,荆柯带着我去晋见卫元君。他没有展示剑法,只讲了些治国经纬。肥头肥脑的卫元君装作听得摇头晃脑,留下一句话就回后宫了:“先生请了。” 其后秦国伐卫,设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王。没死算便宜他了,抱着那些个嫔妃安度余生吧。等主子哪天不高兴,一纸斩刑,就挂了一条狗命。
自荐失意后,我们转向西行。途经榆次时,听人说这里有个大剑客盖聂,遂前去试剑。
这许是荆柯儿时遗留下的一点爱好吧。
盖聂一看就是个老粗,满脸髯须,身上的衣服倒是名贵,剑鞘也装饰的花花绿绿。看到穿着邋遢的荆柯,二话没有,怒目瞪着他,显有鄙夷之色。我不禁蠢蠢欲动,盼着教训教训他。谁知荆柯转身即走,离开了榆次。后来听说盖聂到处夸耀自己以目光慑跑了荆柯。
“好家伙,胡子比我浓多了,哈哈哈。”看我一脸不解,荆柯摸着脸笑道,“来此只为以剑会友。此人轻敌自骄,脚底浮躁,可知剑术有限。但名声得来不易,我们何必逞一时之快,坏了他人声誉。”
继而北上,又是另一番风光。游邯郸时,遇鲁句践于一窄道,两人不可并行。他是个严谨之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着简洁,走起路来气宇轩昂。
“我们比剑,谁赢了谁先过。”荆柯望而技痒,豪气突发。
鲁句践笑而应之。可当荆柯拔出我,他大怒骂道:“看你所佩锈剑,怎敢自称剑客。让道,你不值得我出剑。”
荆柯低头一嘿,退往路旁。等鲁句践走远了,我俩相视大笑,又一个以貌取人之辈。
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的剑客,充其量不过是拿剑的莽夫;见过的君主,充其量不过是掌权的废物。在这个乱世,不但无人赏识,荆柯甚至连可以结交的朋友都找不到,他是寂寞的。
因为寂寞,感情的爆发自然激烈,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这是我后来对他的看法。
到燕国时,他总算遇到朋友了。
最先认识的是个屠夫,名字也不清楚,就叫他狗屠吧。在市集上,我们见他宰狗,刀法似乎并无神奇之处,却快得异常。
“不到生死,我和他恐怕分不出胜负。” 荆柯咋舌道。
正要上前相识,却见一个醉汉踹翻了狗屠的摊子,口中颠颠倒倒的不知骂着什么。狗屠居然扔下刀就走了,任那醉汉砸了自己的门面。
荆柯哈哈大笑,拉着狗屠 ,随便找了个酒馆喝得人仰马翻。隔天,狗屠拉来一个击筑的叫高渐离,又是一场大醉。荆柯索性就住下了,经常和他们出去大吃大喝。
“吾常侍君子之侧兮,闻烈士之节;故知死有重于泰山兮,有轻于鸿毛者。”经常在酒酣之时,高渐离奏曲,荆柯和之,“但问用之所在耳?哈哈哈哈,呜呜呜呜……”
笑着笑着,就突然哭起来,于是大家哭成一团,旁若无人。
他们笑,笑天下庸碌之辈;他们哭,哭生命无常,身无用武之地。何等的风流洒脱,让我也不禁有些醉意,飘飘然不知何时何地。
“你们不知道,那鲁句践骂人时嘴有点歪,像这样……”荆柯学得惟妙惟肖,大伙都大笑起来,我也乐得浑身发抖。这段日子,是荆柯后半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不过这帮人常常是身无分文。店家虽不敢跟他们要酒钱,他们自己倒是不好意思,有一次差点连高渐离的筑都要当了。幸亏一个叫田光的老头经常帮他们付钱。
“先生,何以老帮这些游手好闲之徒付帐?”我听掌柜问过田光。
“呵呵,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啊。”他捻着胡子,笑道。
这是注定的相遇吗?就像我遇到荆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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